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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掌‘啪’地一声,主席桌前各色菜肴飞起,惊得众人心肝子乱颤,赶忙出手欲将他拽回。
“动什么手……”
众人哀嚎:拜托,是你先动的手!
天生蛮力的赵卓徒手挣脱一干束缚,满口酒气熏得众人直捂鼻。
“我说……李老弟,嗝……”赵卓大掌兀自搂住一身红袍的李久长,毫无形象打了个酒嗝,“你这喜宴,也太没滋没味了吧……”
红绿相对,太扎人眼了。
李久长神色自若搁下象牙玉箸,掀眸赏了他一眼,话里有话道:“赵大人擅喜热,不妨奏请王上,替你寻得一门当户对的亲事,也省去了刑部赵卿赵老大人一番心事。”
“别提那迂腐至极的老顽固!”
赵氏父子理念不合多年,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
赵卓不耐挥了挥绿袍长袖,晕乎乎的眼珠子滴溜转到手持长扇却垂眸凝思不语的人身上,红口白牙咧嘴一笑:“这人,跟我独特的品位有得一拼。”
众人晕厥。
拜托,人家二王爷一袭恰如其分的墨绿色长衫,映衬长身形俊拔如修竹,卓尔不凡。
您老人家呢?胡乱塞了件淡绿襕袍,粗狂豪迈的身形更如糙厚的树墩,能是一个等级的吗?
“赵卓。”
低沉如丝竹管弦的嗓音拂开纷纷扰扰的杂陈,主席瞬间陷入一片静默,徒余风中树梢飒飒掠过耳廓。
慵懒中隐隐夹带着威严,晕头晕脑的赵卓愣了愣,又止不住抬眸。
满室亮堂的光源处,俊美如俦的男人玄衣端坐,王者气息浑然天成。修长如玉的指腹捏着一酱色瓷杯,似笑非笑看着他。
“王……王上……”赵卓酒倏地醒了大半,脸色轰然煞白,忙不迭跪伏在地,“臣有罪,臣……臣罪该万死!”
咚咚咚——
头磕得一个比一个响,听得人心慌意乱。
“有罪?”梁榭潇不疾不徐继续把玩手中瓷杯,正反两次,深瞳微敛,“你倒是说说看,罪在何处?”
“臣......臣自己也不知道......”
赵卓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谁还记得酒后的胡扯八道?
嘭!
瓷杯与喜桌碰撞发出的尖锐声。
众人心脏陡然一跳,各个面面相觑,王上这是要发怒的征兆啊。
谁知下一秒,众人大跌眼镜。一向不苟言笑的君王噗嗤一声轻笑,如同山涧涓涓流淌的溪水,悦耳动听极了。
更令众人意想不到的是,王上不仅没有治赵卓的罪,还肯定了他适才的说辞。
“大喜之日未闹大喜,的确说不过去......”梁榭潇举起适才搁置的瓷杯,垂首候在身后的魏然见状,眼疾手快倒酒。浓郁的女儿酒酒香瞬间弥漫四周,芳香十里,“不如从朕处开始,来一个行酒令如何?”
众人闻之大喜,纷纷拍手叫好。
早就听说当今王上三岁背诵诗词,五岁出口成章。在座的无一不是饱读诗书之人,挑起的眉梢昭示着他们的跃跃欲试。
“打扰王上与诸位雅兴,”一晚上心神不宁的梁榭晗忽地阖扇起身,敛衽抱拳行了一礼,“府中尚有事务亟待处理,容本王先行告退......”
“二哥,”梁榭潇长身玉立,浮动跳跃的红烛芯子映入他的墨色瞳仁,讳莫如深一笑,揿住他的宽肩,长臂高举酒杯,径直开口,“八目共赏,赏花赏月赏女儿。”
说完,偏目一转,灿若星辰的眸子含了抹笑:“到你了,二哥。”
梁榭晗无奈道:“十口思君,思家思国思社稷。”
“好!”对仗工整,对答如流。
四周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下一个,到赵卓。
向来喜欢勘察案发现场、研究死者尸体的赵卓,怎会这种咬文嚼字的行酒令?
对不出来,那就喝酒呗!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群众搬来一大坛子酒,连番起哄让他喝下。
大堂一片吵吵嚷嚷声中,梁榭晗趁机敛眸覆身,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道:“三弟,二哥府中确有急事,不得不赶回去......”
一种不好的预感从下午一直蔓延至今,搅得他全身坐立难安。
梁榭潇面色清湛,深眸凝视前方,一如此刻铺曳了满地的朗月清辉,坦言相告:“此时再去追,为时已晚。”
梁榭晗脸色大变,悬了多时的心轰地一声坠沉。
“这坛子酒,还不够嗝......我塞牙缝......”面色坨红的赵卓徒手一甩,空空如也的黑陶坛子跌碎在地,扬声叫板,“下一个,到谁了?我今天倒要看看,是你们腹中的笔墨多,还是我的酒量大!”
清风徐徐,撩起长身之人的玄色长袍。
身后,已是人去影空。
梁榭潇一口饮尽杯中酒,残余的醇香游走在唇齿间,不自觉多了份苦涩。
年少时他就明白一事:强扭的瓜不甜。
因此,他极尽所能宠她惯她,捧在手心细细呵护。纵使她转身投向他人的怀抱,心痛有之、怅惘有之,占据心房更多的,还是希望她能收获一份属于自己的幸福。
可他绝非圣人,特别是与齐婕弦订婚后,知晓她对自己有那么一丁点轻儿心思的情况下,他已然坐不住了。
生平第一次抛弃端持了多年的理性,没有给她任何反抗的余地,将二人丢入一个难以面对的境地。
倘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又会如何抉择?
月华在他身上笼了层薄纱,拖曳的俊拔长影兀自铺地。
梁榭潇敛眸自笑了声,世上哪来那么多如果,正如他不知协助苏幕遮逃离梁榭晗手中正确与否一般。
所幸,瀛洲给了他们二人重生的机会。每一天对他们而言,皆是恩赐。
不怨过去,不憧将来,珍惜当下。
后院,满庭花卉芳香四溢。
季梵音踏着银白月色,夜赏扑鼻美景。
闹洞房的人忌惮她的身份,未敢多为难二位新人便逐渐散去。
季梵音单手托腮,侧眸来回抚弄踱了层银纱的兰花花瓣,忆起某人洞房花烛夜借酒装醉的模样,忍俊不禁一笑。
“何事逗乐了我家王后?”
颀长的身形挺拔,遮住她大半的身子。大掌抚了抚她的后脑勺,动作轻柔。
四下无人,季梵音壮着胆子双手环住他的腰际,酒依赖的蹭了蹭:“在想你接连三日借酒装睡的囧事。”
略带酒香的温热呼吸拂在她的耳边,某人长臂一搂,将她整个人抱上膝头,投下赞同票:“的确挺囧的。”
躺在舒适的怀抱中,她莫名开始犯懒,半睁着眼皮随意找了个话题:“二哥若是知道我们放走了苏姑娘,会不会起兵造反?”
鼻尖被曲起的指腹一刮,抱着她的人轻笑了好几声,勾得她甚不好意思垂眸,摸了摸鼻子。
“二哥已经知道了。”
“那他......”
“策马亲自去追了。”
“哦。”追不追得到还不一定呢。
某人挑眉:“所以,没空造反。”
她:“......”
季梵音仰头,朝他滚动的喉头张口就是一咬。
月色洒落轮廓分明的五官,墨色瞳仁带着十分的无奈:“咬成习惯了?”
“嗯哼。”
她一脸傲娇。
“也好,”某人俯身埋在她嫩白的颈窝中轻啜,落入她耳廓的性感沉音染了抹灼色,“今夜,朕必定连本带利讨回来。”
双腮迅速绯红的季梵音抡起拳头给了他一拳。
这厮的脸皮,厚度堪比城墙。
浅风拂过二人交缠的身影,他挑出一缕不知何时落入粉色唇瓣的绸缎秀发,指腹摩挲几下,墨色的瞳仁沉不见底:“云逸两个月前曾在蓬莱出现,随行的,还有一碧绿衣裳的女子。”
季梵音心上一凛,下意识攥紧他的衣襟。
绿珠!
她怎么会那么傻?
一个害她殒了孩子的男人,如何值得她托付终身?
梁榭潇俯身亲了亲她的面颊,轻轻拍抚她的蝴蝶背,声却冷如寒潭:“他终将为自己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
面沉如铁的男人,双眸染满冰霜,投射而出的视线如同条条刺骨的冰凌,令人胆颤。
季梵音默然垂眸,侧伏在他的胸口,跳动的脉搏震动她的耳廓。
她差点忘记了,此时的他除了是她的夫君,还是瀛洲国梁氏王族的一员。脑海掠过先王梁帝俊慈眉善目的容颜,心下感慨颇多。
许是早就做好牺牲的准备,梁帝俊特意留了一份遗照和密函。
遗照交由太后齐羲和,当着朝臣百官之面当众当众宣读,减免不必要的麻烦。至于那密函,在梁榭潇登基足百日后,才借由魏然之手交到他们面前。
密函上,清清楚楚写明云家之变一事的来龙去脉。
云逸的父亲云霄,曾官拜三司,权倾朝野。
人心不足蛇吞象的他,开始把手伸向那方高高在上的龙椅。从任道佯装不经意泄露的口中知晓上古令牌一事后,他更是加快了自己的动作。
然,成也萧何败萧何。
起兵造反期间,得不到云霄重用的任道将他意欲谋反的消息捅到梁帝俊处,改朝换代瞬间被碾碎成齑粉。
谋逆之罪一旦成立,便是株连九族。
云霄临了,人性尚未泯灭,便伏地跪求以己身之躯换取府上一干人等的性命。起兵造反一事他并未向家人透露,梁帝俊念在二人多年兄弟情义,留下他一个全尸。
云霄刚饮下毒酒,御林军匆匆来报。不知何人误传他的命令,斩杀了云府上下一百多条人命。
多年后,云家遗孤混入宰相府欲报灭门之仇,他庆幸的同时,亦隐瞒了云霄造反一事。他始终记得云霄每每与他谈及长子云逸时那份骄傲与荣光,是世间言语皆无法形容而出的。
儿子视父亲为英雄,父亲视儿子为荣耀。
兰花随风拂香而过,季梵音沉吟片刻,学着梁榭潇为自己拍抚的动作,一上一下,轻轻柔柔的。
虽仅在瀛洲短短几年,却受到他们颇多的照拂。
梁帝俊在知晓他们真实身份后,毅然决然将瀛洲国的江山交到他们手中,若非百分百的信任,绝不会如此草率。
纵然挤魂夺身,他亦信任有加。如此雄浑开明之气魄,唯万历帝君梁帝俊之高瞻远瞩,是非分明以阔。
季梵音抚了抚环绕在他腰间的玉石螭纹腰带,腰带,轻若无声道:“还有几个月才到天启年吧。”
按照瀛洲国惯例,先王驾崩后几个月都得延续同年年号,新王登基后的新年号需得从第二年才开始启用。
梁榭潇登基,改年号为天启。顾名思义:与天启示,亦有尊送先王之意。
帝俊,《山海经》中神话的上古天帝。
护在纤细腰际上的大掌紧了几分力道,长睫覆盖下的眼睑浮过一抹郁色,凝结难散。
一时间,各怀心事的两个人陷入了幽沉静默之思绪当中。
忽地,一阵异样的声响从不远处传来。
“什么声音?”
她全身一绷,凝眸侧耳细听,耳廓除却朗朗夜风,再无其他,髣髴适才所响不曾有过。
犹疑之下,她情不自禁仰头询问他:“你听到了吗?”
清澈如白兰的杏仁对上的,是一双似笑非笑的深瞳,瞳下的嘴角,促狭弯勾。
紧接着是——
咿呀咿呀的晃动声……似乎还有刻意压制的嘤咛低吟声……
噌——
红晕如疾风,瞬间爬满了脸庞,她捂着双颊催促他:“……快回宫……”
梁榭潇径直横抱起她,薄唇下的弧度提起,深了几分。
稳健的步伐从后院行至前厅,穿过长长的青石板路,乌六合靴摩挲路旁的青草,在静谧的深夜格外醒耳。
绕过长廊转角,遇到几个收拾残席的奴婢,瞥见被君主亲昵抱在怀中的王后,微一愣神,当即俯身行礼。
掩着玉容的季梵音面红耳赤,顾不上理会他人探寻的目光,一门心思沉浸在适才的窘迫当中。髣髴偷看到了什么令人瞎想的画面……还是男女行鱼水之欢的……洞房花烛……
蓦然有些欲哭无泪。
她怎么忘了,今夜可是红绡的大喜之日。
“没人了。”
上方男人气息沉稳,略带揶揄道。
对他的调侃置若罔闻,季梵音并拢的十指徐徐张开,指间露出的几条缝隙,滴溜转动的杏仁扫到趋近的大门,足履在空中晃荡几下:“放我下来。”
“不藏了?”
双脚落地,如同脱了僵的野马般。她轻‘哼’了声,别过头不理他。
一道五彩斑斓的烟火嗖嗖飞上天际,绚烂绽放的余光,浅浅透照掩映在墨夜的青槐树。灯笼月夜,清瘦人影,一并落入季梵音眼帘。
纤足如离弦的剑般飞奔而去,眼底浮起一抹抹水雾,朦胧了视线。直到触上实体,证明适才所见并非虚物,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淌满了双颊。
她抱着梁榭蕴,喉头髣髴落难了灰尘:“你终于醒了……”
梁榭蕴拍了拍她的蝴蝶背,对上梁榭潇眼瞳里翻涌如潮水的视线,苍白的嘴角浮起一抹浅笑:“让你们担心了,我很抱歉。”
梁榭潇敛目收神,抿了抿唇,语气平静:“醒了就好。”
“都是一国之主了,还那么惜字如金……”梁榭蕴吐了吐舌头,半眯着眼笑,“看在我即将要启程的份上,有什么嘱咐尽管说。”
启程?
季梵音蓦然松开她,借着不远处微弱的光线端详,这才发现小公主不同寻常的打扮——束起长发,头戴毡帽。对襟蓝袍罩身,下着同色系麻裤,俨然一副普通平民的装束。
心口‘叮’了一声,恍若两个瓷杯碰撞发出的萦萦余音,季梵音瞬间了然:“你要去方丈国找他?”
梁榭蕴眼底有清湛明晰的光源闪过,不疾不徐颔首,坦然承认:“对。”
夜风拂过青槐,盘根错节的树梢随风摆动,哗哗作响。
梁榭蕴摊开手掌,朝长身玉立垂眸不语的俊拔男人微微一笑:“三哥,蕴儿来取通国鱼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