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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筵一事自汉唐沿袭至今, 然到了前朝,经筵之制渐废,帝王怠惰弃学实乃常态, 以至于宋朝时经筵讲读官尚能坐而进讲, 到了前朝坐读不相闻, 百官上书谏诤也无济于事。
昭武帝黾勉学问, 重拾经筵传统,认为“帝王大节莫先于讲学, 讲学莫要于经筵”, 早先因昭武帝政事繁忙, 是以每月三次大经筵, 到现在春秋两季日日进学,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昭武帝学问超迈诸多帝王,时常问出一些让人难以解答的问题, 让进讲的儒臣们压力甚大。
方长庚和李国崇都是第一次受此重任,虽然获得了一次和皇帝亲密接触的机会,但两人一夜没睡好也是事实。
两人碰面后看着对方眼下的青黑苦笑,方长庚晃了晃手里准备了好几天的讲章, 为了缓解紧张情绪先开口道:“李大人可都准备好了?”
李国崇在官服上抹了一把手汗, 眼神有些虚无地望向前方,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可不敢这么说, 你又不是不知道, 好几次皇上问的东西把阁老们都给刁难住了, 更何况我们。这差事到底是福是祸,就看过会儿皇上的心情了。”
方长庚觉得李国崇看起来不太妙,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紧张,不由得道:“也不能这么说,皇上开经筵是为了加进圣学圣德,广知天下事,皇上所问的必然有我们所不知的,但我们也必然知道一些皇上所不知道的事情,所以不用怕答不出皇上的问题,只要我们能讲出一些皇上所不曾听说过的,皇上必然会宽容那些小过错。”
李国崇有些惊讶地看着方长庚,半晌才渐渐恢复如常,赞许地说:“方大人说的不错,既然总会有自己不知道的,不如想想应对之法,让皇上不要盯着这个地方不放,至少也是无功无过。想那些阁老大学士们尚且有许多不曾涉猎的学问,更何况你我呢!”
越说越是兴奋,竟有些跃跃欲试起来,恨不得立刻冲到皇帝面前一展口才。
方长庚看到他的变化并不感到奇怪,因为他在与李国崇共事过程中发现这人的抗压能力很强,属于乐天派,心眼虽然多,但不是鸡鸣狗盗、奔走钻营之人。平时嘴上说话也好听,从不给人难堪,在自命清高的翰林人里面,他和方长庚也算趣味相投。就是方长庚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李国崇这样的人居然在翰林院蹉跎了这么多年,以他的情商,即便没到六部左右侍郎的程度,混个六部郎中也应当不成问题。
难道是因为他不会看人,还是李国崇长得实在拿不出手?
方长庚用余光瞟了李国崇一眼,粗短身材吊梢眼,分明就是影视剧里被皇帝宠幸残害忠良的奸臣长相,给人的第一印象确实不咋地。
只是定睛打量,又会发现这人的眼神是十分违和的淳朴实在,与他此刻脸上自得其乐的笑有一种奇异的和谐。
想到这里,方长庚不免对李国崇产生了一丝同情,像是感叹又像是说给李国崇听:“这就好像皇上不可能知道京城这么多官员的好坏,在皇上身边炙手可热的大臣未必都是好的,而人微言轻不受赏识的稗官也未必都无才,只是谁也没有错”
李国崇起先还只是随便听听,慢慢地眼神就变了,复杂地望向方长庚,眼底深处的波动越来越大。
“方大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慨?你如此年轻就坐上了侍讲学士的位置,有几个人不羡慕你的,你这,可不该啊……”
他不知道方长庚所说的“稗官”中有没有他,但这样的话无疑触动了他这么多年无人问津无奈悲哀的情绪,一时有些难以自拔。
方长庚说完也有些意外自己冒出这么一番话,见李国崇这么说还真有些担心对方觉得自己是在炫耀,又觉得话里有些地方似乎无形之中得罪了某些人,忙转移了话题:“只是随口一说罢了,李大人,早朝快开始了,我们还是快点儿吧!”
李国崇还想问点什么呢,被方长庚一打断,顿时也顾不上自怜自艾,拖着颇有些沉重的身躯小跑着跟了上去。
早朝过后,百官移步文华殿,这场经筵是秋季始开,仪式颇为隆重,侍班除了首辅高渊,还有六部尚书、左右都御史、通政使、大理寺卿及学士等,除了方长庚和李国崇作为进讲官,掌院学士徐元贤还在翰林中选了两人作为展书、掩书,其中之一正是沈霖。
方长庚多少获得了一点心理安慰,侍班的众官员都面目严肃,皱着眉头十分难以讨好的样子,只有方长庚和沈霖两人还是蓬勃向上、神采奕奕的小年轻,对比十分明显。
方长庚两年前就有蓄须的念头,但是那副样子着实有些奇怪,有种和小孩穿大人衣服异曲同工的滑稽感,于是只蓄了一次就放弃了,这下一看殿上几乎所有大臣都蓄了胡子,方长庚不禁摸了摸下巴,暗想回去以后再试一次,不然实在不利于树立严谨靠谱的形象。
众大臣们在殿内等了一会儿,那些一、二品的大官有的开始凑着脑袋低声交流,很快,随着御前太监一声“肃静”,那些窃窃私语声瞬间销声匿迹,所有人屏息低头,等太监再次开口——“恭迎皇上圣驾。”
百官齐齐下跪行三跪九叩之礼,高喊“恭迎皇上”,方长庚跟着照做,因为前面都是一二品大员,方长庚这样从五品的小官只能跪在最后面,所以连皇帝什么时候坐上龙椅的都没发现,直到昭武帝有些苍老却不减深沉雄厚的声音有些随意地响起:“都起来吧。”
众臣这才纷纷起来,由高渊主持经筵仪式。
这么多年下来老臣们对这一套程序已经烂熟于心,是以进行得十分迅速,很快昭武帝就淡淡开口:“今天是哪两位先生进讲?”
方长庚和李国崇对视一眼,从他眼里看出一丝受宠若惊,接着就见李国崇挺胸抬头沉着地走出大臣队伍,还真有几分气势。
经筵可讲四书,可讲五经,也可以讲历史中的一事,并不设限制,方长庚自问自己在四书五经上的造诣不提也罢,于是选择讲史。
而李国崇则讲经,又是侍读学士,所以在先。
说起来,一开始方长庚也觉得奇怪,按理说他年纪轻没什么经验,虽然已经侍讲学士,但不至于在这么重要的场合让他上场,难道其中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