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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土坏茅草屋,但处处收拾得整整齐齐,让人一眼瞧过去,很是舒服。
郑纬没让郝意和采茯进来,只带着郑绥进了屋子。
那位站着的妇人,身着褐衣,皮肤黝黑,望着进来的郑纬和郑绥,紧张中带着几分好奇,目光在瞧见郑纬和郑绥的容貌时,约莫是出于吃惊,睁大着眼睛,嘴唇微微张了张,神情愈发显得有些局促和不安,一双粗大的手,似不知搁那儿为好,紧紧扑住身上褐衣的衣角,“你们俩是阿郎家里的侄子?”
郑纬怔愣了一下,望着眼前有些显老的妇人,忙地晃过神,唤了一声叔母,正要行礼时,一旁的十九从叔却开了口,“行了,这是山野之地,把你们那套礼仪规矩给收起来,别吓到了人。”
郑纬一听,只得忙地应声唯。
郑绥上前叫了声叔母。
那妇人应了一声,近前来两步,望着郑绥笑眯了眼,“女娃娃长得可真好看,成日里,庄里的人只说我家朵儿长得好看,是没见过女娃娃这样好看的。”说着,想伸手上来摸摸郑绥的头,以示亲近,似又有些不敢,手刚伸到一半,收了回来,一时间,很是局促,脸上带着傻傻的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急切中脱口道:“你们饿不饿?我去厨房给你们煮些吃的吧。”
一下子,那位妇人明显松了一口气,似终于找到活计了一般,欲转身往外走,却听到十九从叔声音冷清道:“别忙活了,你做的吃食,他们也吃不惯。”
那位妇人顿住了脚步,脸上的笑容一滞,表情有些僵硬,带着几分懊恼。
而一旁的郑纬和郑绥却是觉得尴尬,只听郑纬道:“我们是吃了晚饭过来的。现在还不饿,侄儿过来,就是找阿叔说说话,天亮前就走。”
“那我……”那位妇人目光求助似是望向踞坐在屋子里唯一方矮几上十九郎。
只听十九从叔淡淡道:“你去把门外那位婢女叫进来。领着这两姑娘去我们后院那个有热水池子的屋子。”
那妇人似得圣令般,忙地应一声,跑了出去。
郑纬看了旁边的郑绥一眼,笑道:“跟着一起去吧,走之前我会去叫你们,不着急的,我和阿叔大约要说好一阵子话。”
其实,郑绥有些不想离开五兄,尤其是在这样陌生的地方,况且那位十九从叔。脸色一直很冷清,只是阿兄明显希望她离开,郑绥犹豫了一下,应了一声,方对着那位十九从叔。行礼告退。
这边厢,郑绥一离开,郑纬微微躬身行了一礼,“多谢阿叔了。”
“你带她过来,不就是为了那汪温泉池子。”十九从叔冷哼了一声,若不然,也不会夜里带着小娘子出门。
郑纬被人当面揭穿。也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只是呵呵一笑,看来,这位十九从叔,纵使种了十几年的农田,郑家儿郎的聪敏。却并未减退半分,“侄儿今儿过来,原只是猜着有郑家的人居住在这儿,不曾料到竟然是十九叔,不知三叔公和其他两位伯父如今在哪?”
三叔公三子。除了眼前这位十九从叔,另外两位分别在族中行四、行六,而阿耶郑瀚行十,故而郑纬口称伯父。
孰料,十九郎并未回答应郑纬的话,反而两眼疑惑地盯着郑纬,“你怎么知道这儿有郑家的人?你那位护卫,并不知道我。”先时,在村口,郑纬初唤他十九从叔时,那位护卫,同样吃惊。
“侄儿也是猜测。”郑纬说着,在矮几旁边平整的地面上,撩起衣摆席地跪坐了下来,尔后,伸手从脖子上掏出一块绿白色的玉佩,递到十九从叔面前,“郝意在这庄子里住了几日,瞧见过一位孩童的脖子上戴着一块这样的麒麟玉佩。”这样的玉佩,郑家嫡出子孙,每人都有一块。
“那你也不能一见面就猜到我是谁?”十九郎目光盯着郑纬,心中依旧存惑,当日,大儿出生,他把玉佩送给大儿时,上面的字迹已让他全部磨掉了。
“侄儿一向记性很好,今儿一见阿叔,就想起来了,这十来年,阿叔的面容,并未有多大变化。”
“若我没记错,当年你也不过五岁的奶娃娃。”十九郎一听,几乎是怪异地看着郑纬,
“侄儿记事早。”郑纬笑了笑,又问道:“不知阿叔当年是怎么到这庄子里来的?”
“当年……”十九郎嘴里含了下这两字,目光却有些飘忽,似在回想,又似不愿意回想,久久不曾言语,脸上的表情,也由单一的淡漠,变得复杂多样起来,昏暗的油灯下,偶尔一阵风吹进来,豆粒大的火苗,忽然舞动,呼啦啦地往上窜,而屋子里偏又静谧得有些渗人。
郑纬并未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
他方才见到十九从叔后,也想了解当年的事,更想问问有关二兄郑纶的事。
十三年前的崔颀案,他年不过五岁,所知不多,而家中的大兄和长辈哪怕知道,也不会告诉他。
不知过了多久,十九郎开了口,带着些许轻描淡写,“当年父亲想带着我兄弟三人并五个侄子去南地,就在这附近,遇到了石赵的兵士,一行人给冲散了,一位老农见到昏死过去的我,把我带回了这庄子,自我醒来后,就再也没有出过这庄子了。”说到这,微微一顿,面有戚色,语气格外得沉重,“这么说,这些年来,外面一直都没有父亲和几个兄长侄子的消息。”
郑纬颔首,“自从你们离开后,就再也没有你们的消息,祖翁和伯父还有四叔公,私下里,一直派人在寻找你们。”
“寻我们做什么。”十九郎淡淡道,却不愿意再说从前的事,而是主动问起了家里的事来。
郑纬把家里的事情一一都叙说了。
只是到后面,郑纬问起二兄郑纶的事,十九郎却是摇头,“我也不知道,当年的事,家里很乱,消息传来后,根本无暇他顾,你伯父应该知道。” 当年,大兄郑渊已开始掌家理事了。
郑纬听了,顿时一脸苦笑,看来有关二兄郑纶的事,知道的人很少,连几个隔房阿叔都不知晓,只得暂时放下,又问道:“阿叔这些过得好吗?有没有想过再出去?”
十九郎一愣,大约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心思一定,缓缓道:“这里很好,也很安逸,虽然清苦些,但庄子里不过百来号人,鸡犬相闻,众人彼此很和睦,没有外面的纷扰与争斗,我早已习惯了这里。”
“阿叔纵喜欢这儿,那还有膝下的三位小郎,难道将来也让他们一直不出去?”
“阿奴,”十九郎唤了一声,沉吟良久,“大厦千层,夜眠八尺,良田万倾,日食三升,小的时候读这句话,从不觉得有什么,但自从我来到这里后,对这句话感触颇多,对比从前锦衣玉食,我更喜欢现在这样粗衣粝食的生活,至少活得简单,所谓功名前程,到头来,不过过眼云烟,家族荣耀,临末了,终是水中望月。”
说到这,不经意间抬头,一眼似瞧见门口似有一块褐布,定睛一看,心下明白,移开了眼,望向身侧的郑纬,郑纬面上虽不显,但眼中还是悄然流露出几分不甚赞同的意思来,想想也是,郑纬正值弱冠之年,男儿意气正浓,又自幼熟读儒家经典,哪能接受他这种出世之念,遥想自己当年,同样年轻气盛,也同样满怀壮志,只是后来,突遭家变,经了事,历了难,才会有现在这份淡薄。
想及此,十九郎便直接对郑纬道:“我膝下三位小郎,自他们出生后,除了教他们写自己的名字,我就从未教过他们识字,他们都是目不识丁之徒。” 无才无能亦是件好事,匹夫闯祸,最多罪及自身,没有能力去惹大祸,祸及亲戚族人友朋。
且说,郑纬对十九郎前面的那番话,的确不甚赞同,只是十九郎是长辈,他便不好去反驳,遂一直恭恭敬敬地听着,但是后来,听到十九郎说家中小郎,皆是不识字,很是吃惊,不由惊道:“郑家的子弟,一直是自幼熟读经史……”
“谁说他们是郑家子弟了。”十九从叔打断郑纬的话,突然一笑,“我大抵忘记告诉你了,当年我是入赘陶家的。”
这一句话,犹如六月晴天里打了一个霹雳,令郑纬当场就怔愣住了,脸上的神情,几乎定格在一瞬间,僵住了,说起来,如今已再难有什么事能令郑纬有这样的失态了,应该说,自十二岁以后,除了偶尔面对郑绥的事外,他很少会像现在这样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绪。
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只是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调整心绪问道:“这是真的?”
很傻的一句话,但话里仍旧抱着几分期待和盼望。
可惜,十九郎一点头,让郑纬最后的幻想都破灭了,“自从我决定长待在这儿,我也就决定放弃自己的姓氏,膝下三子,皆姓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