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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人静,一轮圆月高挂,四周盘踞的云层团团围绕。迷蒙之中,髣髴以月为漩涡,汲纳万物灵气,徒余沙丘烈烈炙风。
距此地五百米处的骊山,一改适才灼热奔腾的呼啸之气,林植树被横亘其中,如鬼斧神工般存在的忘川湖碧波荡漾、经年不涸。
密密匝匝的丛林中,几团明火凭空晃荡,蓦然多了股阴森恐怖之状,令人不寒而栗。距离再拉近,十数名黑衣人高举适才晃荡的火把,其余人分成几波,既有上蹿者又有挖坑人,动作紧密,髣髴密谋已久。
夜半子时,黑衣人重新聚拢于一处,躬身回禀后当即又散开,各朝不同方向离去。
片刻后,窸窸窣窣的灌木拨开一道,潜藏其中多时的数名将兵被月色笼罩了层薄纱。鹤立鸡群且身形颀长的男子,薄唇微扬。
旋即侧眸,与一旁的杨宋于瞬息之间交换了神色。
果不其然!
有埋伏!
“来人……”
“不必追了,”轮廓俊美如神来之笔杰作的梁榭潇深眸沉邃如星辰,吸吐间的气息均匀淡漠,似已有所料道,“自有人解决。”
忽地,对面灌木丛传来细微声响,凝听落地脚步,人不多,步履轻细,目的似乎也同他们一致——提前来探查。
梁榭潇侧目远睨,那端恰好走出一人,白衣银冠,气质卓然,面容清湛一如此刻高悬于际的皎洁明月。
“启禀平南王,适才设下埋伏的黑衣人行至半途,疑似毒性发作,无一生还……”
那头,一圆头方脸的男子朝伫立不动的魏剡躬身禀奏。
两道凌厉视线在空中交汇,空气瞬间凝固,两位王爷如同被人点了穴般,一致默声未语。
拿捏不准方寸的杨宋数次启唇,终是按捺忍口,未置半个字。
月暗星稀,墨黑云层掩去大半银华,骊山之林顿时陷入一片幽黯阴森之中。
这时,几团明火夹杂着不远不近的怒斥,穿林破风,两队人马微一辨析,正北方向。
“原来你们都在?”
齐擒龙双脚稳稳落地,眉宇间尽是讶异。适才的雷霆之声,正是从他口中传来。
未得到回应的齐擒龙正居中心,目光扫了眼左右两侧,旋即耸耸肩,兀自开口道:“想必那偷袭我营帐之人,已被你们解决了吧……”
话音还未落全,对视的两人徒然一凛,似有感应般心照不宣齐声喊了句:“小心!”
这时,‘嗖嗖嗖’----
淬了火般的暗箭从四面八方飞窜而来,三队人马瞬间被围堵。
火,铺天盖地的熊熊大火,似刀山下的火海般,血红如玛瑙,将周遭一切吞噬其中。
季梵音惊,从梦中吓醒,掩着胸口喘息,素纱贴尾脊,整个后背冷汗涔涔。她捂着泛疼的额际,思绪紊乱。
梦里,有人喊她。她循迹找寻,却杳无人影。垂眸之时,又有人喊她,辨声音,却不是第一个唤她之人。
紧接着,面前忽地掠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她想喊停,却如蒺藜梗住喉头,吐不出半个字。
最后,它停了。
上方的银白光泽打在她略显苍白的清容上,她徐徐仰头,两张倾世容华之貌如同翻滚的浪涛,席卷她那尘风已久的记忆。
然后便是一团火,瞬间将他们烧成灰烬。
“痛---”
素白指尖紧紧攥住檀木侧栏,整片手掌凸青泛白。脑壳中的某根弦髣髴被一双无形之手大力撕扯,濒临断裂。
吧嗒---
似是某物被开启的声音。
季梵音蹙眉颦目,循声转头而视。已被黑暗笼罩的碧落阁,唯独不远处的案几还隐隐泛着白光。似是有什么东西在她背后使了一股力,将她往前猛推。
裙裾曳过波斯绒毯,几不可闻的纤步踉踉跄跄,摸索着靠近那道光圈。
雕刻花鸟图案的黑木匣内,檀木玉坠摺扇隐隐泛着微光。她又惊又惧,仲白不是已将它带往骊山,寻机还与魏剡吗?
为何今次凭空出现在宰相府?
还是选择她回娘家过夜之时出现?
无数的疑问之线纠缠成团,瞬间将她扯回三日前。
“王妃---”红绡一路奔疾,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上气不接下气道,“玲……银……出事了……”
季梵音心下一个咯噔。
难道是玲珑阁银铺出事了?
红绡将所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交代,季梵音的面色愈发凝重,瞬间搁下手中的步摇设计稿纸,莲步刚移,又踅回。轻解五斗柜上的秘制金铜锁孔,取出一物。
熙熙攘攘的街头,人头攒动。曲苑路东侧尽头某处,更是被一群人围得水泄不通,其中,由内而传出的尖锐哀嚎之声足以盖过一切喧杂繁闹。
“麻烦让让。”
面下罩着轻薄面纱的季梵音拨开人群,澄澈双眸扫了眼铺内的数道人影。一身着深红色襟袍的男子系了条明晃晃的绿腰带,跟随腰带晃动的还有垂挂其中的珍稀玉石钱袋、南通珊瑚佩、燠红鼻烟壶……男子指天骂地又满脸泪痕,饰物瑽瑢晃摆,甚是刺耳。
“我是这家银铺的老板,有何事,与我道便可。”
衣着晃眼的男子好半晌才反映过来,原本狼狈的面目瞬间化为嗤笑之色:“就你?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无才无德,如何扛得起这声名在外、日进斗金的银铺?还是好好回闺中研习琴棋书画,争取早日嫁人生子才是……”
边说边摇头晃脑。
“大胆,竟敢如此放肆……”
“不妨事,”季梵音摆手,目光剔透如山间精灵,无畏对上他的视线,道,“《道德经》有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有阴有阳,相互制约才得以保平衡。自古男人雄才大略,女子未尝不可巾帼不让须眉?瀛洲向来尊男敬女,恩威并重。而据我所知,颍上拥有此腐败思想至极者,想必定是眼前这位被他人称作无良盐商的方大同了!”
“你---”方大同气得拂袖,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与他同处一侧的鲜衣罗裙女子尖眉细眼,瓜子脸上还带着几抹不知从哪里抹上去的泪痕。胭脂打了一层又一层,白得吓人。算不上清秀,却懂得审时度势、扮猪吃老虎。
这不,表演开始---
“你既是这间银铺的老板,那就应该懂杀人偿命的道理!”
季梵音面无惧色睨她:“我何时杀了人?”
“还敢抵赖?”鲜衣女子秀臂高举,一镶嵌着紫琉璃水晶的凤鸾步摇明晃晃落入众人眼底,瞬间落泪如珠散,“杀害我姐姐的证物在此,你这凶手,竟还妄图抵赖?”
话罢,遮袖挡目,朝一旁的方大同不停使眼色。后者立马如疯子般掩胸悲戚哭闹,鼻涕眼泪淌成一条河。
季梵音见状,无语之余,只想发笑。
门外之人不明所以,却因这误导,便开始指指点点、妄加揣测。
“王妃……”
季梵音一把拦住欲上前争执的红绡,静待那鲜衣女子趾高气昂扯起唇角,低声在她耳边得意道:“这事,也并非无转圜的余地。”
“哦?”
“一百万两的封口费,外加这间银铺的房契!”
对于如此胸有成竹的敲诈,季梵音低眸未置一词。素手轻轻捋了捋天罗色的蝉丝冰袖,似在等待什么。
不耐烦的人在一旁催促:“公了还是私了?”
回答她的,是拔高的差役声---
“吵什么吵?你们谁报的官?”
季梵音的视线朝人群中的李久长微微颔首,旋即将某人负手而立的气势学得十成十,口吻似笑非笑:“容小姐,我这个人,最恨不明不白的冤枉!更何况这还涉及一桩命案!”
公堂之上,沉肃的匾额凌厉挥毫‘明镜高悬’四个大字。
乌纱裹头的巡抚刘冲猛地拍惊堂木,语气凌厉:“大胆,见到本巡抚竟然不跪!来人,将她拖下去,重大二十大板!”
面无惧色的季梵音身姿傲立如寒梅,差役即将靠近之时,红绡眼疾手快端立金制令牌,厉声呵斥道:“睁开你们的狗眼看清楚,胆敢以下犯上,不要命了?”
两名差役面面相觑,踌躇不敢上前。刘冲心上一凛,步履踉跄下高台,彻底看清令牌上遒劲有力的龙纹后,面色大惊,当即跪伏在地,汗如雨下:“微臣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姑娘切莫怪罪!”
季梵音拂手:“无妨,审案即可。”
料事如神如母亲,当日所赠之令牌,而今还真因银铺之事用上了。
刘冲起身的刹那,目光游移他处,旋即沉目一定。
嘭---
又一声惊堂木。
“堂下所跪何人?为何事鸣冤?”
适才知晓季梵音不同寻常之背景的方大同早已浑身胆寒,言语磕磕巴巴:“草、草民……”
刚出口两个字,就立马被刘冲狠厉截断:“吐字不清不楚,仗责五十!”
“刘巡抚,”清风浮过遮住大半面容的薄纱,季梵音顺势端坐在红绡为自己准备的朱色方椅上,目中波澜不兴,“你这刑罚未免过于草率!”
“是是是……“刘冲惶俱迭声称,颤颤巍巍揩掉些抹汗珠,余光扫过堂下的方大同,眼神带着狠厉警告。
“大人,民女姐姐死于非命,请大人为我们做主,还我姐姐一个公道,以慰她在天之灵。”
鲜衣女子容若抢在方大同前开口,身后旋即有人将一竹木担架抬至堂下,掀开上方素纱白布,公堂上一片哗然。
死者容荔,盐商方大同之妻。此时面容惨白,七窍流血,且瞳孔大张,意为死不瞑目。
“那你要状告何人?”
“她!”容若高傲仰头,指尖所指方向,正是季梵音无疑。
刘冲汗流浃背,拼命给方大同使眼色,偏偏方大同有心无力。
“可有证据?”
容若呈上方才那枝镶嵌紫琉璃的步摇,言之凿凿道:“民女的姐姐自小便有个习惯,吃食前喜欢搅动一番。起初是筷子,嫁人后方换成了步摇。原本这没什么,偏上月在玲珑阁购了这枝步摇,不到几日便病倒,旋即香消玉殒……”
后半截的话,佯装声泪俱下,泣不成声开口,并让一直跪在身后的侍奉容荔的侍女作人证。
“荒谬至极!”刘冲端起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本官在位多年,头一回听说如此站不住脚的托词。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可知你要状告的人是何等身份?”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既是如此,”季梵音适时出声,仪态娴静,“何不让仵作验验?”
容若这番话,不只是污蔑她杀人,更妄图将玲珑阁牵涉其中。
步摇搅动汤水便中毒?
这是在间接冤枉她所聘请的打造金银首饰的行家技艺疏忽,多添了其他致死之料进去。
刘冲还未有动作,一身着竹青色宫内锦服的中年男人,发系同色丝涤,手提药箧,拨开人群而入堂,朝季梵音躬身行礼。
季梵音微微颔首,示意他上前一步为死者容荔检查。
“这位是……”
师爷在刘冲耳边低语:“统领宫内御药房的御医,田启。”
连御医都请来了。
几番检查下来,田启除却额头微渗薄汗,面色俱无波澜。
“死者确死于毒发,这种慢性毒,从步摇而来……”
“你们看,我就说我姐姐是被她的玲珑阁害死的吧!”
容若得意忘形,胜券在握站起,鲜衣摆动赤红,刺人眼球。
“打断人言,引以为耻。“田启面无表情睨了她一眼,刀锋般的冷目,吓得容若四肢顿觉被人攫去了骨头,瘫软无力跌倒在地。
田启没再理会,朝季梵音躬身回禀:“毒虽从此步摇而来,却并非其制作材料所致。而是有人故意在枝干上涂抹这种慢性毒药,以达嫁祸之目的!”
一语既出,全堂再次轰然。
缄默多时的季梵音双睫一垂,俯睨所跪之三人,似不经意开口:“刘巡抚,按照本国律法,夫妻之婚姻当如何?”
刘冲硬着头皮答:“上至君王,下达百姓,皆得遵守一夫一妻制。违者,按律惩处!”
“倘若有人明知故犯呢?”
言语不轻不重,字句却如大石重重砸在方大同的心上,呼吸骤然一窒。
“你、你胡说……”
早已褪去那层白粉的容若,残妆遍地,青黄之色匕现。
“未提是你,何必对号入座?”气质如兰的季梵音莲步轻移至适才充当人证的容荔贴身婢女,半蹲下身,眸光柔和,“不要怕,把你所知道的一并说出来即可。”
婢女瑟瑟缩缩,双目恐乱,眼周红肿又添乌青。侧眸看了眼死不瞑目的容荔,颤抖之余,深深吸了口气,才磕磕巴巴交代,事无巨细。
容荔十七岁便嫁与方大同,两人婚后的确恩爱有加、鹣鲽情深。
五年前,方大同逮住机会,在盐之道上狠狠赚了一笔,一跃成为当地经商大户。夫妻二人思量过后,决定将举家迁至都城颖上。
那时容荔娘家父母已过世,徒留一未满十三之女。容荔不忍妹妹举目无亲,遂将其一并带往颖上。
谁知……
“小姑容若觊觎姐姐荣华之位,与姐夫暗度陈仓,二人合谋,欲借他人之手,将容荔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