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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檐下灯盏光影汇聚,重叠交合,照亮沿路长廊。
季梵音看了眼床榻上呼吸均匀的云槿,轻轻阖上房门。余光扫向隔壁灼燃的烛火,低垂眸眼沉思。
适才,目色有所思的方洛提出要与魏剡独处一室,有话要说。谁知刚迈出门口,身心俱疲的云槿不堪重负,彻底昏了过去。
月上中天,夜幕薄雾飘荡。
“今日天色已晚,我已遣人收拾出一处清净殿落,今晚暂歇于宫中吧。”
“不必,”内息已恢复六七分的苗沉鱼将水晶圆瓶收进布袋中,远眺凝视天际的皓月,低若无声道了句,“小心驶得万年船。”
王宫人多口杂,宫墙内院甚多,远不如她在宫外探听的消息多。
季梵音默然低头,自然明了她心中所想。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每一件堪堪过于沉重。夜风忽起,鼻尖掠过一股清冽的香气。
杏仁移过去,花圃内精心栽种的百花已零落成泥碾作尘,徒余摧残断折的根茎在风中清冷摇曳,无人得以诉说心中凄苦。
身段婀娜的女子沐浴在薄纱环绕的月色中,细风撩动起她的纱袂,纯衣款款漂浮,在皎月的掩映下,如同天边仙子,仿若下一秒就欲乘风归去。
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是美轮美奂的景致。
苗沉鱼刹那间恍然,如此明艳动人、蕙质兰心的女子,怪不得会惹起两国位高权重的王爷争相出手,只为夺下她的一片芳心。
就连自己一向冷漠如冰的哥哥和某个……愚蠢至极的家伙,都纷纷沦陷其中,难以自拔。
偏头嘱咐侍女的季梵音,鬓角滑下一缕如绸缎般的发丝,她顺手绾于耳后,余光恰好对上苗沉鱼似蹙非蹙的柳叶眉时,清浅一笑:“走吧,我送你。”
“民女一身微躯,何德何能,经得起一国之母相护?”
“哦?”季梵音一双杏仁盈盈流转,如同通透莹白的玉瑕,不疾不徐开口道,“无妨,许久不曾出宫走动,借以此番,也正好可以浏览一下银铺的情况。“
话落,巧笑嫣然看了她一眼,半玩笑式的开口:“怎么?你这位新晋老板娘不欢迎?”
仿若被看穿心事的苗沉鱼只觉脸上火辣辣地,烫得泛红,忙不迭矢口否认:“王后娘娘说笑了,江城子是江城子,我是我,我与他,清清白白!”
“若果真如你所说的话……”季梵音单手抵上下颌,垂眸若有所思一番,皓齿微启,挑了挑眉毛,“那去年言挑语逗招惹江城子的人,又该如何呢……”
檐下垂挂的宫灯暖晕,徐徐落在季梵音细纤精巧的蝴蝶背上,蓦然多了分迷人的亲和力,让人无从反驳。
提及某个蠢蛋,苗沉鱼面色坨红,下意识摸了摸鼻尖,呼出掌心的气息热得不像话。
精致低调的马车不紧不慢行驶在夜深人静的长平街道上,万籁俱寂,璨若星河的夜幕向大地铺下一层又一层的薄纱,如波纹一般荡漾开来。
光影流转,车帘外的万家灯火或浅或深拂过一张凝白如雪的面颊,她的对面,端坐垂眸的苗沉鱼似是在沉思,酝酿了一路。
“你们并未亏欠于我,”季梵音素手卷起一方帘角,起伏不定的浮光掠影洒落她的半张面庞,眉目柔和道,“因此,不必自责。”
苗沉鱼从怔愣中回神,当即扬手一劈,整个马车接连震了三震,威力不容小觑。
“那可不行,我们苗家人向来敢作敢当,五衍蛊虫是从我们手中流出,又连累你三番两次遭到受蛊虫之惑的人的袭击。无论如何,我和三个哥哥会竭尽所能,勿让云逸手中的第三只蛊虫再次祸害他人。”
宁静的夜色愈发深邃,清凉的风掠过道路两旁的树梢,耳畔皆是沙沙作响的声音。
季梵音缓缓垂下帘幔,轻柔低语的嗓音也如同沾染了这清冷之夜的温度:“数日前,太后蛊毒发作之时,是否有人刻意敛下了蛊虫的活动轨迹,才导致你们无从发觉?”
苗沉鱼显然一怔,口齿磕巴:“你……怎么知道?”
枣红色的帘幕跟随马车的一行一进,不断左摆右晃。
果然如此。
季梵音默然垂眸,花色繁密的波斯绒毯倒映在她沉思低凝的双目中,仿若层层浪涛冲撞,澎湃沉啸。眸色愈发深沉,一股不知名的寒意顿时袭上脊背,攥紧的手心已然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水。
脑海中陡然冒出一个毛骨悚人的惊蛰念头:三国纵脉横洛交错,如同枝繁叶茂的大树,更像……一盘布局缜密的星罗棋布,而他们则是棋局上任人摆布的棋子,被一双隐藏在黑暗之中的大掌随意操控,生死皆在一瞬之间。
森冷的寒意,从脚底一股脑儿上涌,所到之处,凝冻成条条冰凌。心跳的频率窒在细口翘鼻中,气息渐渐微弱。
忽地,眼前晃过几道闪影,如九天传音般的声线断断续续流入她的耳畔,有焦灼、有不安,更多的,是不着边际的叽叽喳喳。
“怎么叫都叫不应,不会是……鬼上身了吧……哎哟,你打我干嘛?”
“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那人捂着后脑勺,疼得龇牙咧嘴,声线都提高了几分:“那不然你给我解释解释,适才还与我们相谈甚欢的秀秀,为何一转眼就变成这样子?”
女子横眉冷眉,撸起袖子朝他耳朵就是一揪:“我才离开一天,你的胆子就被养肥了?”
声量不小,还敢喷她一脸口水。
“疼疼疼……你这人,粗鲁又野蛮,将来谁娶了你,还真是到了八辈子血霉……断了断了,快放手啊……”
“有本事,再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老虎不发威,真当她是病猫?
然而母老虎发威,倒霉的是他。
被扯得五官皱拧成一坛酸菜的江城子,秉承大丈夫能屈能伸的忍耐力,伏低做小道:“我说,苗沉鱼姑娘个性鲜明、有胆有识,面若桃花、艳似芙蕖,将来谁娶了你,简直是积攒了八辈子的福气……”
“真的?”
“比珍珠还真。”信誓旦旦的模样,就差指天发誓了。
苗沉鱼的面上染上一抹绯色,髣髴浅酌了口小酒般,泛红发烫。微微翘起唇角,这才心满意足松手。
好不容易脱离魔爪的江城子,揉着耳廓背过身正欲嘀咕,视线恰好对上一双澄澈含笑的杏仁,整个人如被雷劈一般:“秀……秀秀……”
“人家现在贵为一国之母,你这毫无尊卑之分的称谓,迟早引来杀身之祸!”
喜还未过三秒的苗沉鱼撇撇嘴,喉咙如被塞了大把柠檬,酸得整个人
头皮发麻。
心神归位的季梵音莲步轻移,莹白清透的白玉簪在暖暖烛光的映衬下,愈发晶莹剔亮。手中的素色丝帕抵了抵精巧的鼻尖,低笑道:“往后,无需再担心饺子无醋可沾了。”
一句话,红了女子,怔了懵男。
苗沉鱼耳后根滚烫如烛芯,又羞又赧,当即瞪了江城子一眼,故意曲解道:“定是有人趁我不在,偷食了半缸醋。”
被瞪得莫名其妙的江城子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昧神经大条回忆:“没有啊,今日餐食一如往常般,倒是晚膳多了道老坛酸菜配馒头,别看酸菜带着股汗臭味,味道可香着呢。母老虎平日都不让我吃,说什么那是穷人吃的东西,可我的确是土生土长的贫苦老百姓……秀秀你等我一下,我现在就拿给你尝一尝……”
“江城子你个蠢蛋,”苗沉鱼朝他翻了个白眼,冷冷道,“秀秀自小在宰相府长大,而今又是瀛洲王后,什么山珍海味没见过?就你见识少,什么都当宝!”
“母老虎,你真别以为我怕你!”
“怎样?”
“信不信我分分钟将你撂倒在地?”以气充势的江城子双手叉腰,吹鼻子瞪眼道。
堪堪低他一个头的苗沉鱼漫不经心赏了他一眼,如同一只高傲的孔雀,朝他勾了勾手指,挑衅道:“来啊。”
一时间,气氛已进入剑拔弩张。
热闹看得差不多了,季梵音以帕掩口轻咳了两声,藏住唇间浮起的笑意,状似恍然道:“哎呀,光顾着向苗姑娘请教弓弩之法,却忘记她还未食晚膳之事,本宫这个王后,还真是招待不周……”
万蛊之虫一事,越少人知道,他们便安全一分。
话音未落,已有人急不可耐跳出来嚷嚷:“什么?母老虎你没吃饭干嘛不说?饿着肚子跟我吵,不难受啊?不准瞎跑了,在这儿等着,我这就给你准备。”
褐色的身影如疾风般消失在门廊拐角处,红芯烛火活跃跳动,映照苗沉鱼红唇处弯起的弧线,俏丽的容颜明眸皓齿、如同春日里盛放的桃花般光彩动人。
“他心里有你。”
站在身后的季梵音,远山眉黛弯弯,眸色清澈,以旁观者清的姿态一语道破适才所觉。
苗沉鱼默然垂下眼帘,细长的眼睫遮挡浮动的双眸。半晌,呼出一口绵长艰涩的气息:“现在还不是时候……”
素指摩挲口袋中的透明水晶瓶,躺在里侧的蛊虫,已慢慢褪去黑翳,性情也随之温顺。
最起码,得将第三只蛊虫找到,不再对他人造成威胁。
白纱裙衣袂如莲花开蓬般摆动几下,季梵音一瞬不瞬看着她,清润的眼底髣髴透着万丈萤火,嫣唇亲启:“我信你。”
三个字,如同无意中将两个瓷杯相触,叩击而出的回响之声萦绕在苗沉鱼心头,持久不散。
数年前,苗家四鬼并非江湖人对他们的称谓,他们还有一个正气凛然的名号---秋狝春苗!
何谓秋狝春苗?
他们苗家一脉本居于方丈国桃花源处,居栖之地隐秘,世代受苁佩令符号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然不知何人堂而皇之暴露他们的避居之地,毫无防范之下,桃花源根基尽毁。苗家长老不得已,举族搬迁。谁知骊山途中遭遇生性残暴的匪徒,族中之人唯独余下他们四个尚且年幼的兄妹。
颠沛流离、食不果腹。这,便是他们的童年的生活阴影。
多年后,他们四兄妹重返骊山,以四人之力踏平曾欺辱砍杀过族中人的匪徒,一战成名。江湖便送了他们这么一个名号。
此后,但凡被他们撞见的土匪,刃器一出,片甲不留。很长一段时间,秋狝春苗的称号让土匪们闻风丧胆,江湖人士更将他们拥至百名榜的前三。
苗氏一脉的盛名威望即将回归之时,又有人将他们困顿时期为生计奔波而接受不义之财之事拿来做文章。起初众人一笑置之,久而久之,三人成虎,众议成林。
更有甚者,污蔑他们视钱如命。不论这钱是否干净,皆会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好,既然误会丛生,他们亦无需多言。不将这个‘罪名’落实,倒是对不起在这背后推波助澜的人了。
秋狝春苗一去不返,苗家四鬼横空出世。
他们更一改苗族长老们小心翼翼的风格,堂而皇之将苗府宅邸落定于鬼市。至此,江湖人口中的评价,他们已是亦正亦邪的代表,褒贬不一。
多年来,苗沉鱼跟随三个哥哥游走于偏锋地带,早已习惯隐藏起自己的本性。今晚猝不及防爆发的脆弱,是她始料未及的。
许是有了这个前提,胸口郁积多年的正持源源不断上涌,才有了马车里那番对话。
苗沉鱼垂眸凝视季梵音素掌的纹理,那颗被包裹在胸腔中的心,此刻正剧烈地跳动。
信任一词,在这人心莫测的世间,多么难能可贵。
“咦?母老虎,怎么就剩你了?秀秀呢?”
“江蠢蛋,把适才的称谓再说一遍!”
“哎哟……疼疼疼……手要断了……”
“疼死你算了!”
……
月色如水银般洒落,银铺左右两侧各凿了两汪水池,水波荡漾。仿若两面明晰的镜子,倒映了整片璀璨闪耀的夜空。
季梵音正低眉浅笑,身后忽地多了双紧实有力的臂膀,环住她的柳腰,熟悉的气息从头顶喷薄而下。
她笑意更深:“你来了。”
将昏迷的云槿安置到院落隔壁的房间后,他便去了椒房殿。
温热的呼吸转而萦绕她的耳廓,轻啜浅嘬中,她听到梁榭潇低低沉沉的‘嗯’了一声。
“母后情况如何?”
“已无大碍,明日便可醒来。”
她低垂眼睑,抬手覆上他的手掌,细细摩挲:“我相信苗沉鱼……”
话音刚落,忽地一个天旋地转,她惊呼了声,忙不迭环上他的颈项,惊魂甫定踢踏两下纤腿,面染绯红:“快放我下来。”
虽说此时已是夜深人静,长街静默,她仍觉羞从半边来。
“有人似乎忘记了什么。”他冷不丁提醒了句,旋即目不斜视将她带上马车。
忘记了……什么?
季梵音偏头看了眼某人幽深莫测的眼瞳,如同星子般将她吸附住,似是忆起了什么,脸上顿时滚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