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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帝后二人都沉浸在丧子之痛中,不少人虽然暗藏心思,却依旧不敢在明面上透露出来,更不必提公然于朝议之时进谏了。然而,私底下长安城内却再度暗潮汹涌,连宴饮当中许多贵妇也时时窃窃私语,几乎都在讨论四皇子代替三皇子交给杜皇后抚养一事。也不知是何人推波助澜,这些流言很快便传到了韦夫人跟前,她却仅仅只是保持沉默罢了。
无人敢向圣人进言,却并不意味着那些有心人不会另辟蹊径,前来劝说杜皇后。此时为先帝先后所做的道场已经结束,别宫中的三位太妃正准备前往行宫避暑。然而,杨太妃涉入事中,燕太妃又素来是个不甘寂寞的,于是二人便结伴来探望杜皇后。倒是王太妃,只是遣了位亲信婢女随着她们一同前来而已。
“阿杜也莫要太过伤怀了,只是你与这孩子无缘罢了,阿弥陀佛。”杨太妃握着杜皇后的柔夷,仔细打量着她惨白的脸色,心中浮动着杨士敬曾与她说过的话以及杨谦托人给她传的口信,目光不由得闪了闪。“好生替三郎做个道场,让他早日投胎转世,也是咱们长辈能替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杜皇后轻轻一叹,微微颔首:“太妃说得是……他年岁那般小,身无罪业,想必便是转世亦能投胎到富贵人家,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若是有缘,说不得还会回到太极宫中来……也算是全了我们的母子之缘……”
旁边的燕太妃听了,眼皮轻轻一跳,立即接道:“阿杜舍不得三郎,痛惜他小小年纪便夭折,我们都深有同感。唉,当年尚且年轻的时候,谁没有夭折过孩儿呢?依我看,阿杜还是看开些好——又或者,再养一个孩子在膝下,当作抚慰?”
“是啊,再养一个孩儿,享尽天伦之乐,便不会总是思念着三郎了。逝者已去,咱们生者总该想开一些才是。”杨太妃也道,就只差明明白白地说:我们杨家女生的四郎便给交给皇后抚养,为皇后尽孝了。
杜皇后垂眸沉默起来,久久不曾言语。在场的都是聪明人,不需刻意点明便知彼此之意,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都能够解读出无数意思来。她当然不可能顷刻间便作出反应,答应杨太妃与燕太妃的劝说。
孰料,永安公主却是忍不住道:“阿娘有阿姊和儿便够了。儿一定会好好孝顺阿娘,给阿娘解闷的。”即便被杜皇后与长宁公主保护得极好,她也已经并非完全懵懂无知的幼儿了。自从阿姊出降之后,小家伙一夜之间似乎成熟长大了许多,而且,她转过年虚岁也六岁了,模模糊糊已经对宫中的风云变幻产生了想法。
杨太妃一怔,燕太妃则有些讪讪地,转身笑道:“婉娘,你与阿姊都是小娘子,你阿娘膝下还是须得有个小郎君伴身才好。否则,你与阿姊都出降之后,你阿娘独自留在宫中多寂寞啊。”她见小家伙年纪小,也不过是随意哄一哄她罢了,并不十分当真。
然而,永安公主却蹙起眉,撅着嘴道:“阿娘还有阿爷陪着呢,怎么会独自留在宫中?而且,我和阿姊不一样,我才不会出降!!”她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又道:“就算是小郎君,也会像大兄和二兄那样早早地搬出宫去,更不能陪着阿娘解闷!”讨人厌的齐王和蜀王都住在王府里,杨贤妃与张昭仪时常在杜皇后面前“思念”儿子。那些句子说了无数遍,她早就记住了!
一时间,燕太妃竟是哑口无言。长宁公主轻轻一笑,将妹妹搂入怀中,而立在她身边的驸马燕湛则不着痕迹地拧紧眉,与燕太妃交换了一个眼色。他自以为没有任何人发现自己的动作,却不知始终不曾出言的新安郡王李徽一直注意着他,见状漆黑的眼眸微微一冷。
许是为了顾全长辈的颜面,杜皇后轻咳了两声,有些虚弱地笑了笑:“容我再想一想罢。四郎到底年纪太小,我也不忍心让他离开杨充容身边……”此话,却无疑透出了六七分暗许之意了。
杨太妃与燕太妃难掩喜意,皆连声保证她们会劝解杨充容,又信誓旦旦地说她们认为四郎交给杜皇后教养才最为妥当,日后杜皇后可将他当成亲生子等等。杜皇后笑而不语,垂眼静静地听着。
燕湛终是暗暗松了口气,眼角眉梢都带着些许愉悦之意。他仔细观察着长宁公主与永安公主,发现她们的反应较为平淡,不禁暗自高兴:果然他料想得不错,若是劝服了杜皇后,贵主便不会因与杨家来往而觉得气恼了。然而,当他抬眼望向新安郡王的时候,却倏然发现,这位舅兄望着他的眼神,竟带着极为凌冽的寒意。
燕驸马从未见过新安郡王如此淡漠的模样,心中不由得大惊失色。然而,很快他便定了定神,甚至觉得有些惊喜——显然,新安郡王并不认同杜皇后养育四皇子,只要他与杜皇后母女产生龃龉,便会渐渐离心。而他这位驸马,自然而然便能完全取代他在杜皇后母女心目中的地位。
这是他最为渴求的,也是他理所应当得到的!毕竟,他才是长宁公主的驸马,他才是杜皇后嫡亲的女婿!就算侄儿再亲,毕竟是濮王府一脉,难免生出异心来!算来算去,不靠着驸马,杜皇后母女还能靠着谁呢?!
一时间,燕驸马甚至觉得骨子里都有些轻飘飘的,仿佛始终横亘在他心头的尖刺终于顺利地拔走了,他终究得到了他理应得到的一切!这一刻,他深信自己的选择是最为明智的,而他做出选择的时机亦是最为恰当的。
然而,当日夜里,回到公主府之后,长宁公主忽然将他唤进了寝殿之中。
当燕湛噙着笑踏入公主寝殿时,竟然发现,殿中多了两个他此生最为恚恨之人。一则为夺走他地位的舅兄新安郡王李徽,二则为一直阴魂不散的门下省左补阙王子献。分明夜色已深,这两个男子居然出现在公主寝殿之中,足以教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心中涌出了无尽的恼怒以及各种早便埋在心底的不堪猜测。
长宁公主却并未将他此时的脸色变幻放在眼中,只是饮着冰镇桃浆,似笑非笑道:“我曾数度向驸马说过,我不喜杨家,不喜燕太妃,绝不会与他们来往。而驸马也数次三番向我保证,绝不会再理会他们。啧,结果呢?”
“驸马,需要我替你数一数,这些天你私底下与杨明笃见了几回么?需要我将你身边的人抓起来拷问,他们去别宫给燕太妃送了几次信么?”
燕湛终于略微清醒了些,忙道:“贵主,我只是一心替皇后殿下与贵主打算!皇后殿下膝下没有皇子,三皇子又夭折了,若是不养着四皇子,杨家凭借着四皇子日后必定会野心勃勃难以控制!为了将四皇子扶上太子之位,杨充容的目标定然会是皇后殿下!只要将四皇子从杨家手中夺过来,他们便无可凭依!”
“所以,你与他们虚与委蛇,是为了抢夺四郎,先下手为强?”长宁公主挑起眉。
燕湛见她神色似乎柔和了些,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正是如此。我知道,贵主素来厌恶杨家,不喜与他们来往,所以自作主张——这是我的错,贵主再如何怪罪我亦是不过分。但天地可证,我这么做,都是一心为了皇后殿下、为了贵主考虑!至于姑祖母,也不过是为我助势罢了。她之前总是一片好心办了错事,只要能劝服她,日后便于我们毫无妨碍了。”
“噢?那我倒要感谢驸马忍辱负重,替我与杨家周旋了?”长宁公主冷冷一笑。
燕湛怔住了,便见她缓缓立起来,嫣红的唇一张一合:“只要是流着杨家的血脉,我便憎恶无比。杨家有了四皇子,那又如何?阿爷千秋正盛,我日后还会有五弟、六弟,许多个阿弟。阿娘无论选哪一个阿弟养在膝下,都比四皇子好无数倍!!”
“贵主为何总是如此意气用事?”燕湛皱起眉来,仿佛极为无奈一般叹了口气,“四皇子确实是杨充容所生,但同时也流着圣人的血,与其余皇子没有任何不同。而且,正因为他是弘农杨氏女之后,说不得论起资质来也比三皇子更胜一筹……”
“不过是几个月大的婴孩,驸马便赞不绝口,也不知与杨家达成了甚么交易。”王子献勾起唇角,不慌不忙地接道,“养育四皇子,于皇后殿下有百害而无一利。毕竟,弘农郡公府这样的母族,大约没有几位皇子会视如不见。替别人做了嫁衣,最后一无所有,反倒落了抢夺人子的骂名,这便是驸马想替皇后殿下‘谋划’的么?”
“王补阙费尽心机挑拨离间,未免也太不光明正大了罢?”燕湛冷声回道,“弘农郡公府再势大,也有衰落的时候,徐徐图之即可!”
王子献并不理会他的攻击与自辩,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当然,驸马所在意的并非皇后殿下如何,而是成国公府从中能获得甚么利益。若是周旋得当,获取了皇后殿下与贵主的信任与感激,同时也与杨家结了善缘,再与未来的太子殿下交好,日后成国公府自是立于不败之地。”
毫无疑问,他的话语切中了燕湛心中最为隐秘的心思。因而,他虽然勉强维持镇定,但脸色亦是渐渐地变了。
然而,新安郡王李徽却并不打算再浪费时间了,冷冷道:“与他分辨这些作甚?这种人总能找出无数理由来为自己辩护,还美其名曰都是为了叔母和悦娘好。他当我们都是蠢物么?还是他自己便是个不折不扣的蠢物?利欲熏心之辈,不足为谋,还是赶紧让他从此处出去罢。”今日这出戏,郡王殿下已经看得无比腻烦了,自然不愿再与他争辩是非对错。
燕驸马何曾受过如此羞辱,不禁气愤交加:“呵,这是公主寝殿!我倒想问一问,我身为堂堂驸马不能待在此处,二位又是以何等身份在深夜出现在此?!”
此言的诛心之意溢于言表,长宁公主的乌眸立即扬了起来,新安郡王则微微眯起了眼。两双极为相似的凤眸中隐含着怒火与难以置信——“燕湛!!”
冰镇的桃浆浇了燕驸马满身,而新安郡王的拳头随后也砸在了他那张俊脸上。
王补阙不慌不忙地上前,在他身上补了两脚,然后回首道:“这几日,便不要将驸马放出门了罢?免得吓着了旁人。”
长宁公主与新安郡王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冷哼了一声。
于是,自次日起,燕驸马便开始了漫长的称病告假。杨家、燕家——尽管每一日都有许多人来到公主府“探病”,却没有一人能够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