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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子底下有一些小小的白色纸屑。
不是草纸。老家人用的草纸,大部分都是粉红色。
不是写字用的纸,写字用的纸不会如此柔软。
他伸出手去够,手指颤抖,触及那些纸屑,果然是预想中脆弱又粗糙的触感。
那是扎白花用的纸。
他疯了似的打开柜子,把他们的衣服用品都扒下来。动静太大惊动了外头的人,三个一起赶过来的时候,吴延从一沓衣裳里头找到了二姐姐的遗像。
母亲站不住,跌在地上。可她撑着一口气,质问这两人,好好的女儿抱过来,为什么连命都没保住。
老两口原本还有点心虚,可见情势败露,又遭如此质问,便越说越大声。
“她命不好,生孩子生死了,和我们有什么相干?再说,我们怎样养她,和你又有什么相干?你翻翻户口本,上村委会去查,哪个会说那是你家的孩子?”
这些话终于把母亲击垮了。
她在镇上医院住了三天院,稍微能动弹,一家人便带着二姐姐的遗像乘火车走了。
这事被大姐姐知道,她却意外地平静。母亲已经病倒,她和吴延姐弟两个换着伺候床前。女孩子到底细心得多。吃药吃饭,补气补肝,一点一点把母亲伺候得康复起来。
这一日吴延回到家,进门便看到摆好的一桌饭菜。菜色香气,不是前阵子姐姐下厨做的饭。妈妈能做饭了,看样子是好了。
他心里很高兴,可走到母亲房门前,便听到姐姐在说话,他不由自主地站住了。
“妈妈,你身体这样弱,都是心病。现在妹妹走了,不再受苦了,你也能放心了。我也要走了。你原本就不该这样活着。生了我们两个,送给别人,你就该当做没生过。弟弟这样懂事,又能干,你把他当成你的独苗儿子,别的事情不要再挂念了。”
吴延心痛如绞,从门缝望着母亲的脸。
母亲满脸的皱纹搅作一团,可她久久没有说话。吴延知道,挽留姐姐的话,母亲说不出口。
许久之后,她才虚弱地开口:“好孩子,妈妈除了一条命,什么也没有给你。可是你对妈妈这样好,是我的福气。你救了我一命,一命换一命。从此我好好活着,就为不让你担心。”
母女两个到底生分,只坐着相看了一会儿。吴延知道母亲多想抱抱她唯一剩下的这个女儿啊。可是她实在没有勇气伸出她的手。
姐姐出来,看到吴延站在门口,就爽朗地一笑,说:“你回来啦?妈给你做了好吃的,快洗手吃饭吧。”
这顿饭,一家四口吃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可吴延夜里倒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竖起耳朵听着,什么也没有听到,可第二天早晨起来,姐姐已经走了。
一点声音也没有,什么东西都没有留下。她带走了自己来过的所有痕迹,也带走了妹妹的遗像。
吴延大学毕业的时候,成绩很是优秀。除了成绩优秀之外,也有好多响当当的实习成果,自然也交下了许多朋友。找工作很容易,他进了一个名号很响亮的律师事务所。前头几年手中的工作复杂繁琐又无趣,可他做得一丝不苟。不出两年,他就成了正经八百的律师。
他在外头租下了房子,每天除了工作,便是健身。他上学的时候练铁饼,代表学校赢了不少比赛,上班之后又迷上举重,照样是有空就去参加比赛。日子过得充实又简单,偶尔才回家看一次父母,他发现母亲已经变了。
她的笑容像是真心诚意的笑容,不再是过去记忆中永远喊着一丝凄苦的笑容。她说话的声音也打了起来,身上力气也足了。她总是脸色苍白,唉声叹气,如今起色也好了。
吴延问起来,母亲只说吃了儿子买回来的阿胶,身体就好了。可吴延不信。他想,恐怕是姐姐给了妈妈一股力量。给了母亲一个希望。我若是活得高高兴兴,健健康康,闺女就不挂心了。
每个周末,吴延会开车到郊区的山中去,先是十公里长跑。山中空气清新又潮湿,迎面而来的绿意总是令他浮想联翩。有时候他想,他看起来是家里唯一的儿子,又是老家族中的什么英雄转世。可在母亲(说不定在父亲心中也一样),他永远比不上两个姐姐。无论他多么努力,多么孝顺,无论姐姐是如何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大城市的人潮之中。
他的生活很是规律,可也不是了无生趣。他在律师这个行当上做得意外地顺风顺水。一来他脑瓜灵活,善交朋友,白道黑道都有人(和小学时候完全一致),做事也认真仔细。二来他长得凶神恶煞,光是坐着不动,气势就赢了。
案子办的好,手里的案子就越来越多。案子接得多,便认识了许许多多有意思的人。一心一意喜欢小孩子,可苦于小孩子都不喜欢他,这样的心愿也了了。
虽然工作很忙,健身也不能耽误,可一有空,他就去找珍珠玩。比起办案,比起挣钱,比起参加比赛得奖金,珍珠大老远就喊着“吴叔叔!”然后一头扑到他怀里,比什么都好。甜极了。
如此一年一年过去,将要三十岁的时候,吴延已经在业界小有名气,也买下了自己的第一个公寓。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也开始有了女人缘。
他交第一个女朋友,是在29岁那一年。女朋友很漂亮,只有22岁,是一个幼儿园老师。撒起娇来腻得他浑身直哆嗦,从早到晚就吵着要他陪。
可是两个人交往不到一年就分了手。
“姐,你说这是为啥啊?”
被女朋友甩了,吴延心情很郁闷,就找程雪出来喝酒。
“珍珠呢?”
“珍珠去朋友家住了,她现在居然嫌我啰嗦,说得躲两天清净。”程雪眼睛瞪得大大的,比吴延还要郁闷:“你觉得我啰嗦嘛?!”
“是有点啰嗦。”吴延拧着眉点点头。
“啰嗦......”程雪翘起身子,用筷子狠狠打了一下吴延的头,清脆极了:“你个头。”
大姐姐那一天走了,从此连一个字都不再送回来。吴延拿程雪当他姐姐。有什么话都跟她说,她有什么事,自然赴汤蹈火也要去办。
“你为什么被她甩了你居然不知道?”程雪啃着卤鸡爪问他。
“你看,这是她给我发的微信。”吴延把手机递过来。
洋洋洒洒一大篇,痛诉着女孩儿的委屈,语言诗意又弯弯绕。一个老爷们,好像根本看不懂。一长篇,结尾是这样的:“你爱跟谁过跟谁过吧。”
“这是吃醋啊......”程雪叼着筷子说。
“吃什么醋啊?!”吴延瞪大眼睛。
“你跟谁搞暧昧了?弄得她不高兴了?”
“...我就,忙着工作,忙着健身来着。”
“不像......”女孩吃醋工作和健身不是没可能,可这话听着不像。吃醋对象肯定是大活人。
“我明白了。”吴延一拍大巴掌,“肯定是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