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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周氏或是训斥、或是命令,为了增加威慑力,都会瞪着当事人。可这次,周氏训斥的时候,却是连看都没有看连蔓儿和连叶儿。
连蔓儿并没有将周氏的话放在心上,只是有些好奇地观察周氏的神情。
耷拉着眼皮的周氏,脸上写满了笃定和—不屑。
所有的女人,都没有给祖宗上坟的资格。这不是她周氏定下的规矩,甚至不是连家特有的规矩,这是这个社会的规矩。就算是她周氏不阻止连蔓儿和连叶儿去上坟,连蔓儿和连叶儿也没资格去。
等纸钱都叠好,装进了篮子里,连老爷子就站起了身。
“走了!”连老爷子说着话,头一个走了出去。
连守仁和连继祖一人提了一个装纸钱的篮子,紧随连老爷子身上。作为连家的长子和长孙,今天这两个人都穿了浆洗一新的直缀,连守仁还戴上了在家里不常戴的方巾。跟在连守仁和连继祖身后的是连守义和二郎,三郎、四郎和六郎,最后是连守信带着五郎、小七,还有一个连守礼。
五郎手里单独拎了一个篮子,里面是他们家自己准备的纸钱。
连蔓儿没有立刻跟上去,只是默默地看着连家的男丁一个个挺胸叠肚地从她面前走过。
这就是重视传宗接代、男尊女卑的社会,几乎在生活的每一处细节上,都在重复、加深男尊女卑的烙印。它让不管是多么邋遢不堪的男人都可以挺胸抬头,也让不管是多么优秀的女人都要自动地低头后退。而它最成功的莫过于潜移默化地让那些女人也忠心耿耿的维护它。
因为为连家生育了最多的孙子,连守义犯了大错,却还是连家不可缺少的儿子,何氏有何老六那样的兄弟,却并不担心被休。但是连守礼和赵氏任劳任怨、百依百顺,依旧不被重视·不管连老爷子或者连守礼如何保证,担心被休始终是赵氏的一块心病。
“二姐!”小七走到门口,看见连蔓儿没跟过来,就停下脚·回身招呼连蔓儿。
这一声让连蔓儿回过神来,就拉了连叶儿往外走。
“干啥去?”周氏厉声问。
“玩去!”连蔓儿脆生生地答应了一声,就和连叶儿跑出了门,全当周氏在屋里骂她们没规矩、发疯的话是耳边风。
南山是三十里营子的庄户人家公用的坟地,等连蔓儿几个到了山下的时候,就见山道上三三五五的人群来来往往,已经有来的早的人在下山了。
连蔓儿、连叶儿和小七是抄小路一路跑跑跳跳地过来的·早将连老爷子一行人远远地甩在了后头。
南山并不高,一路上去,都是平缓的斜坡,山上多是槐树和柳树,干枯的荒草到处都是。
“就是那。”小七指着一处聚集了一群人的土坟说道。
“哈知道你们要去哪!”三个孩子正要往那边走,四郎带着六郎突然从旁边的草堆里窜出来,凑到他们跟前。
原来他们看见连蔓儿几个先跑了·就随后跟了过来,还走了另一条笑道,跑到连蔓儿的前面。
“小六·快跟上。”四郎得意地朝连蔓儿几个晃了晃脑袋,就招呼六郎,飞快地朝那一堆人的方向跑去。
小七见被四郎抢了先,着急地跺了跺脚。
“别急,他们先去,也是白去,人家人还没散那。”连蔓儿就道。
“对,小七,等会你看着,他俩抢不过咱仨。”连叶儿也道。
“没错。”连蔓儿笑。
连蔓儿和连叶儿跑到山上来·并不是为了反抗女人不能上坟的规矩,她们是来抢花的。
清明上坟,一般的老坟,也就是对于死去多年的祖辈,只需要烧纸钱就可以了。但是新坟,指的是去年或者今年刚过世的长辈·就不能只烧纸钱,还要烧金银元宝和花圈。
小七从小伙伴那听说,镇上有一户富户新葬在了南山上,清明节那户人家会来祭奠,还从纸扎铺子买了花圈。
庄户人家殡葬要准备花圈,有的是自己扎花圈,这样省钱。有钱的人家就从纸扎铺子买花圈,这种花圈是由专门的手艺人扎的,上面的花采用的是专门蜡染的纸,扎的非常漂亮,与庄户人家自己扎的花不可同日而语。
连蔓儿不懂得为什么,有的人家上坟会把花圈烧掉,有的人家则不
小七听小伙伴说这户人家的花圈不会烧,所以告诉了连蔓儿,今天跑了来,就是等人家拜祭完离开后,去摘花圈上的花。
这是庄户人家的孩子常做的事,他们百无禁忌,单纯就是为了玩。而那些花圈的主人们,也都不予理会。
连蔓儿几个走近那座新坟的时候,拜祭的人已经转身离开了。坟包上面堆放着两个花圈,七八个孩子就好像突然从地里冒出来的一样,一哄而上,抢着去摘自己看好的花。
连蔓儿三个呀的一声,也跑了过去。
一番哄抢,花圈只剩下一个骨架,还有零星的几片纸扎的叶子,孩子们各自拿着收获的花,笑着离去了。
连蔓儿抢到了一大朵粉红渐变色的纸花还有一个纸扎的寿桃,连叶儿抢了一朵大红花,小七被六郎和郎给黑了,只捡了一朵紫色的小花。
“姐,那朵花摘的,被他抢走了。”小七撅着嘴,指着四郎手里一朵洒金纸扎的花,向连蔓儿告状。
连蔓儿和连叶儿立刻把四郎给围住了。
“你咋抢小七的东西,你还有没点当哥的样。把花还回来,不然揍你。”
“你、你敢?”四郎的眼睛四下乱转。
“哼,你敢不敢!”连蔓儿继续威胁。
四郎抬起袖子抹了抹鼻涕,他比连蔓儿和连叶儿都大,但是他和六郎,只有两个人,连蔓儿这边却有三个人,连蔓儿很凶连叶儿也学厉害了。
打不过,又跑不掉,四郎很识时务,把花递还给了小七。
这个时候连老爷子一行人也到了。
“小七,你去上坟吧和叶儿就在这转转,一会等你、还有咱爹和咱哥一起下山。”连蔓儿就道。
小七答应一声,和四郎、六郎一起跑向连老爷子。
“咱也看看咱家的坟在哪?”连蔓儿对连叶儿道,她们没有上前,只远远地缀在连老爷子一行人后面,看见他们停下来开始向坟头磕头、烧纸钱,连守仁和连继祖还拿起铁锹,往坟上填土。
“咱家咋就只有三座坟那?”连蔓儿看的很清楚,连老爷子这些人只在两个挨着的坟头前烧纸、跪拜。然后,只有连守仁和连继祖往第三个坟头烧纸,只也只连继祖一个在那个坟头前磕头。
爹说,就是给咱太爷和太上坟。”连叶儿道。
看来连家是从连老爷子的父辈才搬来这里的,连蔓儿做出结论同时又有些奇怪,为什么连老爷子从来没说过,他们原来是哪里的人那?
连蔓儿在这琢磨的工夫连老爷子已经烧完了纸钱,带着连守仁等人往山下走去了。连守信带着五郎和小七也没有跟着走,还站在坟头前。
“叶儿,你是跟着你爹下山,还是过去瞅瞅?”连蔓儿就问连叶儿。
“蔓儿姐跟着你。”连叶儿道。
刚才那么多人,连蔓儿没往前凑,现在只有她自家人,她就没有了忌讳,很快走到坟前。五郎提着的篮子里还有一少半的纸钱没有烧。连守信拿着铁锹,往燃尽的纸灰上洒土。
春天风大,南山上荒草遍地,还有没有完全返青的树林,如果不把火星全部灭掉,引发火灾那可不是小事。所以连守信才等在最后,还要在纸灰上盖土,确保万无一失。
连守信是非常仔细、认真负责的一个人,连老爷子将他留下来做这个活计应该可以完全放心。
“这就是咱太爷和太的坟。”五郎指着两个坟包告诉连蔓儿,那个上头的坟是他们太爷的,他们的太埋在下头的坟包里。
“那个,是继祖大哥的娘。”五郎又指着隔了一段距离,更下首的一座坟道。
虽然没有正规的墓园,但是一家子根据性别和身份,埋葬的位置还是很有讲究的。
连守信将纸灰处理好,就扛了铁锹,没有顺着连老爷子走的那条路往山下走,而是拐上了旁边的一条山道。
今天的连守信,格外的沉默。
连蔓儿从五郎手里接过篮子,大家都没有问为什么,只是跟在连守信身后默默地走。连守信在山脚处一个矮坡上停下了脚步,他的面前是一座小小的坟。这坟虽小,但却被打理的很干净,上面一颗荒草也没有。
连守信放下铁锹,从连蔓儿手里接过篮子,又从旁边找了几块石头,在坟前圈了个小圈,然后就蹲在坟前,将纸钱点燃。
燃烧的纸钱在火中化成灰,打着旋,又重新落下,在坟前聚成一小堆。
连书信小声说了一句什么,连蔓儿没有听清。
将纸钱烧完了,连守信没有急着走,而是在坟旁边坐了下来。连蔓儿很想问,这坟里面埋的是谁,但是看连守信的脸色,就始终没有问出口。
她想,这坟里埋的肯定是连守信亲近的人。可是,这又是一座孤坟。这里面,埋的到底是谁那?
连蔓儿、五郎、小七和连叶儿都挨着坐了下来,林间有风从她们的耳畔吹过,莫名的几个孩子的心头也染上了哀伤。南山上埋葬了许许多多的人,但都和她们无关。就是她们的太和太爷,她们也从来没有见过。她们本来并不应该哀伤的。
有些飘忽,却又实实在在存在的哀伤,似乎是这树林带给她们的,又似乎,连守信的哀伤散发出来,传染给了她们。
“这里埋的、是你们小叔。”幽幽地,连守信的话,仿佛是树林的叹息。
“小叔?”连蔓儿有些吃惊,难道连守信不是连老爷子排行最末的儿子?
“你们小叔小两岁是十岁上没的。”连守信看着空旷处,缓缓地道,“那年闹灾荒,没吃的。”
短短的两句话被连守信貌似平静的说出来。然而连蔓儿却知道,这背后的惊涛骇浪,凄惨悲伤,深深地刻在当事人的心中,她无法体会,却也感觉心头上被压上了一块巨石。
就这样沉默的坐了一会,连守信终于站起身。
“该回去了。”
连蔓儿几个也站起来就要跟着连守信下山。
“小心脚下,”连守信突然道,“别踩。”
连蔓儿保持着抬着一只脚的姿势,低下头,发现她面前的山坡上,是一块小小的不超过两个巴掌大的土包。说是土包,它只稍微比周围的地面高出了那么一点点,不仔细看就不会察觉。
“爹这个,也是坟吗?”连蔓儿问。
“哦。”连守信只低声哦了一声,就扛起铁锹慢慢地朝山下走去了。
连蔓儿小心地收回脚。
“哥,小七,你们说,里面埋的是谁?”连蔓儿小声道。
五郎和小七都默不作声,刚才她们坐在那座孤坟旁边,面前就是这小小的不能称之为坟的土包。
几个孩子默默地站了一会,连蔓儿蹲下身,将摘来的纸花和寿桃放在土包旁边,用小石头压住,小七和连叶儿也如法炮制。
下山的路上几个孩子小心翼翼,宁愿踩在难走的沟沟坎坎上,因为她们知道,一不小心,或许她们的脚下,就是一条曾经的小生命。
那一天连蔓儿第一次知道,没有后人的孤男孤女,是不能进祖坟的,而夭折的小孩子,更是连个坟头也没有。他们往往被家人用粪箕子提着,随便寻个山脚、地头埋下。
张氏的那个孩子,是连守信带出来埋的。
连蔓儿、五郎和小七谁都没说什么,但是他们都认定,刚才的那个土包,里面埋的就是那个孩子。连守信将他埋在了他们的小叔的坟旁,是为了让他们的小叔能够照看那个可怜的孩子让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在地下能够相互依靠,不用害怕孤单和寂寞吧。
“爹,”到了山下,五郎追上连守信,“·····把小叔的坟迁回去。”还有那个孩子,他也不会让他孤零零的留在那里。
连守信笑了,很欣慰的笑。他拍了拍五郎的肩膀,摇了摇头。
“…···等以后老了,没了,你记得别忘了给他上坟就行。”连守信道。
“蔓儿姐,以爹娘咋办?”连叶儿有些茫然地问连蔓儿。
连守礼和赵氏如果以后不能生下儿子,作为成家的连家人,他们还是有资格进连家的祖坟。
但是,作为闺女,连叶儿只有在殡葬的时候,还有在之后一年的几个主要的节令才能给他们上坟。这其中还包括一个麻姑节,是女人专有的给新去世的亲人上坟的节日。而之后每年的祭祖、扫墓,连叶儿都是没资格参与的。
“事在人为,叶儿,你别想那么多。到时候,你咋想就咋做!”连蔓儿鼓励连叶儿。
规矩、习俗的力量有多强大?
周氏多厉害的一个人,在连家几乎就是她一手遮天了。但是她也只能看着小儿子孤零零地埋在山背后,而不能为他争取些更好的死后福利。除了连守信,连老爷子,还有连家的其他人,有谁记得这里还埋葬着一个和他们骨血相连的亲人?
连守信不痛惜小兄弟、小儿子吗?但是他还是得按照习俗,不能为小儿子树坟。他对五郎的期待,也不过是不要忘了给这两个人上坟。不,他只说不要忘了给他们的小叔上坟,而没有提到那个夭折的孩子。因为这样的孩子,不仅没有坟,也不能接受纸钱和香火的供奉。
而连叶儿,如果想做成她想做的事,势必要冲破世俗的、人为的重重阻碍,成为众人眼中标新立异的人物。在这个年代,这对女孩子来说,并不是一个美好的词汇。
回家的一路上,大家都走的异常的沉默。
连蔓儿、五郎、小七和连叶儿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对于孩子们来说,沉重的心情是不会持续很久的,等迈进了连家的大门,她们又都欢快起来。
周氏已经带着媳妇们在做饭了,张氏送来了一条子猪肉。
扫墓归来,连家这一大家子是要吃一顿团圆饭的。
“爹那边盖着房子,晌得陪帮工的吃饭。要不,人家挑理。”连守信道。
连守信不在老宅这边吃,张氏和几个孩子只说要去做饭,也没有留下。
连老爷子觉得连守信说的话在理,并没有阻拦,周氏收下了猪肉,也没说什么。
清明节,托祖宗的福,是这一大家子过的最平和的节日。
晚上,连蔓儿做了一个梦,梦里面,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拉着手,欢快地在树林里跑着。
梦中,她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却能感受道,他们很快乐。
过了清明,天气真正的回暖,耕种的季节终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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