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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这一辈子要做很多事情,做对了有时不值一提,做错了也许还报无期。
他来到这个苦寒之地已经有月余,没人认得他是谁,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前半生拥有的一切,大抵是从别人身上偷来的,如今一一还清,就只剩下孑然一身。因此在登记名册的时候,他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依然是姓谢,思量着自己比那人要年长岁许,就写了谢大郎。
大郎什么也没有,掂着不大灵便的右手跟着士卒们冲锋陷阵,在死人堆里打盹儿,在数九寒天下出操,渐渐地,很多人死了,但他还活着。
他吃了很多不曾尝过的苦与亏,也看到很多不曾见过的人与事,曾经温润如玉的男子被掏空柔软内里,填充了寒铁如冰。
亲手埋葬同袍时他没掉过眼泪,一刀砍下守将头颅时他也没手脚发憷,只是看着那颗死不瞑目的人头,莫名感到疲惫。
他心里清楚得很,一经沙场生死由天,半步庙堂身不由己,答应了天子招揽,就是把自己这个人,变成握在别人手里的刀,刀锋所指,是天子所向。
可他没后悔。
两年中他杀了很多人,做过很多曾经被自己嗤之以鼻的事情,几番出生入死,方知何谓黑白相依。
在见识这些明涛暗涌之前他觉得自己是胸有尺称的铮铮男儿,浮沉之后方觉卑微无知尚不如如垂髫孩童。
他懂了很多,不懂的却更多。
世间总有事情无可奈何,也有太多对错无话可说。
惊寒关急报传来的那夜,他正倚在树上看着远方,漆黑天幕上有明月高悬,月光泽被天下,当有一隅落在他遥远的家。
算一算时间,三年之期也该到了。
昔日誓言依依在耳,他却比那时更加迷茫。
可惜他没能好好想个明白,就已经远赴生死场。
惊寒关的情况比他们之前最糟糕的预想还要恶劣,城里的老弱妇孺都已用血肉之躯封堵城墙,唯恐漏了一星半点,就是天崩地裂。
一百七十八名掠影卫,短短几日,折损过半,而城中士卒伤亡惨重,粮草也已告罄,明朝背水一战,不是鱼死便是网破。
他们决定兵行险着。
统领将剩下的掠影卫大半安插在城中各要处,自己准备带四名手下伪装成蛮人伤兵混入战场,那时候他本该在城楼上协助守备,却鬼迷心窍般跟一个兄弟换了职务,紧紧跟上了统领。
“我去是因为我是掠影统领,当身先士卒,他们愿意跟我去是因为了无牵挂甘于马革裹尸,那你呢?”
统领看着他,手里擦拭着一把玄色长刀,上面鸿雁振翼,几乎要展翅而出。
他说:“不为什么,不求什么,不知道。”
他一问三不知,最终还是跟去了。
幸亏他跟去了。
北蛮连日征战,伤亡也并不轻松,营地里随处可见哀嚎的伤兵,还有一张张麻木不仁的脸。
他们混入其中,但危险也如跗骨之蛆倏然缠上,一队不下于掠影卫的暗客竟然也混迹在军营里,很快就盯上了他们。
那时候月上中天,离天明已没有多久。
于是,两名掠影卫自曝身份吸引杀机,一名舍身烧营制造混乱,他与狠辣残忍的暗客展开伏杀拖延时间,让统领成功在这片刻潜入胡塔尔大帐。
人如其刀,刀如其人,惊鸿过眼,歃血无痕。
他一身是伤,抢了一匹战马冲进包围圈,抓住统领的手,一同突围。
可惜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很多时候狗屁不通。
彼时面前穷途末路,背后狼犬追猎,他们两个人只有一线生机。
移花接木,一命换一命。
统领那时候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但却比他更要执着,半昏半醒间,嘴里只念着一个人的名字,只记着一个十年之约。
他也是有一个约定的。
三年前赴凌云峰一战前,妻子温柔地给他束发穿衣,才刚到他膝盖高的儿子抱着木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小孩子的声音软糯得像米糕,问他:“爹要去哪儿?”
他避重就轻,温声软语,像每一个搪塞孩子的大人:“很快就回来。”
儿子乖乖地点头,妻子握着他的手一路无话,却紧张得手心里都是冷汗。
在战启的时候,她终于说:“别忘了你答应过什么。”
他回头对她笑了笑,还是那句话:“我很快就回来。”
可他那时没有回去,现在,却回不去了。
转身奔出山洞之前,他其实后悔过,也想过回头。
然而终究是没有。
那人曾经说他是懦夫,现在看来,一语成谶。
他这辈子说起来辉煌无双,前半生纵横江湖,又三年为国为民,但归根究底,都不过是矫情自欺。
扬威武林的岁月是他欺世盗名、任人算计,三年明暗的辗转是他抛家弃子、苟且偷生。
他终于明白,其实自己谁也对不起。
有愧发妻,有亏幼子,有负故人。
可他终究没回头。
背着一具尸体在烽火夜下亡命而奔,本以为早已冷却的热血渐渐点燃,他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在刀剑会上,生平唯一一次的纵情快意。
人间三六九等百态世情,大概也只在生死之前所视如一罢。
可惜穷途末路终有近时,沸腾的热血也会流淌干净,掏空了一身豪情,到最后归于空寂,只剩下一缕淡淡的遗憾。
他左手以刀支身,被削去三根指头的右手颤巍巍抚上心口,背后是一面绝壁,身前是无数蛮兵执刃相对,弯弓搭弦。
三十四年恩怨情仇,终将以这样的方式尘埃落定。
万箭齐发的刹那,他的眼睛里映入的不是铺天盖地的剑雨,而是天上那一轮皎月。
我寄此心予明月,随风可至故园西?
……
谢无衣那一晚睡得很不好。
他身体已经破败,晚上经常睡不好觉,但是这一夜辗转反侧终不成眠,耳闻窗外风声凄凄,眼见屋内烛火摇曳。
一阵风吹开半掩窗扉,桌上的烛火顿时灭了。
都说人死如灯灭……他没来由地心里一跳。
谢无衣从床上翻身坐起,倒了一盏凉茶慢吞吞地喝,手不知怎么有些发抖。直到房门突然被敲响,他抽开门闩,看到小少年抱着木刀,仰着头看他。
他对这个孩子向来有种不知所措的尴尬,既不打算迁怒苛责,也做不了什么慈父,基本上除了指导武艺再没多少交集,眼看着三年来日渐疏远,却没想到今夜会突然到来。
谢无衣还没想明白,谢离就松开木刀,抱着他的腿埋头蹭了蹭,几滴温热的液体浸透中衣,让他更加迷茫了。
“你……怎么了?”
“爹,我做了一个梦。”谢离抬起头,眼眶红红,“我梦见你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还让我自己好好的,别跟去。”
谢无衣的手僵了下。
良久,他道:“男子汉休作儿女态,梦而已,回去睡吧。”
谢离喏喏点头,又忍不住问他:“爹,世上有什么地方是最远的?”
远?
南辕北辙,天涯海角,算不算远?
但只要有心,总会有相见那天。
真正遥不可及的,大概也就只有生死殊途了吧。
谢无衣道:“有一个地方,去了就回不来,别人也找不到……”
谢离疑惑地看着他:“那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找不到?”
“因为你得活着。”谢无衣犹豫着摸了摸他的头发,居高临下,目光沉沉,“你早晚会知道那是哪里,不过就算知道了,也不许早早就去,否则我不允。”
谢离还太小,他是个死心眼儿的孩子,多少机变都用在了钻牛角尖上,故作自矜,实际上比谁都懵懂可怜。
谢无衣一生败于算计,自然知道生死难测,可他从来不信命,那么这个被他亲自抚养三年的孩子,当然也不能信。
他回头看着那盏灭掉的灯火,忽然便有了大限将至的预感。
将谢离驱回房间,谢无衣提了一盏白灯笼,慢慢踱步到断水山庄门前。
那块玄武石碑上的刻字映入眼帘——天下风云出我辈。
怎奈何……一入江湖,岁月催。
谢无衣方过而立,却在这一刻觉得自己老了。
也许死到临头的人,都会变得多愁善感吧。
风越来越大,刮得手下灯笼不断晃动,夜幕沉沉,明月渐被乌云所掩,似乎大雨将至。
谢无衣恍然想起,那个为期三年的约定,也该是时候兑现了。
然而那个人还没回来。
他在风雨欲来时提灯而立,眼中不见山河倥偬,亦无夜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