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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脉相连的兄弟……呵,杨谦想拉拢你,为他所用?”李徽抬起眉,瞥了身边的挚友一眼,拉开鹿角弓连射三箭,箭箭中的。他头戴垂脚幞头,身穿时兴的翻领团花窄袖长衫,瞧起来与那些长安街头策马闲游的纨绔子弟很是相像。不过,俊秀出众的容貌,白皙的皮肤,高挑的身量,淡定从容的气度,却又令他显得十分与众不同。
立在他身侧的王子献温和而又专注地望着他,几乎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他倏然有些庆幸,他们如今正在濮王府的演武堂内,除了他之外,旁边再也没有任何人。这般模样的李徽——不,任何模样的李徽,他都不愿与他人分享。不愿他引来倾慕的目光,更不愿有人与他怀着同样的心思,满心只想着如何才能彻底得到他。
“如此说来,不知已经有多少人替你在吏部考功员外郎面前递了话。我的举荐,倒是有些可有可无了。”李徽并未注意到他的出神,再度举起弓,身姿挺拔,动作干脆利落。顷刻间,他便又一次射出三箭,无一旁落。
经过足足四年的练习,他的射艺已然十分出众,射箭的姿态更是如行云流水,无比简洁,而又无比优美。只是,到底仍缺了几分血腥杀伐之气,也仅此而已。
“不,你的举荐才至关重要,也只需你的举荐便足矣。”王子献回道,取过他手中的弓,感受着他方才留下来的温度,微微一笑,“国子监学官愿意主动递话,是他们的好意,无从拒绝,唯有领受。至于杨家,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仅此而已。”杨家若真有用他之心,便不会只“予”他几句不冷不热的推荐。他倒是很好奇,杨家还能给出些什么来。
闻言,李徽却似笑非笑道:“原来你如此容易满足,枉费我替你百般筹谋,还想着让兄弟姊妹们都替你举荐一番。”说话间,他不自禁地便带着几分亲昵之态:“为着此事,我还舍出了不少珍藏,库房都空了半座。你却说,你不需要?”
王子献不由得朗朗笑了起来:“你的好意,我自然领受。至于你的珍藏,日后缓缓给你补上便是。库房究竟空了多少,列出单子来,我一样一样给你寻回来,如何?”原来,在他未曾注意的时候,他便已经替他想到了这些。这种无微不至的关切,令他心底不由得升腾起暖意,奔流的情意越发难以抑制。
李徽勾起嘴角,将身上佩的箭袋也扔入他怀中:“我府中的库房还空了许多,不如都交给你?不拘什么,总归填满了就是。”而后,他目光倏然一转,落在演武堂门口,笑容更深了几分:“悦娘,你总算是来了。”
王子献回首看去,便见穿着一身银狐裘的长宁公主正含笑翩翩行来,身畔还牵着个裹得滚圆的小家伙。永安公主披着斗篷、戴着观音兜,浑身上下毛茸茸的,只露出一张肥嫩的小脸,衬得越发玉雪可爱。
小家伙不认识王子献,抬首望见李徽后,便只顾着“滚”将过来,一头扑进他怀中,奶声奶气地唤道:“阿兄!”
李徽将她抱了起来,掂在手中只觉得沉甸甸的,不由得笑道:“悦娘,你究竟让人给婉娘穿了多少衣裳?”说罢,他亲自动手,帮小家伙解下观音兜与斗篷,只穿着里头的裘衣。演武堂毕竟是室内,墙壁四周还生着火盆,并不算太冷,他和王子献都只穿着夹衫而已。
“宁可穿得多些,也不能教她受了风寒。”长宁公主轻轻拂了拂肩头落的雪,端详着王子献,抿唇微笑。时隔三年,许多人都变了,但也有些人从未变过,或许足以教人相待如旧。
王子献不卑不亢地对她行了叉手礼,温声道:“某王子献,见过贵主。”
“王郎君不必多礼。”长宁公主笑道,“阿兄与你是知交好友,引荐你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更何况,阿兄挑了几样你带回来的土仪作为礼物,转赠给了我们。既然拿了礼物,自然不能不还人情不是?”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根暗红色的马鞭,不过轻轻地挥了挥,鞭梢便在空中劈啪作响。
王子献勾起嘴角:“多谢贵主相助。这马鞭是吐蕃牛皮鞣制后编织而成,中间又编入了一种火红的藤,韧性更足,故而呈暗红色。手柄是金银错镶玉石,磨得圆润光滑,粗犷处颇有吐蕃之风,用起来应当很顺手。”
“你待阿兄确实极为用心。”长宁公主仔细观察着马鞭,越发满意了,“阿兄待我们也极为用心,马鞭、弓箭、匕首,样样都给我挑了最为合适的。婉娘也得了一匣子玉石一匣子珍珠,时不时便拿出来顽耍。”身为嫡长公主,她并不缺奇珍异宝,更不缺进献礼物之人——最缺的便是真正用心关怀之人。故而,每一位真心相待之人,于她而言皆弥足珍贵。
濮王府的演武堂建得足够宽阔,就算坐在里头大声欢笑,也不虞被外头的有心人听见。李徽便索性将午食安排在此处,四人围着火盆而坐。永安公主不愿自己独坐,长宁公主便将她安置在自己与李徽之间,方便照顾。
“杨家究竟是何居心,其实并不难猜。”提起杨谦折节相交之事,王子献道,“他应当并不仅仅想在旁人面前展露自己的胸襟,而是意图将我纳入杨家,为他所用。毕竟,若是论起血缘,我没有理由拒绝。”
“关键在于,他想如何用你。”李徽接道,“或许,他是在得知我将藤园借与宋先生和你的时候,才改了主意。不然,先前王子凌去迎你返京的时候,他便不会听之任之。若是早有利用之心,便该在你回京的时候将姿态做得足些。”
“不错,他对王子凌的脾性了如指掌,只会在想给我添堵的时候,才单独用王子凌。”王子献略作沉吟,“若是如此,他便是冲着玄祺你——甚至贵主而来。莫非想将我作为安插在你们身边的棋子?若是这颗棋子暴露,便顺手推给你们除去。”
长宁公主倏然笑了起来,眉目如画:“若是并非随手便可除去的棋子,他就不会一直惦记着王郎君的性命了,而是会想着物尽其用。一旦他开始物尽其用,王郎君便是插在他们胸口的刀刃……”而后,她望向对面的王子献,轻轻弯了弯唇角:“到了那个时候,谁为刀俎,谁为鱼肉,尚未可知。”
李徽皱起眉来:“若要取得他们的信任,成为杨家信赖的左膀右臂,想必并非易事。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徐徐图之即可。”
“确实需要合适的时机。”长宁公主道,“只是不知,王郎君是否愿意冒险?”
王子献的目光掠过她,落在李徽身上:“杨谦与某,不可能共存。而某若想出人头地,便会成为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既然早已身在险境,便已经别无选择。不过,恕某冒昧——贵主似乎并不完全相信某?”
“杨家确实是你的母族。”长宁公主淡淡地回道,“将心比心,若是让我对付杜家,我也会心怀不忍。更何况,你的两个弟弟王子凌与王子睦都是杨谦的师门兄弟。王子凌倒也罢了,你当真忍心看着王子睦深陷其中?说起来……当初正是你,亲自将他们送入周籍言先生门下的。也同样是你,拒绝了杨谦之邀,不愿拜周先生为师。难不成,无论母族或是父族,你都毫不在意?”
王子献轻轻笑了起来:确实是合情合理的怀疑,不是么?天下间有多少人,会视血脉于无物?而且,仔细论起来,他不过是因玄祺而憎恶安兴公主与杨家,不过是因杨家野心勃勃引诱了家里那两个蠢物而愤慨。他与杨家,确实并没有甚么深仇大恨。毁去杨家对他而言,确实也没甚么益处。
若他是个有情之人,难免担忧他倒向杨家;若他是个无情之人,为了利益随时都会背叛。啧,无论如何思考,他确实处处令人怀疑——是真君子或是伪君子,在攸关成败生死的选择面前,似乎已经毫无意义。
然而,不等他开始辩解,李徽便拧眉道:“悦娘,我相信子献,而你只需相信我便足矣。”
“阿兄……”长宁公主还待再说,李徽便打断了她:“悦娘,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长宁公主沉吟片刻,这才颔首道:“我省得,这种话,我往后也不会再提。王郎君,我打从心底希望你确实永远值得阿兄如此信任。”
“贵主尽管放心。”王子献轻轻点头,垂下眼的时候,唇角不禁微微弯起来。便是天下间所有人都不信他又如何?只要玄祺信他,余心便足矣。
与此同时,在弘农郡公府的某间书房内,时任郡公的礼部尚书杨士敬,正在与他的爱子杨谦密谈:“既然他能博得国子监那群学官的赏识,可见也并非寻常之辈。若能为我们所用,自是再好不过。明笃,你做得极好,就该有这样的胸襟和气度,日后方能从容御下。”
在自己的父亲面前,杨谦并不似平常那般泰然自若,而是带着毫不掩饰的烦恼之态:“阿爷,此人心思极深,若只是如平常那般施恩,很难保证他完全为我们所用。且他家中情况复杂,想紧紧握住他的父母弟妹,徐徐以情动之……恐怕不容易。”
“呵,不能为我们所用,那便除掉就是,何须你用那么多心思?他不过是个尚未长成的少年郎,无依无靠,除掉他还不容易么?”杨士敬轻描淡写,“只不过,你一直都忧虑同辈中无人能襄助,师弟们也只有张念一人堪用,我才觉得或许也能用一用这王子献罢了。若他当真好用,便是舍去一个杨氏女又如何?杨氏女之子,再得杨氏女为妻,养出杨氏女之子——利益相交,情义相融,你觉得他还有其他选择?”
“……”杨谦默然不语。
杨士敬抚须微笑:“当然,还须得看看,他究竟值不值得咱们杨家嫁女。一切,都留待他中甲第状头后再说罢。”此刻他自得而又随意,完全不曾注意到,跟前的杨谦听见“甲第状头”四字之后,倏然攥紧的双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