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六章 出嫁(上)

水清若云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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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一天天过去。

    十九的观音诞过后,郑家把陪嫁的箱帘物件,陆陆续续先行送去了庐陵。

    时下南地的婚礼,依循汉制,不举乐,不庆贺,氛围较为肃穆宁静,昏礼在晚上举行,正谓:日月行阴阳,良辰交黄昏。

    绚烂的晚霞映红了西边天,夕阳的余晖,透过大打敞开的窗户口,照进屋子里,金色的光辉洒落在黄地椒树蜡染屏风上,越发地映衬得颜色鲜亮,地上铺有两张轻容镶边竹簟,周围有隐囊凭几,四个角落里的圆木矮几上,各放有一盆冰,散发出幽幽的凉气。

    屋子里静悄悄的,唯有郑绥一人,身穿玄色纯衣纁袡的礼服,跪坐在竹簟上,手扶着左侧的凭几,目光盯着窗外。

    落日下山,倦鸟归林。

    自一刻钟前,有仆妇进园来传报迎亲的人来了,桓三郎去了家庙。

    郑绥当即就遣退了所有人,先头还不觉得,但自得了消息,她便紧张起来,三四年不曾逢面,陡然见面,却是在这样的时刻,饶是在脑海中想象过无数次,这会子,心中依旧忐忑不安,手心渗汗黏黏,指尖微凉。

    玳瑁团扇轻摇,绣面已然换成了桃花盛开的图案,绣有两行蝇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不知过了许久,耳边有脚步声响起,郑绥的心口猛地跳了一下,惊觉回头,只瞧见五兄郑纬已站在门口。

    “阿兄。”郑绥喊了声,慌忙间要起身。

    “不忙起来,先坐着。”郑纬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僮仆征西和婢女终南,征西手中提着一个小坛子,终南端着托盘,盘里有一套白玉杯。

    见此,郑绥不由满心疑惑,按说,五兄既然来了渚华园,那么家庙的告祭仪式便已结束,即已结束,桓裕也应当过来了,这个时候,她该下楼去才是。

    郑纬在郑绥对面的榻几上坐下来,“这坛酒名为女儿红,是你阿嫂来归时带过来的,酒香馥郁,色泽澄澈,今日你出阁,阿兄特意拿过来给你尝一尝。”

    郑绥回过神来,瞪大着眼,望着五兄郑纬,觉得不可思议,这个时候,五兄来找她品酒,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可偏偏眼前的事实就是这样,征西开了小坛封口,一阵芬芳的酒香逸出,倒在白玉杯中的酒,呈琥珀色,透亮澄澈。

    “阿兄有什么话,就直说。”郑绥的目光盯着终南端过来放在身前案几上的三杯酒。

    “会稽旧俗,女儿出生满月时,会酿几坛酒,埋于桂花树底下,待女儿出嫁时,再取出来品尝待客,寄予了浓浓的情意,希望女儿一生美满,如这酒香般,回味无穷。”郑纬说这话时,先举起酒杯,这女儿红醇厚甘鲜,藏窖于地下十四年,后劲十足。

    他也是临起意。

    他一来渚华园,听了七伯母说起郑绥的异样,初上楼来,见郑绥坐立不安,心绪焦虑,便知晓是因为紧张的缘故,所以才想提了坛酒上来,并且刻意加重了脚步声。

    “为兄但愿阿妹,一生康乐,福寿双全。”

    郑绥听了这话,顿了一下,手中的团扇转了下手,左手执扇,右手举杯,朝着五兄敬酒,低首掩袂饮尽,入口醇厚辛辣,与平日所饮的甘醴味蔗酒,滋味完全不同,有些呛喉。

    然而,刚放下酒杯,又见五兄郑纬举起了另一杯酒,“这第二杯酒,祝愿阿妹与桓叔齐今朝结契,从此抱守白头,情深恩重,往后瓜瓞绵绵,子孙盈堂。”

    郑绥只微怔了一下,脸似火烧,不知是否因为酒的缘故,已不曾去想,是否还有这样的习俗,便举起满酒的白玉杯。

    这一杯,自是要饮尽。

    空杯落案,望着还剩下的一杯酒,郑绥索性先端了起来,敬向对面五兄,“最后这杯酒,就借着五嫂的酒,愿阿兄和五嫂,身体康健,琴瑟和鸣。”

    正好,郑纬也瞧了过来,看着郑绥的样子,却是开口先笑了起来,这一笑,犹如烟花绽放,满堂生辉,光华四溢,“熙熙,你也太急切了,阿兄的话还没说完,就算你急着下楼去,也不用在乎这一两句话的时间,又耽误不了良辰,桓叔齐也跑不了。”

    “阿兄,”郑绥愣了一下,瞬间变了脸色,羞赧不已,“阿兄胡说什么,我何曾着急。”

    “是,不是你急,是阿兄说话太慢。”郑纬瞧郑绥真急起来,忙地见好就收。

    “本来就是。”郑绥轻声嘀咕一句,脸上火辣辣的,红云漫布。

    郑纬只眼打量着对面的郑绥,乌发绾成飞天髻盘在头上,以青玉笄固定,发髻上佩带钗环步摇,耳垂明珠,琼鼻樱唇,显得格外精致,秋水凝眸,顾盼间,透出几分灵动来,他已有很久,没有这么认真看过郑绥了,此刻,但见眼前的郑绥,眉如新月,颜色倾城,在他不察觉间,阿妹已经长大,早已过了能出嫁的年龄。

    良久,郑纬收敛起情绪,神情严肃,语重而心长,“熙熙,阿兄只有一句嘱咐的话:你须谨记,不论何时,你身后有郑家,你出身荥阳郑氏。”

    姓氏别婚姻,地望名贵贱。

    婚姻,合二姓之好,是两个家族的结好,不仅是两家荣辱相系,更是守望相助,相互帮衬提携。

    妻者,齐也,夫妇一体,地位对等。

    这一回,郑绥神色一紧,郑重地应了声喏,起身到堂中,屈膝跪下身,俯首长磕行礼。

    郑纬坐在竹簟上,受了全礼,尔后起身,上前扶起郑绥,“该下去了。”

    天色渐暗,夜幕降临,灯烛依次亮了起来。

    这灯烛,今夜燃起,将持续三日不息,以表哀思。

    在赞者的唱喏声中,郑绥在堂上拜别了兄嫂叔伯亲族,除了亲眷,连南迁的郭冯两家,都有人前来观礼,鸿雁厅内外,济济一堂,刘媪穿着黑色丝质礼服站在郑绥的右边作引导,因前些年,郑绥身边的女师,都已遣散了出去,而刘媪一直担任郑绥的教养之职,所以,女师的位置便由刘媪忝任。

    此外,阿碧和阿茜俩人作为从嫁媵妾,皆是盛装打扮,身着黑色礼服,跟随在郑绥身后一步远的距离,一同行礼。

    行礼起身后,郑纬走上前来,望着眼前的妹妹,似乎才忽然意识到,他宠了二十年的妹妹,从此要离开郑家,要到别人家里去,从垂髫稚子,到碧玉年华,往日种种,犹在眼前,“往后,你要好好的。”

    郑纬好似忘了词一般,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一听这话,郑绥不由一恸,离别的情绪涌上心头,眼眶湿润起来,唤了声阿兄,却是屈膝跪下,行了稽首大礼。

    郑纬扶起郑绥时,手轻轻落在郑绥头顶,语气低低道:“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命!”意思是:敬慎行事,从早到晚都不要违背长辈的教命。

    郑绥应了声喏,语带哽咽。

    五嫂尚在孝中,所以不在堂上,七伯母何氏上前来,郑绥喊了声世母,重新跪下,何氏握了握郑绥的手,从一旁婢女递上的托盘里,取出一根红缨带,系到她的发髻上,尔后扶起郑绥,重新替她束好衣带,又系上盛物的小囊,方告诫道:“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宫事!”

    即为勤勉谨慎,家内之事,从早到晚,不违夫命。

    “喏。”郑绥低头应答后,由傧者引着从西阶下堂而去。

    夜色蒙蒙,灯火荧荧,红锦地衣,从脚下迤逦开来,亮光照射下,一道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影闯入眼帘,身姿刚健,腰背挺直,身着玄端礼服,缁衪纁裳,白绢单衣从领口露出,衬得颈上的肤色越发的白净,修过的髭须,短而精神。

    再往上,剑眉飞扬,星眸炯亮,一如记忆中那般闪耀,夺目。

    郑绥手执团扇遮面,近前时,压下心中的紧张和忐忑,禁不住浮上几丝雀跃与欢喜,眼角微微上扬,对上那双明亮有神的眸子。

    然而,只在眸光相触间,猛地心头一滞,忍不住地打了个哆嗦,浑身浸凉,如坠冰窟。

    十月寒霜,腊月冷雪,不外如是。

    郑绥匆匆垂首,脑海中闪现出一双冰冷的眸子,眸光冷意倾泄,恰似冰棱刺骨。明明是眉眼带笑,笑意盈盈,只在刹那间,有了不同,不同得有些不真实,分不清到底孰真孰虚,好似幻觉,心中慌乱,却又没有勇气抬头去证实,紧抓着团扇的手指,指节发白。

    突然袖口被轻拉了一下,郑绥回过神来,只觉得场中一片静寂,正要侧头去看刘媪时,耳边响起赞者的唱喏声,“一相揖。”

    郑绥瞧着对面的人早已抱手微微弯腰,忙地躬身行礼,动作带着些许僵硬。

    三揖后,桓裕在前,郑绥紧随其后,跟着出了门,一直到车上,刘媪为郑绥披上黑色素纱罩衣,牛车早已从玉衡苑门外的天然圆石旁经过。

    “娘子方才怎么了?”刘媪声音压得很低,满脸担心地望着郑绥,刚才行礼的时候,郑绥突然发起了呆,赞者连喊了两声都没有反应,以至于全场屏息,她才不得不拉了下郑绥的衣袖口。

    “无事。”郑绥笑了笑,避开刘媪的目光,侧身靠在刘媪身上,大约是酒劲上来了,脑袋有些昏昏沉沉。

    她和阿平之间,从来都是言笑晏晏。

    她那时看到的,一定是幻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