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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情绪大变力松劲泄,佩剑叮咚落地。
李将军见状生怕裴安素会对太子不利, 抢先两步将裴氏扣下, 与应先生两人一左一右钳住她臂膀。
他二人都用了力道, 裴安素手臂吃痛, 《圣祖训》亦随后落地,轻飘飘地落在了太子的脚下。
“李将军,”太子的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 “当日阿凤姑娘离开之前, 究竟是何情形?我一觉睡醒几欲日暮,突厥大军已经攻城,这数个时辰,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将军和应先生哪敢如实回答,手里还抓着裴安素,却相视一眼不约而同膝盖弯曲,跪倒在地:“殿下当以天下社稷为重,十万燕军还在等着您呢!”
裴安素尤嫌不足,适时抬头补上一句:“李将军此言真是恰如其分。安素倒也想问您一句,殿下,江山和情义, 您到底要选择哪一个?”
杀了她。
先杀宫中的裴安素,再举兵围城, 将清流一党和裴氏一网打尽。
若是他愿意, 大可尽诛九族以消他心头之恨。史书自来由上位者书写, 只要他功绩卓然,百年之后又有谁还记得今日处心积虑的裴家?不过是《燕史》之上寥寥数语,记载了裴氏炮灰般覆灭的结局。
成王败寇,在此一举。只要他当她是黄粱一梦,是年少时无疾而终的一场幻景,只要他当她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地上跪着的三人目光灼灼,都在等着太子最后的决定。
他慢慢蹲下身子,将跌落在地上的《圣祖训》捡起。
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本书:“合天下之心以为心,公四海之利以为利,夙夜兢兢,一念不谨,即贻百年之患…”
耳熟能详,所有卢家的男儿都曾经读过。他于中秋夜之事后幽闭清凉殿中,更是将薄薄一册书抄写了千百遍。
一念不谨,贻百年之患。卢氏大燕,生死存亡似乎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然而这本书中,没有他的泰安。
太子摩挲着书封,半晌之后抬起头,与裴安素目光平视,轻轻问道:“你要什么?她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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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可是她睁开眼睛之后,梦中的所有却又再记不清,像是忘记了很重要的一件事,抑或是很重要的一个人。
未央宫的雕梁画柱依稀如旧,她却被金碧辉煌的雕琢刺得眼睛发痛。
“阿爹…”她呢喃着,“嬷嬷快些给我拉上帘子。明日要与阿爹说,再不要住在清凉殿中。这般耀目,哪里适合休养生息?不如早些搬到太液池旁边。”
她眼睛都未睁开,叽叽喳喳说了许久,却一直未有听到半句回音。
她心中生疑,渐渐睁开了满是泪水的眼睛,认出了眼前站着的这个人。
“彦秀?”她说。
“泰安…”他答,瘦削白皙的手指沿着床畔,一点点地爬上了他身前的她的手背。
泰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突然之间惊觉自己白皙细嫩的双手,不知何时开始竟然薄如蝉翼。
她颤抖着收回手,摊在自己面前来来回回仔细翻看,才终于明白自己的手臂,变成了只有正反两面的,薄薄一张纸。
“我变成了…一张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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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的公主泰安,足足花了好几日才接受了自己变成了一只鬼的事实。
不仅仅是一只鬼,还是一只附身在一本书上,薄得像一张书页的纸片鬼。
她撑起身子,轻轻抚摸着面前蓝色封底的《圣祖训》,有种往日重现的熟悉感,仿佛只要抚着书册,就有无限的伤感涌了上来。
李彦秀亦步亦趋地站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迷茫的神色,柔声问:“可想起来了什么?”
泰安抿起嘴唇,恍惚摇了摇头。
不曾。过往种种像是千万块碎片,在她的脑中杂乱着铺放。
一向康健的兄长骤然坠马,摔断了脖子。父皇一病不起,群臣骚乱不堪,她咬牙站了出来,协礼部一起操办了兄长隆重的丧仪。
落葬当日,她眼中含泪,亲手将兄长生前的爱物九龙金杯塞入元陵棺木中,待马车渐远,才心痛欲绞地回过头,望着星罗棋布着十八座帝陵的渭北嵯峨山。
“兄长遇难…可是,我又是怎么死了的?”泰安抚着眉心,疲惫不堪地问眼前坐着的李彦秀。
他却避开她的眼神,只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抚上她的头发。
“已与你说了许多遍了。”李彦秀的声音温柔如常,“…黄门侍郎趁父皇病危之时谋逆,我救驾来迟,只在清凉殿的金柱之下找到你的尸身。”
他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像是深陷入了当晚的回忆。金銮柱下四方横流的鲜血,宛若争妍斗奇的娇花。而她身上素带朱里,白玉双佩,即便头脸处早已经血肉模糊,却处处都是熟悉的痕迹。
李彦秀哀痛欲绝,亲手将她的尸身从銮柱之下抱了出来,深深将头埋在她冰冷的怀中长啸痛哭,却在她紧紧裹着的双臂之中,发现了一本薄薄的《圣祖训》。
“对不住。”李彦秀的声音中有着难以言喻的隐痛,“宫变当日,是我一念之差,领兵护卫宣政殿,力保皇位不失。却没想到逆贼卑劣至此,竟会对你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下手。”
他深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眼角的泪意,又说:“父皇承诺过我,于我护卫宣政殿时,会派兵先至清凉殿救你出来。却没想到计划有失…我们赶去的时候,清凉殿早已烧成了一片火海,而你却倒在了殿前的金柱之下。”
“东宫侍卫阿蛮为护卫你,身负多箭,倒在清凉殿的石阶之前,直到死仍保持着背负你的跪姿。我知你和他一向亲厚,亲自收敛了他的尸首,将他立身成塑,护在你梓棺之旁。你…可还记得阿蛮?” 他伸出手,指向房中供奉着她的牌位之旁,一件小小的黑色木牌,小篆写着“阿蛮”二字。
泰安眸光晶莹,哽咽着摇头,轻声说:“不记得了。”
一直观察着她神色的李彦秀,却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喃喃道:“伤痛尽数忘却,这样也好。”
他说至伤心痛处,情不自禁伸出手来拥抱她,想像以往一样将她揽入怀中。
泰安却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手臂,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再不相同的面孔。
十年。距离她香消玉殒,已有将近十年的时间。
面前的李彦秀,早已不是当日与她青梅竹马的青涩模样,褪去了少年的稚气,显得成熟又胸有成竹。
她与他初遇的时候,他不过是躲在镇国公李崇佑身后不受宠的次子,谨小慎微看着父亲和兄长的脸色。
而现在,他不仅生杀予夺处尊居显,甚至兵权在握杖节把钺,风头之盛早早超过了他的兄长,直逼父亲李崇佑。
泰安低下头,声音温婉如同黄莺,像是十年前一样娇俏可人地依偎在他的手臂旁,问道:“我听你房中的侍女唤你二殿下…可是镇国公已荣登大宝?”
李彦秀有着一瞬间的迟疑,却在与她纯真无邪的大眼睛对视之时败下阵来,尴尬地回道:“是…父皇铲除逆贼之后,因中宗无子,被余下的群臣一致推举称帝。他欲推辞不受,却于酒醉之中黄袍加身,醒来之后已坐在九龙椅上,就此登基。”
泰安面上仍然笑着,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样子一如既往。
李彦秀大松一口气,带了薄茧的手指擦在她苍白的脸上,温柔无两,像是捧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泰安柔顺地依偎在他身边,垂下的眼眸隐藏在他臂膀下的阴影之中。
是不是这么多年,她在宫中了无心机无忧无虑的样子深入人心,让所有人都以为她真的是个好骗的傻子?
她藏在衣袖之下的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臼齿紧咬,几乎抑制不住心头汹涌的愤怒。
她是忘记了很多过去的事情。
忘记了自己怎么死,忘记了阿爹怎么死,忘记了阿蛮怎么死,忘记了大燕王朝是如何一夜之间易主,忘记是怎么丢掉了江山。
可是她不蠢。
李彦秀□□无缝的说辞,听在她的耳中却分明漏洞百出。
她太了解他了。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同长大,知道他在父兄阴影之下活得艰辛,因而格外心疼他。
亦知道他自来都是何等隐忍的一个人,从来不做没有把握,亦无利不起早,从来不做没有回报的事情。
外贼谋逆,他却领兵护卫宣政殿…当她傻吗?泰安心中一片悲凉,哀痛难以言喻。
外贼谋逆,宫中的帝王和公主难道不是最值得护卫的人?宣政殿中值得护卫的,唯有一枚冷冰冰的玉玺啊!
国君若在,李彦秀为何要去护卫玉玺?国君若在,他为何不抢救驾之头功,却选择去护卫宣政殿中那一枚玉玺?
若是他所言为真,在那个时刻,在那个当下,李彦秀选择带兵前往宣政殿,怕是只有一个原因——为了抢夺宣政殿中的那一枚玉玺。
中宗早已薨逝,逆贼趁乱攻入内城。镇国公次子李彦秀为抢头功,选择领兵攻打宣政殿抢来玉玺。
待他抢得玉玺,欲掉头前往清凉殿营救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却发现战火纷飞之下,镇国公主泰安却已经死在了清凉殿前的金銮柱下。
更何况…泰安唇畔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
大约她在他心中当真是一丝政事都不懂的傻白甜,却忘了她是和太子兄长一同长大的公主。幼时曾被中宗抱置在膝上一同上朝。若有朝臣长髯广颐相貌凶猛,曾因惹了她惊惧哭泣,而被放了长假。
耳濡目染,她就算看不清楚朝中形势,就算曾报了奢望他会与她携手南山避开朝中风云之乱,也不会在此时此刻,忘记他的父亲镇国公李崇佑亦是五城兵马司的李都统,驻守内城执掌兵符。
李彦秀说,黄门侍郎领兵谋逆,以为“黄门侍郎”这官位听来悬虚她会不明。可泰安却知道得清清楚楚,正四品的黄门侍郎,不过是,门下省的侍郎,伺候皇帝笔墨的而已。
侍郎而已。
如何起兵谋逆?哪里比得过执掌五城兵马司的…他们李家更近水楼台?
泰安轻轻叹一口气。
她信李彦秀对自己真有情谊,否则不会于她身死之后护卫《圣祖训》十年,只为等她醒转。
她亦相信李彦秀并非真心要她死无葬身之地,否则何必在内室中设下她的灵位日日相伴,何必待她一只早该香消玉殒的纸片鬼这般上心。
可她比谁都更要确信,公主泰安从来都不是驸马李彦秀的唯一。江山与情义之间,若要李彦秀二择一,被放弃的从来都是她这个未婚妻。
斜阳隐映,泰安被李彦秀揣在怀中,带回清凉殿中。
她从他领口钻了出来,顺着他瘦削修长的手臂,一点点地滑在了他的手腕上。
而他一脸宠溺地看着她,眸中如有晶莹闪烁,仍有那一丝少年人的热情和焦躁。
“怎么这般着急?缓些喝。知道的,当你是只蠹灵,若是那不知道的,还当你是欲投胎的饿死鬼。”
他高高撩起的衣袖之下,白皙的手腕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滴滴鲜红顺着手臂上的伤口缓缓溢出,而她如饥似渴地啜饮着他腕上沁出的鲜血,脸颊上沾染了些许鲜红,隐约有种摄人心扉的动人。
“你现在还是一张纸片,概因血气太虚。血气筑阳,你受我血气滋养,也好快快长大。”他眉目含笑,情深似海,“我已经等了整整十年,真是再多一分一秒都等不及了。”
泰安略略停顿了一下,抬起头中冲他娇娇笑着,歪头道:“便是恢复了人形又能如何?我也是只什么都做不了的纸片鬼啊!难不成你还要娶我进门,立我为后不成?”
她问得坦然,像是半点不介怀往日之事。
他却赧然地避开了目光,说:“后妃不过名分而已,你我的情分,何至于浅薄至此?待你恢复人形,待我荣登大宝,你日日伴我于昭阳殿中,一生一世相守,岂不是更好?”
泰安点头,面上绽放的笑容明媚,纯真的目光比泉水还要清澈。太液池漩起晚风,而她伴着一缕斜红,如临晚镜;小颦微笑尽皆妖绕,让他如同窒息般地心悸。
年少时的爱恋,在失去之后变作求而不得的哀怨。
十年前宫变当夜,李彦秀于一念之差之下,择宣政殿而弃清凉殿。待得玉玺到手,他前往父皇处邀功,才惊觉父亲李崇佑竟对泰安下了杀手。他倾心的未婚妻,死在了清凉殿的金柱下。
“那是前朝公主,留有活口乃是大忌。”李崇佑抚着长髯,目光锐利,“我儿自来机警,当知父亲此举是为了你好。李家出师本无正名,若是镇国公主泰安谋逆,才使你我起兵勤王一事顺理成章。”
“天下女子千千万。为父记得你好,以后自当为你择良家女子为妻。”李崇佑眯起眼睛,“我儿可是理解父亲苦心?”
李彦秀深深低头,额头磕得青紫也难捱心中苦楚。
他将丧妻之痛生生忍下,可是父子间的隔阂却就此无可挽回地埋下。
之后的十年,李氏王朝根基尚不平稳。北地突厥多次进犯,他为保江山,为父皇登基立下赫赫战功,却因这长兄的挑拨和父亲的提防,与皇位越离越远。
兄弟三人同在朝中,他除了兵权一无所有,十年时间苦心经营,兄弟阋墙却日益激烈,直至兄长当朝提出要解他兵权,群臣纷纷附议。
突厥之乱尚未平息,父皇在攘外与安内之间犹豫不决,接连数日未曾定下结论。偏偏就在此时,一向掌管兴善寺的太常少卿裴县之,突然之间却与兄长过从甚密。
宫变当日,李彦秀于金柱下发现泰安的尸身,心痛难抑。
待清醒之后,他欲将泰安风光大葬,特意找到当时不过太常侍郎的裴县之询问葬礼丧仪,哪知裴县之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二殿下切勿为难臣。臣自是知道您与公主青梅竹马情深意笃,念着旧情,欲让她入土为安…”
“可是皇帝早已吩咐史官,给公主定下弑父谋逆被诛的罪名,要将她挫骨扬灰呢。臣就算再崇敬二殿下与公主间的情义,又如何能公然抗君?如何能让公主入了渭北嵯峨山的皇陵?”裴县之面露不忍,跪在地上一字一顿。
李彦秀如遭雷击,恍惚间抚上从她胸口摸出的《圣祖训》,薄薄一册书封上鲜血密布,像是淬了怨毒的花朵。
一场宫变,一念之差,他连爱人的尸身都保不住,连一场来生再遇的缘分也求不来。
他面色煞白,一点点地朝后退。
太常侍郎裴县之却像是心有不忍,千钧一发之时,叫住了欲离开的李彦秀。
“二殿下…”他破釜沉舟似地说,“臣与公主多年之前,曾有一面之缘。” 他的双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低了头,继续道,“中宗于太液池设下中秋宴,臣于末席作陪,亲眼看着女扮男装的公主一身骑服,跟在合德太子身后走入席上。”
她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样子时隔多年,仍被裴县之记得清楚。
“中宗与我有知遇之恩。”裴县之低下头,缓缓说,“中宗生前最是恩宠公主…如今公主不在了,尸身无存不得入皇陵,臣却不愿让她魂魄无依。”
他破釜沉舟似的伸出了手,欲接过李彦秀手中的《圣祖训》,说:“大兴善寺中奉有佛骨,自来灵验。听闻此书沾染了公主的鲜血,不若交由给臣,奉在兴善寺的香火之前。许是千百载之后,也能替公主修成正果呢?”
李彦秀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裴县之,一丝神色也不愿错漏。
裴县之坦然与他对视,跪倒在地,沉声道:“中宗知遇之恩,臣没齿难忘。便是二殿下将臣交给圣人,臣亦无怨无悔。”
良久之后,李彦秀一言未发,却只将手中沾血的《圣祖训》轻轻放入裴县之的手中
“他对着我,还能这般直言,我便敬他是条汉子。”李彦秀将纸片似的泰安放在心口,带着笑意与她说起往日的故事,“我当时也别无他法,便想着能试一个法子,便是一个法子。也没想汉武帝求李夫人那样,真能与你见面。”
“只想念着上天眷恋,与你求个来生。”他轻轻说,鼻息落在她的身上,“哪知兴善寺香火旺盛,又恰逢你执念未消,元灵附身在书册之上与我重逢。上天果然待我不薄。”
她温柔地俯在他的胸口,初遇时巴掌大的小人已经渐渐有手臂般长短,虽则重逢日短,但因他血气滋养,已能将小小的身子卷成一支纸箭,渐渐学会御风飞行。
他掌心的温度落在她的后背上,却激起泰安心中无穷尽的怒意。
上天待人确实不薄,却绝非待你不薄。
而是待我不薄。
泰安紧咬牙关,平生的演技和气力都用尽,努力缩在他身边做他温柔小意的女人。
我父兄与我将大燕江山拱手相让,令突厥南下侵犯子民,众生涂炭,概因误信了李氏逆贼的痴言妄语,被贼人所惑。
如今承蒙上天怜爱,给了我重现于世的机会,我欲以元神相博,只求拨乱反正,还我大燕大好江山。
无边的仇恨在泰安的心头荡漾,将他二人之间的旖旎和情深都化作幻影。
李彦秀浑然未知,却仍然做着相伴终生的美梦。
朝堂之上,局势渐渐紧张。
李彦秀手中的兵权,已成了兄长与三弟的眼中钉肉中刺。他常年在外带兵打仗,兄长却在吏部浸润多年,掌尽官员人事。朝堂上,文臣唯兄长为尊,已是数次欲对他的兵权下手。
皇帝虽悬而未决,李彦秀却隐隐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
“…若是兵权被释,争位一事我便再无胜算。”他烦躁不安。
泰安轻轻抚上他手背,劝道:“殿下在外平乱,浴血奋战战功赫赫,哪知留在京中养尊处优坐享其成的却另有其人,实在太憋屈了!”
看似温婉实则尖锐,字字句句都在挑拨,助李彦秀本就爆燃的怒火烧得更旺。
局势紧张,蓄势待发。
皇帝似乎只需要最后的契机杀子;而李彦秀亦似乎只须最后一根火索引燃弑父的动机。
裴县之与兄长异乎寻常的亲近,到得此时,成为了压垮李彦秀的最后一棵稻草。
“狠,太狠了!连半点骨肉亲情都不顾!”李彦秀如被逼上绝路的困兽,在房中来回踱步,“我只当他想解我兵权,哪知他却想要我的命!”
早些年,裴县之在李彦秀授意之下,由太常侍郎擢升太常少卿。可之后李彦秀出征多年,于朝中人事任命早已无话语权。裴县之若是怀有二心,为向他兄长表功,将《圣祖训》与泰安一事说了出来,又当如何是好?
李彦秀面色铁青,沉声道:“此事非同小可。若是父皇知晓我当日所为,必当我对他仍有异心,若是兄长以此为契机,给我扣下巫蛊压胜的罪名,怕是我难逃死劫!”
泰安歪着头,单纯又天真,眨巴着圆圆的眼睛:“殿下既然知道,还在等什么?你父皇要杀你,你何必再忍?裴家要背叛你,你又何必放过他们?先发制人,总好过兵权被释之后破釜沉舟来得好,不是吗?”
李彦秀抬起头,望着天上的月亮,轻声说:“我亦有此意…只是,在等待最后的时机。”
最后的时机,来得比李彦秀预想中快了许多。
中秋欲至,皇帝如以往一般,在太液池畔设宴。
八月十四当晚,李彦秀为筵席一事奔忙,与皇帝相谈至夜深未及回府,宿在宫中。
已足有手臂长的泰安站在窗边,定定地看着天上的圆月。
是今夜…便是今夜。
她在月光下轻轻地旋转,像是一张剪影在月下翩翩起舞。
越转越快,她越转越快,瞬息之间,将自己卷成一支纸卷似的利箭飞入天边。
夜风习习,她乘风而行,朝着心中的目的地奔去。
中秋夜,迎秋寒,击土鼓,祭于坎,当祀夜明于夕月坛。
每年中秋,帝王都当于月坛祭祀。
而掌管祭祀司仪一事的太常少卿,于中秋日之前,必当守候在夕月坛处理祭祀事宜。
泰安在天空中月下飞仙般地盘旋,轻飘飘地落在夕月坛的棂星门下,直至太常少卿裴县之从棂星门前经过的时候,如同一只蝴蝶,扑在了他的衣襟下。
“承蒙裴大人大恩,才能有我今日在此。”她站在目瞪口呆的裴县之面前,面色红润宛然若生,“听闻裴大人与我有过一面之缘,可曾记得我的样子?”
困在书房中的裴县之起身欲逃,却被翩翩跃起的泰安堵住门口,她神色凛然,盈盈冲着裴县之下拜:“得大人大恩,理当涌泉相报。今日来此,只为救大人满门性命。”
裴县之仍是一句话语都说不出。
泰安却一刻不停,继续说了下去:“…大人理当知道三龙夺嫡,二殿下手握兵权,已是蠢蠢欲动。明日中秋夜宴,殿下欲于大殿下及三殿下赴宴之时埋伏于宫门外,先诛兄长与幼弟,再举兵入宫,逼李崇佑禅位于他。”
裴县之哪里经历过这般情形,面色煞白,心跳如同擂鼓。
泰安却微微一笑,说:“除此之外,明日午时之前,殿下亦会遣兵于裴大人府上。裴家上下百余口人,怕是明日之后,便会一个不留。”
“明白了吗,裴大人?明日二殿下杀完兄长幼弟,下一个灭口,杀的就是你了。”泰安慢慢说。
她轻轻转圈,衣袂飘动谪仙一般。
“因为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