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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榆树下,燕戈行打了一声饱嗝,月光将榆树的影子投进清澈见底的湖里,微风吹起阵阵涟漪,美不胜收。此情此景,他难免想起了栖霞峰中无忧无虑的日子,于是,笑着央求常牧风道:“酒足饭饱,师兄吹一曲吧,我记得未下山时,晚饭过后,你总吹箫的。”
常牧风微微一笑,本就想找机会让段非烟另眼相看,如今既然师弟提议,自己便也不再推脱,抽出箫剑,除下剑鞘,吹的依然是栖霞峰中的那曲“烟云散”。
一袭白衣的常牧风邻水而立,箫声悠悠,如世外仙人踏云而来,起承转合处仿似云雾缱绻,竟让听者无不感叹。
师父曾说过,与刀剑相比,乐曲有时更能直取人心。
身后的客栈里,几位客人被箫声吸引,不禁推开了窗户,向着箫声传来的方向看去,朦朦胧胧的月光中,只看见那位吹箫少年的背影。但听那箫声,吹箫之人也必是神仙一样的人物。
一曲奏罢,常牧风收了箫剑,朝听痴了的段非烟投去微微一笑。
这箫声倒甚是奇怪,澜沧盟中自不乏擅奏各种乐器,自娱自乐的人,朱阳城西南的乐舞坊段非烟也曾女扮男装混进去过,可是他们所奏的曲子,却没一个能像常牧风的箫声一样,有那么一瞬,竟让段非烟忘了自己的存在。那箫声带着她,一会儿飞入云端,一会儿又潜入渊底,一会在风雪大漠策马疾驰,一会又乘船航行于无边无际的大海……
段非烟猛地摇了摇头,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把目光投向了为师兄一脸自豪的燕戈行:“难道你师父只教了他吹箫,你呢?”
燕戈行挠了挠后脑勺,尴尬一笑:“我的琴留在山上了,太沉!”
“平常你不是还背着一架琴?”
段非烟心有不甘,想起了那架潜渊琴。
“潜渊琴是师父故交的,他老人家交代过,见到那人之前万万不能打开。”
“嘁”,段非烟鼻孔里喷出一声冷气,嘴上虽然没说,心里却断定了燕戈行奏琴的本领肯定是在常牧风的箫剑之上的。从小被段玉桥宠坏了的段非烟,一向眼高于顶,觉得自己认定了的东西,便是世间最好。
“你若喜欢听,以后就让师兄天天吹给你听好不好?”
燕戈行谄然一笑,忙替师兄筹划,无奈段非烟却不领情,抬起脚来猛踢向他的干腿,踢得他龇牙咧嘴,好不痛苦。燕戈行有意为师兄牵线搭桥,段非烟自是一肚子委屈,当下却也不好说破,只得提了苗刀气鼓鼓地向着客栈内走去。
燕、常二位却也不追,待她走远了,常牧风才上前一步,看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轻声说道:“眼看白阳城就要到了,找到玉玦的主人送了潜渊琴后,师弟是怎么打算的?”
“还能怎么打算,回栖霞峰呗……”
燕戈行脱口而出。
常牧风摇了摇头,没有搭话。看样子这师弟还是没领悟到师父当日让他关了观门又打开观门的用意,山门开合之间,山已不是那山,人也已不是那人。心门一旦打开,就再也回不到往常的日子了。如今,他之所以对这江湖了无牵挂,还愿回栖霞峰中做那神仙一样超然物外的活死人,是因为还没有遇见让他打开心门的那个人。
“怎么,师兄不愿意回去了吗?”
常牧风摇了摇头。
“若是带上段姑娘一起回呢,哈哈哈。”
燕戈行本就是极其聪明的,早就看穿了师兄的心思,眼下不免拿来奚落。
“找打!”
常牧风笑骂一声,已经提剑追来,燕戈行也不含糊,想起栖霞峰中追逐打闹的快活日子,此时早已提气在胸,紧跑两步,呼的一下飞进了其中一棵大榆树中,长衫扫下一片细碎的黄叶,飘飘扬扬扑向了地面。那一跃,燕戈行自觉有如神助,难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脚,却见那腿还是那腿。
“怪事,轻功怎么比在山上时好了那么多?”
燕戈行来不及多想,师兄已经追了过来,却也不打他,两人相视一笑,踩着树丫,并肩向着更高处的树梢飞去,坐在高端的一段光滑无刺的树丫上,远眺一盏明镜似的湖面。当初,他们在栖霞峰顶,亦是这么肩并肩看风景的。
“好俊的功夫!”
惊寒驿二楼边角的客房内,站在窗前的江寒心中不禁感叹,刚才他和沈雪吟被那摄人心魄的箫声吸引,打开了窗子探听箫声的来源,却看见了这两个英雄少年般的人物。远远看去,此时站在树梢的两个人,倒像是云端一对无忧无虑的仙鹤,让人好不羡慕。
站在窗边的沈雪吟身材矮小,只露出半个头去,看着远处的两位少年,心中难免感伤——如果自己没吃那该死的玄清丹,也该是跟他们一样的好年华吧。
她不知道的是,若按活在这世上的年岁来算,自己竟比常牧风还要多活了六年。
沈雪吟不再多想,江湖之中藏龙卧虎,武功高强之人不胜枚举,湖边二人年纪轻轻想必跟红莲教没有恩怨,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找到赵破虏,也不必无端生出是非。当下,她便给江寒使了一个眼色,让后者关闭门窗,自己坐回床上,按照师父教的心法打起坐来。少了草药的蒸煮,虽免了烈火灼烧的肌肤之痛,胸中却似藏下了一整座冰山,每个毛孔都奇寒无比,若不是沈雪吟极能忍耐,恐怕早就呻吟出声了。
“圣使,要不要再加些木炭?”
沈雪吟点了点头,江寒便又往屋子正中的火盆里加了些木炭,同时,把窗户掀开一条缝,用以通风。
“我再下楼去要些酒上来,圣使身子寒,免得……”
沈雪吟招了招手,然江寒自顾去便罢了,似乎再不想听见“寒病”二字。
此时,惊寒驿的大厅里,正热闹的紧。
门外的马棚早已盛不下了,后来的客商只好把马拴到了马棚外,从白阳城赶来的行人,却依旧络绎不绝。
店家没有办法,喊上那几位镖师,把柴房、米仓都腾了出来,房间却还是不够住的。
眼下,便有两拨人为抢那柴房吵闹起来。
“万事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我们先来的,房子自然得留给我们。”
一位年纪约莫五六十岁,商人打扮的老者叫嚷着,索性直接把手中的银袋丢到了柜台上,要多少钱老板娘自己取便好。他们一行三人自道是做朱锦生意的,今日傍晚刚从虎跳峡下船,却遇见白阳城封城,附近的旅店早就人满为患,只好另辟蹊径向西北找到这里来了。好不容易打听到还有一间柴房,也只得硬着头皮住下,却不想半路杀出来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竟然要抢柴房。
江寒下楼时,那带着斗笠的哑巴正被三人挤到一旁,抢着付钱。
那人背对着江寒,双腿微微分开,扎定了马步,暴喝一声,竟把为首的那名朱锦商人像拎小鸡一样拎了起来,直直丢了出去。
楼下行酒吃肉的客人们还没反应过来,又是两声惨叫,老商人的两位随行也被一一掀翻在地,蜷缩呻吟着,好不痛苦。
直到这时,那被人当作了哑巴的男子才开口问愣在一旁的老板娘道:“这下有房了吧?”
老板娘还在犹豫,那大汉已经朝着门外吹了一声口哨,霎时间三五个跟他一样装扮的男子便从门外冲了进来。
见老板娘似乎还挂念桌子上的银袋,那大汉索性将银袋抢过来,丢给了倒在地上的商人,从腰间掏出一块金子,当的一声砸在了桌子上。
那金子虽小,却比锦商的一整袋银子还要值钱,老板娘试探着摸起金疙瘩,在嘴边咬了咬,便大笑着带几人向后院柴房去了。走了一半,却又折返回来,对倒在地上的老商人说道:“看你们几位也是做生意的,那几位爷爷着实不好惹,赔本的生意我都不会做,你们几位天南海北行商的难道还不懂这个理?”
见对方惹不起,老商人也只得摇了摇头自认倒霉,从地上爬起来,拿着银袋,在两位年轻随从的搀扶下向店外走去。
“来来来,喝酒喝酒。”
店内再次热闹起来,那些只当是看了一场热闹的三教九流,表面虽相安无事,心里在各自盘算着什么亦不可知。
要说那打人的大汉不是别人,正是澜沧盟的一路坛主,名叫赵大同的,他们几人本是段玉桥安排来暗中保护段非烟的。一行人,足足在石佛峡附近等了个把月,才好不容易发现上了小船西去的大小姐,驾船远远跟着,却不想船在虎跳峡附近触礁,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爬上岸来,段非烟却没了踪影。等几人快马加鞭赶到白阳城,又沿着一路的客栈打听着两男一女的消息来到这里时,偏又遇到三个不长眼的商人。想那赵大同在澜沧盟时也是霸道惯了了,哪里受过这种风餐露宿住柴房的窝囊气,才把多日来的火气全都撒在了那倒霉的锦商头上。
江寒闪了一下身,给赵大同一行让路,待几人在老板娘的带领下走进后院后,他才上前一步,将一块碎银子放在柜台上,自己取了一坛酒,上楼去了。
此时的惊寒驿外,却有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跟上了三位骂骂咧咧的朱锦商人,沿路向着燕戈行身下的大榆树走来。那人身材瘦小,走路悄无声息,一双鼠目里盯上的正是老商人怀里的银袋。
老商人在二位随从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踏上了刚停在树下不久的一辆篷车。
二位随从在将主家搀扶进装满朱锦的篷车后,一人骑马,一人驾车,向着远方行去。
说时迟那时快,腿脚轻便的贼人一个闪身,竟如一片轻巧的羽毛般跳到了车上。
骨碌碌的马车行了不远,却听远处传来一声惨叫,那惨叫声树上的燕、常二位能听得见,吵杂的惊寒驿内却是万万听不见的。
原本坐在树上欣赏湖景的二位师兄弟听到异响,回身对视了一眼,当下便跳下树来,朝着惨叫声传来的方向疾奔而去。
此时,却远远地看见那马车上抛下一个人来,待行至跟前,才发现那人鼠目圆睁,七窍流血,竟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燕戈行想要去追,却被师兄拦了下来。
常牧风眉头一皱,朝师弟指了指僵在地上的贼人,只见此时他脸上的皮肉已开始腐烂,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不多时,竟只还剩下一副白骨。
远处的马车已经变成月光下的一个黑点,燕戈行心下疑惑,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听远处的惊寒驿内又传来一声大叫——死人啦,死人啦!
死者不是别人,正是澜沧盟那个五大三粗的坛主赵大同。
原本跟他一起到柴房入住的三五个人,一股脑跑回了大堂里,脸上的神色惊惧不已,有两个在他发病时碰到了他身体的随从,此时双手皆已化成白骨,倒在地上,已疼得连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店家自不敢怠慢,只得让剩下那几人前去白阳城报官,可是那白阳城大门紧闭,不知何时才开城门,又哪里有官可报?
原本热闹非凡的惊寒驿,仿佛一瞬间被一种诡异的气氛笼罩开来,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眼下,那两个倒地的男子,早已经没有了呼吸。
急得直跺脚的店家,只得听了那几个镖师的建议,先把大厅里的那两位死人抬到柴房里去,等官差到了一并处置。
那几位镖师听了赵大同其他几位随从的话,再不敢去碰地上的二位,跑去拿了一只烧火用的大铁钩,勾了那二人,拖出了大堂。要说那几位镖师也够惨的,原往西南走了一趟镖,如今镖安全送到后空身回来了,却进不了白阳城,只得投宿到这家相熟的客栈,不料遇到了这种怪事。不但要帮店主搬运尸体,还得替店主分忧,免得其他客人担心,在柴房门前守着。
赶回客栈里的燕戈行和师兄皆是一脸惊骇,要搁在以前,客栈里的几十位住客看到这种情形早就一下子跑光了。无奈,如今外面的天已大黑,这荒原之上野兽横行,盗匪出没,过了下半夜又奇冷无比,纵是跑了出去,也不知能否找到还有空房的客栈。还不如留在这人多的地方,报团取暖。
看那几位的死相,定是被人下了某种奇毒,自己与下毒之人往日无仇近日无怨,想必下毒之人也不会滥杀无辜。
抱着这样的心态,整个客栈里竟没有几个走掉的,大家只一心等着明日官差前来验尸,也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听个端详。
此时,已行至几里开外的那架篷车中,老商人正生生扯下自己的一张脸皮来,老迈的皮囊之下,露出的竟是一张年轻女子俊俏的脸。
那女子面若白雪,柳眉似黛,一头乌黑的长发垂在肩头,好不妩媚。
她除下了身上臃肿不堪的男装,弓身向前,用那如葱藕般莹润的手臂撩开篷车的门帘,对着前面驾车的随从说道:“就在前面找个避风的地方过夜吧,白阳城十天半月之内是不会开城的,我们明天再去惊寒驿。”
说到此,她又想到什么似的,嘴角露出了一个调皮的微笑:“欸,对了对了,你们二位明天想扮演什么角色啊?”
“但凭楼牧吩咐!”
二位随从异口同声,似乎是在故意惹主人生气,楼牧两个字喊得又高又响。
“都说多少遍了,不要叫我楼牧,你们臭男人之间才喜欢以官职相互恭维,叫我婳小姐!”
“是,婳小姐!”
“我们哪里臭了,我们跟婳小姐一样,都是世间最香最美的女儿家……”
“欸?婳小姐,你说世间的男人都是臭的,那楼主魏大人臭不臭?”
“魏九渊算是个男人吗,哈哈哈。”
三人说说笑笑,毫不避讳楼主的名号,竟如远去郊游的几个孩子。在十三楼音绝楼楼牧苏婳的眼中,这世间的男人大多都是臭的。所以,就连身边的随从,也都是女扮男装。
木车轮碾在荒原上,发出骨碌骨碌的声响,苏婳倦然打了一个哈欠,斜倚在车棚中,心下想着,明天要变个什么花样才好呢。
早在几天前捕风楼的人就送来了消息,这几日会有二位俊朗的少年来白阳城,也不知道那二位身上是香还是臭。
要说今日在那惊寒驿里入住的,倒个个都是奇臭无比的,哪里有所谓俊朗少年的影子。
她断定,店里的那群人消息肯定不如十三楼灵通,没几个知道白阳城封城不是三朝两日之事,一大早,肯定有人退房赶去白阳城。明天必要早早去到惊寒驿,才能挑到最好的房间。
她们此行从玄阳城赶来,本是要去朱阳城跟凌绝楼汇合,一起铲除朱阳司徒氏的,却在白阳城外接到了魏九渊的手令,原班人马就地驻留,等来的任务却是要暗中配合捕风楼打探两个公子哥的下落。向来只替十三楼毁尸灭迹的音绝楼如今竟要受捕风楼的辖制,苏婳心中自然一万个不服。所以,几个姑娘才话里话外揭了魏九渊的短,以图一时口快。
一行如花似玉的女子,干得却是帮十三楼擦屁股的,最脏最危险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