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千寻千寻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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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情其实未必就有结果,它只是证明你曾经和某个人在某段时空里相遇过,这就够了。

    对于耿墨池这个人,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其实从当初爱上这个人开始,我就预见了万劫不复的可能,我不是没有理智,我也犹豫过退缩过甚至是放弃过,可是到头来还是飞蛾扑火直奔着他而去,不分青红皂白死也要去爱。我应该想到的啊,他突然来星城,绝不会是跟我重叙旧情,他在我面前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左一声对不起,右一声无能为力,那么明显的暗示我却像是瞎了眼什么都看不见,于是再次被他一脚踹进深渊,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我做梦都没想到,他此番陪我去新疆其实就是在酝酿跟我分手。他一定酝酿了很久,所以在他提出来时,竟然镇定得像是跟我谈天气。

    那是在我们回星城的第三天,他面对面地跟我说的。

    “分手?你,你又跟我分手?”我当时正在帮他收拾屋子,楼上楼下地忙,而他像个影子似的跟上跟下,终于逮到我停下来时他摊牌了。

    亏我当时还笑着,顾左右而言他,“你开玩笑吧?”

    “对不起,我说的是正式的……分手。”他站在我面前,很认真地看着我。我只觉虚弱,仿佛出自本能一样地问:“为什么?”

    “因为……”他叹口气,声音压抑而喑哑,“我准备跟米兰注册结婚,然后去日本定居。对不起,我这次回来就是跟你说这事的,可是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

    “……”

    我听着,却不能明白,如同五雷轰顶一样,脑子里嗡嗡作响,感觉整个人像是跌进了深沟里,挣扎着连呼吸都不能继续,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透出凄厉的绝望:“墨池,我没听懂你在说什么,我真的不懂……你说什么啊……”

    耿墨池看着我,掩饰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像是在跟脚尖说话:“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无法取得你的原谅,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只能这么做。真的,但凡有一点点办法,我都不会走到这一步……除了瑾宜,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他颤动着嘴唇,声音很低,却足以将我生生撕碎,我看到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念出的话像是咒语,“考儿,你恨我吧,诅咒我吧,你怎么样都可以,我……我没有办法……明天我就回上海了,对不起。”

    我愣愣地看着他,迟钝的大脑思考着该怎么反应,骂他,打他,还是杀了他?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个出尔反尔无情无义的男人,一颗心方才还忽上忽下地蹦跶,顷刻间就撕绞在一起,我几乎能感觉鲜血在心底汩汩地涌出来,嗓子眼一阵阵地冒着甜腥气。

    也许下一秒,我就会吐出一口血,我会死在他面前!我喘息着,真的呼吸不上来了,他的脸在我眼前不断晃动、重叠,我完全看不清他了。

    “你怎么了,考儿?”他可能被我的样子吓到,忙过来扶我。

    我甩开他的手,呻吟着大口地吐着气,“别碰我!耿墨池,你信不信我会杀了你?我真的会杀了你,现在,即刻,你马上从我眼前消失。我一句解释的话都不要听!你,你……”我摇摇晃晃,天与地都旋转起来,我浑身发抖,身体内没有一丝暖意,冷得牙齿直打战,“你听着,我不会原谅你,我一定会跟你同归于尽,无论是上天堂还是入地狱……你现在就走,马上走,不然我撞死在你面前,我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你走!”

    “好,我走,你冷静下也好。别做傻事,我不值得你这样。”他说着就转身朝门厅处走,慌不择路,好像我是瘟疫,他唯恐躲闪不及。

    我站在茶几边动也不能动,看着他离开,在他握住门把手的时候我还是哑声问了句:“理由呢,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他背对着我站在门口,僵直着身体,好半天保持着那样的姿势没有动。

    四下里很安静,静得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因为叶莎。”

    “因为谁?”猛听到这个名字,我恍若隔世。

    他缓缓地转过身,终于肯与我对视,“对不起,考儿,我也是没有办法……你听我说,米兰手里有些东西,可能对叶莎不利,她威胁我如果不跟她注册结婚,她就将那些东西公布于众,我跟她谈了很久,包括给她开空白支票金额任她填,我承诺把上海的两处房产,在法国的私人别墅、新西兰的游艇都赠予她,甚至还答应将我名下40%的股份转给她,我什么都可以给她,什么都可以放弃,只要她肯放过叶莎……可她就是不肯妥协,已经给我下了最后通牒……”

    “你等等,你说米兰手里有东西,对叶莎不利,所以她就威胁你?”我打断他,太过突然的打击让我有些反应不过来,我胸闷得透不过气,“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你拿她没有办法?”

    “很抱歉,我没法跟你说太多,总之她手里的东西足以让叶莎身败名裂,我倒无所谓,可是叶莎……她……”

    “她已经死了!”我提醒他。

    “没错,正是因为她死了所以我才不得不尽力保护她的名誉,死者也是有尊严的,何况我跟她到底是夫妻一场,我欠她太多,这辈子已经没办法弥补了,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必须保护她,哪怕豁出我的一切,我也在所不惜!”

    说这话时他脸上透着决绝的冷酷,我看着他,身子摇晃得更厉害了,我拭了把脸,满手都是泪水。我完全不能理解,真的不能理解,整个人就像傻了一样,哆哆嗦嗦地质问他:“你,你为了一个死去的人不惜搭上自己的一切,甚至抛弃深爱你的女人,你这是什么逻辑,活人不救救死人?死者有尊严,我就没有?”

    “考儿!请你理解我的立场!”

    “你什么立场啊,叶莎已经死了,我还活着,你看清楚了,我还活着!你就不怕你救了叶莎我会死掉啊,你当我是铜墙铁壁刀枪不入吗?你这个样子对我,你让我怎么活?”像是陡然找到了一个出口,我放声大哭起来,“耿墨池,你高尚你伟大,你跟叶莎夫妻情深,但你怎么可以这样践踏我的自尊!米兰摆明了是跟我叫板,她跟你登记结婚就是想向我示威,以表明她赢了我,她一直就想赢我,这么明显的圈套你都睁着眼睛往里跳,你置我于何地啊!哪怕你跟瑾宜登记,我都没话说,你偏偏跟米兰!你竟然跟米兰!”

    耿墨池垂着手站在门口,点着头,“是,是我自找的,当初我为了报复你于是拉上米兰跟你开了那个愚人节的玩笑,事实上我当时就后悔了,看着祁树礼把你抱出婚礼现场我就后悔了,所以之后我一直拖延着不肯与米兰去登记成为合法夫妻,我甚至跟她摊牌,只要这事能不了了之,我可以给她一大笔钱,哪知道她贪心太盛,在我病重时四处打听我的遗嘱……她可能猜到我没有在遗嘱上写她的名字,于是纠缠不休,追到上海天天缠着我闹,我不知道她从哪里得到那些手稿,落她手里了我就只能任她宰割,她三天后就要在上海举行记者招待会,如果在这之前我没有回上海跟她登记,她就会向媒体公布那些手稿……”

    “什么手稿?”

    他迟疑着不吭声。

    每次触及这个问题他就三缄其口,可见他对叶莎的保护意识很强。

    “LOVE系列曲?那些系列曲真的不是叶莎写的?”上次在网上看到那个帖子其实我就怀疑了,这会儿我更加确信无疑,“你就是为了这事受米兰的威胁而要跟她去登记?”

    他可能站着有点累,坐到了门口的一张小沙发上。

    他的沉默就是默认了。

    我站在沙发边,背对着客厅拉开的落地窗,呼呼的寒风灌进来,只觉得冷,四处都冷得像地狱一样,我艰难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直直地看着门厅处的这个男人,心底泛出汹涌的痛楚,那样痛,痛得锥心刺骨,痛得我神思恍惚,仿佛濒临死境一样,此刻我只有绝望。

    “耿墨池,你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这事上就这么糊涂呢?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纸包不住火!那些曲子既然不是叶莎写的,你就大大方方地向世人公布好了,隐瞒和欺骗岂不比盗用曲子本身更无耻?你现在还可以为地下的叶莎当保护伞,你将来若不在了呢,真相早晚还是会浮出水面!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至此,我仍在做着垂死挣扎,试图说服他。

    哪知他根本就不听,还据理力争,“我不是想不明白,而是我只能这么做,我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叶莎死了还受世人的侮辱,我是她的丈夫,生前没有给她幸福,她死了,我给她留份清白错了吗?如果当事人是祁树杰,你可以做到置之不顾吗?”

    “别跟我提这个人!”我一听到这个名字就疯了,失控地大叫,“我才不管他呢,他都死了我还管他受不受辱,我神经病啊!他作为我的丈夫,背着老婆偷情不说还让老婆承受那样的耻辱,我恨他都来不及,我还会为他搭上自己的一切?他就是被人挖出来鞭尸都不关我的事!”

    “白考儿!你给死者留点口德行不行?”耿墨池厉声呵斥。

    这话越发刺痛我的心,我指着自己,眼泪簌簌地滚落,“口德?我被丈夫抛弃,现在又被你抛弃,你竟然还跟我谈口德?耿墨池,我是没什么涵养,我做不到被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还保持微笑!我就挑明了吧,叶莎的名誉就是你的名誉,你们是夫妻也是搭档,一个写曲子一个演奏,是世人公认的琴瑟和鸣的模范夫妻,LOVE系列曲是你们共同的作品,叶莎若身败名裂你也逃不掉,所以你为了保一时的名誉不惜跟米兰那么龌龊的女人结婚,你真懦弱!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让米兰更加得势,她抓住你的这个把柄,你一辈子都得受她的威胁……”

    耿墨池不以为然,“我活不了多久了,横竖是要死的人,她想要什么我就给她什么好了,只要她肯放过叶莎。我懦弱也好,我心虚也好,是我造成了今天这个局面我就得负责。考儿,你可以看不起我,你也可以骂我,你怎么样我都不说什么……”

    “我死呢?我要是现在就死在你面前呢,你还是要跟米兰结婚?”

    “考儿!米兰威胁我就够了,你怎么也这样?”

    “我本来就是跟她一样的货色,别忘了我跟她有过十几年的友谊,物以类聚懂不?”说这话时我脑子已经不是很清醒了,一颗心像是拿在火上烤,理智已经消失殆尽,我指着客厅露台外面的人工湖,“我现在就可以跳进去死给你看,她可以威胁你,我一样可以!我倒要看你究竟是救活人还是救死人,如果我也死了,那你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耿墨池丝毫没有察觉到我崩溃的理智,他只当我是说气话,不耐地又站起身,“说这些话有意义吗?考儿,你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

    “我从来就不讲道理,不要试图跟女人讲道理,女人天生就不讲道理!所以女人爱上一个男人就不分青红皂白,死心塌地,成了没脑子的白痴!倒是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臭男人,披着仁义道德的外衣,把对女人的欺骗和伤害演绎成感天动地的琼瑶剧。就说叶莎,她生前你对她不好让她走上绝路,她死了你倒是维护起她来了,这就很有意义?早知如此你为什么不在她在世的时候对她好点?如果死了就可以让你反省,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耿墨池彻底失去说服我的耐心,重又走向门口去拉门。

    他完全对我的歇斯底里置之不理。

    就在他拉开门的瞬间,我想也没想转身就朝露台上奔,在水一方这栋房子设计得很别致,客厅落地窗外就是一个原木搭建的长长露台,一直延伸到了湖面上,平日天气好的时候在露台上晒太阳或者钓鱼是件很惬意的事情,下雨天透过客厅落地窗看湖面上雨雾渺渺也是美不胜收,我很喜欢这栋房子,耿墨池回星城的这几天我基本上都待在这里,请了假陪他,对面我自己的住处雅兰居我只每日过去换衣服。

    耿墨池开门出去的同时,我已经跳进了冰冷的湖水,那一刻我什么都没想,脑子里一片空白,虽然很多人都说死需要勇气,可是在我看来活着更需要勇气,哀莫大于心死!我不知道我除了跳进湖里还能怎么着,难道一个人守着他的空屋子等他回来,他不回来我便哭得昏天黑地,他回来了我就哭着求他给他下跪?大多数怨妇不都喜欢上演这样的戏码吗?

    不,这不是我的风格。

    老实说溺水的滋味并不好受,水从四面八方灌进来,落水的瞬间我就呛水了,耳朵鼻子眼睛全都呼啦啦灌进水。我在水中本能地拼命划动手脚,可我并不会游泳,整个人像秤砣似的直往下沉,那一刻不能说没有恐惧,人对死亡都有本能的恐惧,但就算是恐惧那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我感觉越往下沉越窒息,肺部像是被挤压得要炸了,胸闷得透不过气,很快就失去意识。

    其实也不能说没有意识,我能感觉到四周的黑暗和宁静,还有冰冷。

    耳畔是咕噜噜的水声。

    慢慢地,黑暗越来越深邃,人也越来越缥缈,溺水的不适感没有那么强烈了,好似我已经停止挣扎,浮在了水中。恍惚过了半生那么久,我叹息着在水底开始了新的呼吸,像鱼儿一样不断鼓着泡泡,同时也睁开了眼睛……

    眼前像是缥缈的梦境,一定是梦,黑暗的尽头突然浮现出奇异的亮光,我居然看见了水的那一端同样漂游着两个人,一男一女,都是雪白的面孔,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男的无疑是祁树杰,面孔正对着我,女的有着很长的头发,海藻一样遮住了大半张脸,她穿着绿色的长裙在水中飘飘的,双腿修长,手臂很自然地划动着,像一株曼妙的水草。

    他们在水底深处看着我,时不时地交头接耳,似乎在议论着什么。

    我拼尽全力游向他们,可是祁树杰却拉起叶莎游向相反的方向,他们已经不是人,而是两个生长在水下的生物,就像水底无处不在的水草和鱼虾一样,他们有没有灵魂和感知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他们的世界我休想进去,即便我真的死了,我也永无可能靠近他们。

    而且我觉得祁树杰一定是认得我的,就算是亡魂也应该是有记忆的吧,因为他在游向远方时不时地回头看我,惨白的面孔依稀有笑容。

    他为什么对我笑?

    他一句话也不说,为什么只对我笑?

    四年了,我从未在梦中见过他,我不知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他对我恨到如此地步,连个虚无的梦都不肯给我,决然地在我的世界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觉得我在哭,光亮渐渐隐去,我陷在冰冷的黑暗世界里怎么也发不出声音。这正是我的悲哀,现实世界里我被人抛弃,到了地下的世界还是无人搭理,做人失败就算了,做鬼也做得这么寂寞。我绝望极了,四周黑得无穷无尽,除了哗啦啦的水声,我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我的世界再也没有光明,再也没有尽头。可见死亡并不是绝望的尽头,在一个我们未知的世界,谁也不能保证你进入那个世界后就能获得灵魂的安息,比如我自己,就像是坠入黑暗的井底,所谓爱情,所谓生死,到头来只是场华丽的梦境,一切的希冀和梦想都随流水哗啦啦而去,我挣扎在那样的黑暗中,无法呼吸,不能言语,连哭泣都变得虚弱无力,没有人听得到,也没有人会救我。

    死吧,就让我这么死吧……

    “考儿,考儿……”

    隐隐约约地,我听到有人叫我,近在耳畔,那声音很熟悉。我沉沉地呼吸,已经听不到流水声了,脑子里也渐渐有了灵动的光影,待我模模糊糊看见那些光影时,我已经睁开了眼睛。只见樱之趴在我的床头,双眼红肿,脸上依稀还有泪痕,我睁开眼睛的刹那她叫出了声:“考儿!你醒了?”几乎是同时她跳起来扑向病房外,“医生!医生!……”

    趁这间隙,我缓慢地转动着眼珠打量四周,满眼都是刺目的白色。直觉这里应该是医院。原来我没死啊,窗户开了半边,有微弱的阳光照进来。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床边的输液架上挂着点滴瓶,我觉得鼻子很难受,这时才发现我的鼻孔中还插着氧气管,原来我是靠这个呼吸的。不仅鼻子难受,我觉得浑身都难受,特别是胸口,每次一呼吸都牵起撕裂般的疼痛,有一种强烈的咳嗽感,却咳不出来。

    医生鱼贯而入,逐样给我检查各项生命指标。

    樱之喜极而泣,在旁边哆哆嗦嗦地给人打电话,“嗯,她醒了,刚醒的……好,我知道,您过来吗?就过来啊,好,我等您……”

    当樱之告诉我,我已经抢救了几天几夜,昨天才从ICU病房转到普通病房,而耿墨池已经回了上海时,我的眼泪哗啦啦地就流出来了。

    “考儿,忘了他吧,你知不知道你差点连命都没了,你这是何苦啊?”樱之哭泣着,“耿墨池走的时候其实也不好受,他的情况看上去比你好不到哪里去,第一个晚上陪护你的时候他自己也在输液,他跟我说,他会把米兰带去日本不让她找你麻烦,他已经活不了多久了,他要我告诉你,他会在另一个世界等你,他这辈子只能对不起你了……”

    我望着雪白的天花板,颤动着嘴唇,什么都说不出来。

    胸口的疼痛让我连呼吸都很吃力。

    樱之抽出纸巾一边给我拭泪,一边说:“放过自己吧,这几年你说你过的什么日子,几次死里逃生,你想想你的父母,年纪那么大了,你真要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啊?这次我都没敢跟你爸妈打电话,怕老人家受刺激,考儿,你身边还有这么多爱你的人,你能不能对自己好点呢?祁先生也是几个晚上没合眼,你情况最危急的时候,他差点调用直升机把你送去北京抢救……”

    “耿,耿墨池什么时候……走的……”

    “考儿,你还问他干什么,他马上就要去日本定居,他已经跟米兰登记了,你死心吧!”樱之摇着我的肩膀,“你怎么还没清醒呢,你都这样了还惦记着他……”

    “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死掉?”半个小时后,祁树礼赶到医院跟我说着同样的话。他站在床边双手握成拳状,像在极力压制着一触即发的情绪,“你的肺呛坏了,引起呼吸衰竭,虽然已经抢救过来了,但你一辈子都落下病根了,你还要怎样?他昨天跟米兰已经在上海注册,他们是合法夫妻了,现实摆在面前,你怎么就不能给自己一条生路呢?如果你真想死,那你就等他死了后,你在他坟边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好了!现在,请你好好活着,珍惜每一天的生命,你的生命不仅仅属于你自己,也属于生你养你的父母,你没有权利说带走就带走!”

    “我,我咽不下这口气……他宁愿救死人也不肯救我,我就是要个说法而已。”我仍然是咬牙切齿,身子可怜地战栗着。

    祁树礼坐到我床边的椅子上,握住我因为输液而冰冷的手,“他去上海前把情况也跟我讲了,站在旁观者的立场,我觉得他做的也没错,虽然他太太已经死了,但死者也是有尊严的,甚至死者的尊严胜于活着的人,因为死者不会为自己辩解,没有感知,没有意识,那就更应该得到我们活着的人的尊重,这是一种人道。耿墨池想必也是走投无路才做出那样的决定,他要不跟米兰结婚,他太太叶莎的名誉就会毁于一旦,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这倒是让我对他这个人刮目相看,这家伙还是蛮有情义的。至于米兰这种没有人格没有廉耻没有道义的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我们等着看好了。考儿,答应我,再也不要做傻事,你知不知道我这几天是怎么过来的,你太不理智了,做事情完全不考虑后果……”

    祁树礼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很模糊,因为我什么都不想听了。我转过脸望向窗外,阳光已经消失不见,天空变得阴沉沉,病房内可以清楚地听到外面呼呼的风声和树枝扑打的声音,我听到祁树礼在旁边说:“天气预报说这两天有雪,外面很冷,你要多保重身体,千万不能感冒,否则你的肺就很有问题了。”

    接下来的几天,不断地有人来医院看我,阿庆和几个同事都来了,周末的时候老崔和其他几个台领导也来到医院,安慰我好好养病,工作的事不要挂在心上。我知道年底电台很忙,我这个时候住院实在是不厚道,很是愧疚。高澎几乎是每隔一天就来看我,他很兴奋地告诉我,他的个人摄影展已经在筹备中了,有望明年春天开幕,他的很多哥们儿都在帮忙,“现在才知道朋友有多重要。”高澎如是说。我在高澎的脸上看到了罕有的激动,那是一种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他终于不再是那个得过且过混日子的摄影师了,这很让我高兴,也多少缓解了我内心的苦痛。

    高澎现在反过来安慰我,鼓励我,每次来都讲笑话给我听,虽然我笑得不是很由衷,但好歹是笑了,祁树礼见状对高澎的态度也似有所好转,至少面子上不那么倨傲目中无人了,有时候还跟他寒暄几句,因为每次高澎来我都会被他逗得呵呵笑,可是祁树礼来,我多半保持沉默。

    这让祁树礼很是懊丧,“在你眼里我连个混混都不如?”有一次他这么问我。我当下就板起脸,斥责道:“请注意你的措辞,祁先生。”

    祁树礼只能叹气,“我真是死不瞑目!”

    出院后我暂时无法工作,医生交代我要安心静养,病情随时有可能反复,因为我的肺确实被呛坏了,稍加不注意就会感染,会引起肺炎等一系列并发症。祁树礼为此专门为我配备了私人医生,随时待命,怕小四年纪小不会照顾我,还把樱之调到我身边,一方面帮忙照顾我,一方面怕我闷陪我聊天。可是樱之好像很忙,每次匆匆忙忙地来,又匆匆忙忙地离去,而且很惦记着工地的账目,生怕有什么差错她负责不起,一来就不停地打电话,给同事交代这交代那,每天还要赶回家给周由己做晚饭,我不好意思留她在这里,要祁树礼把她调回工地,祁树礼犹豫了两天就把她调走了,但不是回工地,而是安排她回公司继续负责管理人事档案。

    樱之对此颇有些惶恐不安,以为是她工作出了纰漏,弄得我很过意不去,但祁树礼说只是工作上的正常调动,叫我不要担心。

    这期间瑾宜多次打电话询问我的病情,言语伤感,几次说着说着就哽咽了,我从她口里得知耿墨池将于元旦后带米兰赴日定居,她说得很小心,我只是不吭声,瑾宜以为我很平静了,其实她不知我在电话的这端泪如雨下。

    那天晚上,瑾宜又打来电话,告诉我:“他妹妹回国了,可能会去看你。”

    “我不认识他妹妹。”

    “他妹妹也是我同学,如果你见到她,一定会喜欢她的。”

    “她怎么会来看我呢?”

    “可能墨池有些事情需要她向你转达吧。考儿,我知道我不该说这话,可是我真的不希望你恨他,这次去日本他连后事都安排好了,他根本就没打算回来的呀。”瑾宜说着在电话那边泣不成声,“他跟米兰结婚是有协议的,他要求米兰在他去世后不得找你的麻烦,并且对于叶莎的事情要永久沉默,否则米兰就无权继承遗产,具体细节我知道的就这两点。考儿,他真的是没有办法了才这么做的,他对他爱的人都是很珍视的,包括对你,如果你看了他的遗嘱你就会明白,他有多爱你,从星城回来的头几天,他天天跑来我这里跟我诉说对你的忏悔,我跟他一起长大,我从未见过他那么伤心,他就剩一口气了,考儿,原谅他吧,求你……”

    “……”

    此刻我正坐在卧室的躺椅上,透过落地窗,可以望见对面的在水一方,夜色下那栋白色的建筑寂静如坟墓,屋旁的花园里亮着两盏路灯,可怜那两株我很喜欢的玉兰树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几乎就要拦腰折断,我久久地看着那两株在狂风中挣扎着屹立不倒的树,忽然就释然了,树且有尊严,更何况人,也许是我太考虑自己的感受,忽略了他内心的苦痛吧。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瑾宜,我不恨他了,这是我们的宿命,我恨谁都没用。就这个样子了,算了。你如果见到他请帮我转告,他在给自己准备墓地的时候,在旁边给我留个坑,这辈子我们是没办法在一起了,我希望将来若去了地下可以跟他做个伴儿,这个要求不过分吧,瑾宜?”

    “考儿!”瑾宜大哭。

    不久祁树礼回美国处理公司的事,没有了每日例行的问候,我清静了许多,越发释怀了。一个人的世界,很安静,安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很多事情慢慢沉淀,我忽然很茫然,不明白曾经那么执着追求的东西怎么到最后面目全非,而回过头再去看自己经历的那些事,其实不过是在重复着一些伤害,期待、失望、疼痛,周而复始,没完没了……

    好在我已经决定放手,因为我已经深刻地领悟到,爱情其实未必就有结果,它只是证明你曾经和某个人在某段时空里相遇过,这就够了,不是吗?

    那天傍晚,我从外面散步回来,一进门就看见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妙龄女子,一身红衣很是抢眼,栗色的卷发垂至胸前,显得很有风情。特别是一双大眼顾盼生辉,如同宝石,让她整张脸都焕发出奇异的神采。她见我进来,起身款款笑道:“你好,我是安妮,耿墨池的妹妹。”

    “你,你好。”我局促地点点头,还来不及反应,她就上前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一直听我哥提起你,今天总算见到了,你比照片上还漂亮。”

    我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安妮,我也经常听墨池提起你,没想到你真的会来看我。”

    “我过来帮我哥处理些事情,来看看你是应该的。”她亲热地拉着我到沙发上坐下,“你身体还好吧,感觉你好瘦,穿这么多都显瘦。”

    我的确穿了很多,脱下羽绒服,里面还有件小夹袄,自从住院起我的身体就格外虚弱,非常怕冷,祁树礼每天都叮嘱我进补,给我买了很多昂贵的补品,可还是没办法让我恢复到从前的红润健康。这也是我一直不敢回家的原因,如果爸妈见了我这个样子,一定又会问前问后,我实在没有力气应付他们,连给他们打电话都是强打精神。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安妮面对面坐在沙发上互望着对方,她的眼睛好大,长而翘的睫毛忽闪忽闪的,酷似奥黛丽?赫本,只是鼻子不够高挺,有点小家子气,但这丝毫也不影响她的妩媚,因为她的嘴唇是很浑厚饱满的那种,性感撩人,这就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她鼻子的缺陷。我看着她,觉得她给人的感觉很复杂,她的眼睛纯净如天使,嘴唇却是一种与纯真截然相反的媚惑风情,这样的女子打动男人不奇怪,但能让同样是女人的我也为之怦然心动就不简单了。

    “果然是气质非凡!”安妮显然也在心里将我审视了一番,她笑吟吟地看着我,“难怪我哥这么喜欢你,你比那女人可强多了。”

    我低下头陷入沉默,心里压过滚滚的乌云,实在不知道怎么继续这个话题。安妮很聪明,起身从沙发边的行李袋里拿出很多东西,不露痕迹地转移我的注意力。“这些都是瑾宜要我带给你的,对你的身体有好处,你要记得吃哦。瑾宜本来也要来的,但她诊所的工作很忙,走不开。”安妮从众多的礼物中抽出一条红色格子的围巾,“这是我给你的,希望你喜欢。”

    “谢谢。”围巾是羊绒的,非常暖和,我爱不释手。

    “这是新西兰特产的羊毛做的,还不错吧。”安妮见我喜欢很开心。

    “嗯,很柔软。”相处不过片刻,我已经被安妮直率的个性吸引,完全没有初次见面的陌生感,好像我们是多年的老友,此时不过是久别重逢。我问她:“你是从新西兰过来的?”

    “没错,我在新西兰过的圣诞。”

    “沈阿姨还好吧?”

    “挺好的,我妈老夸你,我哥也老提起你,让我对你一直很好奇。”安妮支着下颌打量我,“你真的很好看,跟瑾宜是一个类型的,都这么秀秀气气,你不知道吧,我跟瑾宜可是从小玩到大的哦,我们亲如姐妹!”

    我一下来了兴致,“那能跟我讲讲你们小时候的事吗?”

    “当然可以啊,我们的事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只要你不嫌烦。”安妮果然率真,丝毫没有漂亮女孩惯有的做作,而有关她跟瑾宜以及耿墨池的过去,用她的话来描述其实并不复杂。安妮被耿墨池的母亲收养后一直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得到了耿母无微不至的照顾,她儿时最好的玩伴就是何瑾宜,瑾宜的父亲跟耿墨池的母亲是很好的朋友,大人走动得勤,孩子们自然也就玩在了一起,而叶莎的父母跟夏家(耿墨池的继父姓夏)是世交,叶莎还曾一度在耿母的指导下学习钢琴,所以叶莎也从小跟耿墨池相熟,只是耿墨池并不喜欢叶莎,好像是根深蒂固的,从小就不喜欢她,反倒是跟胆小腼腆的瑾宜很要好,把瑾宜当妹妹一样地照顾。

    后来耿母跟随丈夫移居新西兰,把安妮也带了过去,不久叶家也移民新西兰,两家人在惠灵顿住得很近,关系比在国内更好了。耿墨池当时已经成年,并未随母亲去新西兰,而是一个人远赴法国留学,几年后叶莎也追随耿墨池到了巴黎。叶莎的心思两边家长都很清楚,她从小爱慕耿墨池,两边的家长都在撮合他们,只是耿墨池对此事的态度一直很冷淡,没有直接拒绝,大约是顾全叶莎和两边家长的面子。当时耿墨池已经是声名远扬了,那期间他回国了一次,安妮说,不知道那次回国发生了什么,耿墨池一返回巴黎就跟叶莎匆匆结婚,让家人都很意外。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问安妮。

    安妮耸耸肩,“我也不清楚,因为我当时也不在国内,这大概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了。不过就在我哥从上海返回巴黎的那天,瑾宜在去机场的路上遭遇了车祸,差点连命都没了。”

    “原来是这样。”

    “是啊,我一直很遗憾,我哥当时怎么没娶瑾宜而娶了叶莎,你可能不知道,我哥那次回国是准备把瑾宜接到巴黎去的,因为瑾宜当时刚刚丧父,我妈还有我哥都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这边生活,你想也想得到,我哥接瑾宜去巴黎心里肯定是有打算的,他在巴黎为瑾宜安排好了一切,为她找好了学校,安排住处,吃的用的穿的,包括保姆全都请好了,谁知道他们最后竟然没在一起。唉,如果他们当时结婚就好了,后面的那些事也就不会发生,起码叶莎不会死。虽然我从小就不喜欢叶莎,不过她死了我心里也不好受,我知道我哥待她一直很冷漠,婚后多年他们都没有小孩,我哥拒绝生孩子,因为没有爱嘛,所以不想生。”

    一说到孩子,我就低下了头,感觉自己是个罪人。

    我真后悔,如果当初没有失掉那个孩子,起码给耿墨池留下了一脉骨血,将来哪怕他不在了,他的生命仍然会在他的孩子身上延续,而我竟然那么残忍,亲手杀死了他的孩子。我不怪他恨我,连我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这些日子我经常会想到那个夭折的孩子,半夜梦醒,枕畔都是湿的,这种悔恨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

    墨池,对不起。

    第二天,我带安妮去火宫殿吃臭豆腐,又带着她到城里转了转,让我意外的是安妮并不是第一次来星城,她说中学放暑假时耿墨池带她来过。安妮建议:“我们去落日山庄看看吧。”我当即同意,因为我也很想去那里看看。

    我们是下午动的身,我找同事借了车,开得很慢,赶到山庄时已经是傍晚,感觉落日山庄又苍老了许多,墙上的青苔蔓延到了屋顶,这房子是真的年代久远了,正如我的爱情,也年代久远了,怕是再也难起死回生。

    晚上,我跟安妮挤在一张床上睡,我们兴致勃勃地聊天,安妮除了讲小时候的事情,还说了很多国外的生活情况,我也谈了谈自己的生活,很快我们发现有很多的东西是我们共同感兴趣的,我们原来有这么多的共同之处,难怪一见如故。

    乡下的天气很糟糕,夜里又是风又是雨,到凌晨的时候居然下起了雪,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二场大雪,头场大雪是在我住院的时候下的。

    屋子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温暖如春,而窗外却是风雪交加,大朵大朵的雪花扑在玻璃上,瞬间融成小小的水珠,顺着玻璃流淌下来,看上去像是哭泣的泪痕。

    安妮半躺在柔软的靠枕上,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陷入回忆,“嗳,这让我想起当年巴黎的那场雪呢,我从上海回巴黎,当时我哥跟叶莎刚结婚没多久,两个人一直是半分居状态,我哥经常夜不归宿,叶莎一个人守着郊外那栋空荡荡的别墅,我没有见她哭过,但我知道她一定不幸福。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很可怕的。不过我当时可一点也不同情她,我恨死了她,因为我从小就希望瑾宜能嫁给我哥,为此我做了很多傻事,甚至还逼着我哥发誓,这辈子非瑾宜莫娶,我哥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但我知道他心里其实是默认的。他很喜欢瑾宜,这种喜欢应该不单单是爱情,可能也有亲情,考儿,你不会吃醋吧?”

    我笑着摇头,“不会,我也很喜欢瑾宜。”

    “嗯,她确实蛮招人喜欢的,就是太老实,胆子也小,所以从小就被叶莎欺负,我一直很罩着她,为了她没少跟叶莎打架。”

    “你这么不喜欢叶莎?”我从她的语气里一直感受到这种强烈的情绪。

    “是不喜欢,非常不喜欢。她出身高贵嘛,家里很有钱,所以总喜欢在我跟瑾宜面前摆谱儿,把自己当公主了。我就是看不惯她千金大小姐的派头,因为我的出身不好,我连我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我懂事之前的记忆都留在了福利院。至于瑾宜,也是出身贫寒,自幼父母离异,她跟着父亲生活,而她父亲不过是个调音师,收入微薄,要不是我妈一直接济着他们父女俩,瑾宜根本上不了那么好的学校。这大概就是我跟瑾宜走得比较近的原因,同病相怜嘛。”安妮抚弄着我的头发,若有所思,“不过考儿,虽然我不喜欢叶莎,但是她毕竟死了,她这一生也蛮悲惨的,所以我也不希望她死后名誉受损,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可是在这件事上我觉得我哥……有他做人的原则,站在他的角度他没有错,你别误会,我不是要偏袒我哥,我是实话实说。”

    我黯然道:“这事你就别说了,都到了这地步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我尊重他的选择。不过安妮,LOVE系列曲真的不是叶莎写的吗?米兰到底手上拿了什么东西让墨池这么忌讳啊?我听墨池说过,好像是什么手稿……”

    “考儿,不要问了,我不会说的。我不说的原因不是因为不信任你,而是出于对死者的尊重,亡者为大,我们就不要谈论这事了,我答应了我哥的。”与耿墨池一样,安妮对这件事同样很忌讳,她看着我说,“我哥为了平息这件事不惜跟米兰结婚,他已经经历了一次无爱的婚姻,这次又重蹈覆辙,你可以想象他有多痛苦,若不是情非得已,他会走这条路吗?”

    见我不吭声,安妮忙又转移话题,“不说这个了,给你看我小时候的相册吧,很有意思的。”说着她翻身下床,捧出两大本影集摊到床上,一一指给我看。照片中的安妮俏皮可爱,眼睛从小就那么大,像个洋娃娃。我感觉她很幸福快乐,每一张照片她都是笑着的,永远穿着蕾丝花边的连衣裙,扎着纱质的蝴蝶结,但是很奇怪,照片最小也是她八岁时候照的,一两岁的照片一张也没有。我问她,她笑了笑,说:“我八岁才到墨池家,之前的成长记录我一概没有。”

    我唏嘘不已,“那真遗憾。”

    “我这一辈子的遗憾多了去了,我快乐,又好像不快乐,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我觉得自己是个迷路的孩子,我应该是那边的,却来到了这边,我在这边总也忘不了那边,但我知道我回不去,我永远也无法再回到那边……”

    “什么这边那边?”我不知所云。

    “你不懂,也不需要懂。”

    “你也可以找个相爱的人结婚嘛。”

    “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我是同性恋。”

    “啊?”

    “开玩笑的啦,哈哈哈……”

    早上醒来,银装素裹的山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跟安妮兴奋极了,起床就开始打雪仗,一直疯到吃午饭。安妮显然对山庄的记忆深刻,给我指认她儿时留下的每处印记,她在墙上的涂鸦,她儿时爬过的围墙,她跟耿墨池在院子里种的枣树,她都一一指认给我看。虽然被大雪掩埋,但我却无比眷恋地跟着安妮搜寻那些记忆,因为我知道这里也是耿墨池童年生活的地方,每个角落也一定有他留下的印记。听安妮说,耿墨池就是在这山庄出生的,他的父亲则是在山庄去世,骨灰就埋在后院的那株海棠树下。这让我很诧异,上次来山庄,我并未听耿墨池提及,我很好奇,“为什么埋在树下?”

    安妮摊手,“我也不知道。”

    那株海棠树想来很有些岁月了,树干要两个人才能合抱得住,枝丫被大雪压得累累向下,而树底下也是深深的积雪,洁白无瑕。

    我不忍踏足,因为地下埋着耿墨池的父亲。

    吃完午饭,安妮出门去拜访附近的老亲戚,都是耿墨池母亲的娘家人,本来要拉我去,可我因为上午在雪地里玩得太久有些受寒,又开始咳嗽起来了,安妮只得一个人去。

    整个下午,我都站在二楼卧室的窗户前看着楼下院子里的那株海棠树,心情抑郁,安妮回来时已是傍晚,她说本来要在亲戚家里吃饭,但想到我一个人在山庄里就回来了。我笑着说:“你真有良心。”“哈,你是第一个说我有良心的人,瑾宜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心肝都是黑的?”安妮笑嘻嘻地搭住我的肩,又拉我到她的房间闲聊。

    聊了一会儿,她拿出儿时的画给我看。她很有天分,每一张画都很有意境,让我吃惊的是,那些画几乎全是相似的场景,是一个湖,那湖被画成了各个季节,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张冬日的湖,湖边树上的树梢挂满冰花,湖面结了冰,很多孩子在冰上嬉戏。我想起了耿墨池跟我说过安妮喜欢画湖的事,原来是真的。

    “你这湖画的是哪儿呢?”我端详着一张绿柳拂岸的湖问她。“不是哪儿,是我想象中的,梦境中的。”安妮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眼睛很空,神情难以捉摸。

    “是不是跟你的童年有关呢?”

    “可能吧。”

    “你的童年是什么样子的?”

    “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据安妮说,她只记得被耿家收养后的生活状况,之前她还被一户人家收养过,是什么样的人家,她完全没了印象,好像那段记忆被她整个地丢失了,无论她如何苦苦追忆,丢失了的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好在现在的养父母很爱她,因为她是他们家唯一的女儿,格外受宠,只是养父之前已经有过一次婚姻,跟他的前妻生有三个儿子,耿墨池母亲嫁到夏家之前也已经有了墨池,这个大家庭外表看似很和睦,实际是一点亲情概念也没有,因为大家都没有什么血缘关系,还好安妮很讨人喜欢,到了他们家后一直过着公主般养尊处优的生活……

    安妮对此不置可否,她说她这些年过得很混乱,她的生活就像一阵风,吹到哪儿是哪儿,没有方向没有目标,遇到好的风景,她也会停下来驻足欣赏,但决不留根,新鲜感一过她又飘向另一个未知的世界。我问她,难道你的心里没有牵挂吗?总有你想念的人或事吧?她说她的心像一座坟,值得她想念或牵挂的人和事早已深埋其中,死了的东西是没有生命力的,所以她的心里很空。

    “你真的不记得之前收养你的那户人家了吗?”

    “不记得。”

    “那你还记得什么呢?”

    “湖,我就记得有个湖,还有桂花树,我记得小时候我住的那户人家门前有棵很大的桂花树,还有……好像还有一个山谷,山谷里的风很大,总是把我的帽子吹得好远,总是……有人帮我捡回来,是谁帮我捡的呢,我一直在想那个人,就是想不起来他是谁……哦,那顶帽子,我记得那顶帽子,是草编的,帽檐上还系着很好看的粉红色蝴蝶结。”

    “你的童年一定很快乐,我想象得出来。”我被安妮的回忆打动了。

    “不,好像不是很快乐,”安妮摇着头说,“每次一回忆过去我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我现在的性格很大程度上是受那段记忆的影响……童年对我来说只剩了个模糊的影子,在我来到耿家之前的那段记忆完全丢失了。”安妮摇着头,神情落寞。

    “没试着去找吗?记忆丢失了可以找得回来啊。”我越听越心疼。

    “怎么会没试着找呢,我一直在找,找了十几年,越找越模糊,能记起来的东西也越来越少。我问过心理医生,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医生说是我的潜意识里在排斥过去的那段记忆,那段记忆肯定是我人生中很重要的一段经历,并对我的生活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可能是愉快的记忆,也可能是悲伤的记忆,在我的潜意识里最想记住又最想忘记……因为思想斗争得太厉害,压力太大,神经系统就自然地删除了那段记忆,就跟电脑里删除一个文件一样……”

    我不想再问什么了,当一个人连过去都忘记了,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去向何处的时候,还需要去揭她的伤疤吗?可怜的安妮!

    “忘了就忘了吧,忘却跟记忆一样,都是人的本能,”我疼惜地抚摸着安妮柔亮的卷发说,“不要再想过去的事,好好把握现在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我希望你快乐……”

    安妮四天后离开星城返回上海,临行前我陪她去了趟长青墓园,安妮说叶莎去世时她没能赶过来,去看看墓地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墓园同样是白雪皑皑,铅色的天空下,远山像一条洁白的玉带镶在天边,近处的山坡和树林也被白雪装扮成一个洁白的世界,举目望去,墓碑上均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像是戴了顶白色的帽子,山谷间呼啸着狂风,天地间除了风声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此情此景让我想起《红楼梦》中的一句话:好一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安妮看到叶莎和祁树杰的墓碑并排而立,没有表示出丝毫的诧异,可能她并不知道与叶莎一同自杀的那个人就是祁树杰吧,就像耿墨池起初也不知道祁树礼就是祁树杰的哥哥一样,这场悲剧带给太多人伤痛,很多细节大家都是本能地在回避。安妮虽然口口声声说不喜欢叶莎,但我看得出来她其实也很难过,她径直将事先买好的鲜花轻轻放到叶莎的墓前,又用手轻轻拂去墓碑上覆盖着的积雪,伫立片刻,她先是一声长叹,继而对着叶莎的墓碑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叶莎,很抱歉,我到现在才来看你。真没想到,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来看你。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吗?那次我们大吵一架,我说我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你说你死了也不想见我,我都不记得我们当时是因为什么吵架了,可是你说的这句话我一直记得,那次见面不久后你真的死了,而我一直犹豫要不要来看你。因为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就像我也不喜欢你一样,我们从小就彼此厌憎,看都不愿朝对方看,你老是骂我野丫头让我愤恨,而我总是阻挠你接近我哥,也让你心怀怨恨,叶莎,你现在躺在地下该想明白了吧,你这一生的悲剧就是因为你爱错了人,你不该爱我哥,更不该嫁给他,你嫁给任何一个平常人哪怕没有我哥富有没有我哥帅都会比现在的下场好!你死了倒是解脱了,而我哥只剩半条命了还在承受痛苦,他又娶了个不爱的女人,你说当年我阻止你嫁给我哥到底有没有错,你若听了我的,何至于大家都这么惨?

    “今天我站在这里面对你,其实很悲伤,因为我不知道我哥还能活多久,连医生都没把握,他的病已经无药可治。我只希望将来你们若在另一个世界相遇,请你不要打搅他,就当不认识他一样,这辈子大家已经这么惨了,如果有下辈子,我唯愿大家都不认识。

    “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你能遇上一个真心爱你的人,你可以不必美貌,不必聪明,不必富有,也可以不必有多成功,但你身边一定不能没有爱你的人,你这辈子缺的就是爱,希望来生可以弥补遗憾,我希望你幸福。

    “叶莎,你还恨我吗?”

    ……

    安妮说完这么长的一段话,表情平静,眼底却泛滥着悲伤。她转过身看着我,走上前握了握我冰冷的手,淡然道:“回去吧,你冻坏了。”

    “安妮……”

    “别哭,我不想看到你的眼泪。从今以后我希望所有我爱着的人都幸福,没有眼泪,没有悲伤,也包括你,考儿。”

    回城的路上,因为露面结冰,我将车开得很慢。安妮坐我旁边,一直很沉默,看着车窗外蒙眬的雪景出神。回到市区的时候已经中午,我们找了家酒楼吃饭,安妮依然不大说话,她开了瓶红酒给我斟满,举起酒杯,“来,我敬你一杯,下午我就要走了,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再见面,希望下次我见到你的时候,你的气色能好些。”

    我跟她碰了杯,一饮而尽。

    “知道我为什么要去看叶莎吗?”放下酒杯,安妮突然问。

    我看着她,摇摇头。

    “因为昨晚我哥给我打电话,说他前几天梦见了叶莎,叶莎找他哭诉,说我们都不爱她,没有人在乎她,还说安妮到了星城都不去看她,她很悲伤。我哥就叫我无论如何要去墓地看看叶莎,他说他去日本后可能再也回不来了,我们都在国外,叶莎一个人留在这里,很可怜。所以今天一早我就决定去墓地,谢谢你陪着我去,我原以为你不愿意去的。”

    我沉吟着没吭声,许久才说:“安妮,恨一个人恨到绝望的时候就没力气恨了,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我都不愿意去想了。我很认可你说的那句话,如果有来生,我唯愿我们都是陌生人,在各自的轮回里平静地生活,没有眼泪,没有背叛,没有伤害,享受着平常人最最平常的幸福。”

    安妮握住我的手,突然哽咽,“考儿,我必须求你,如果有来生,你可以和任何人成为陌生人,但一定不包括我哥!你知道我来星城的时候我哥怎么跟我说的吗,他说他下辈子一定一定要比任何人更早地遇见你,你们只能是彼此的唯一,他一定会好好弥补今生对你的亏欠……”

    “他并不欠我什么,安妮。”我异乎寻常的平静,“我们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已经很难说谁对谁错了,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只要无愧于心,谁都不欠谁。至于来世能不能相遇,谁知道呢,今生的事都没办法把握,还谈什么来世,不过是图个心理安慰罢了。”

    “可是这话你不能跟我哥说,他已经被医生宣判了死期,他撑着一口气没咽不过是心里还放不下你,他把米兰带走,他安排后事,都是想让你后半生生活无忧。你可能不知道,在他跟米兰注册之前他已经将自己名下相当大的一笔财产都划到了你的名下,因为注册之后他的财产就不属于他一个人了,至少有一半是要与米兰共享的,过几天就会有律师来找你办理相关的手续。”

    我终于哭出了声,“人都快不在了,还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

    “考儿,你别推辞,你就让我哥安安心心地走好吗?而且你也不要太灰心,我哥之所以选择去日本定居是因为我有个叔叔在日本,他是很著名的心脏病大夫,在全亚洲都是首屈一指的,我哥过去可以得到很好的治疗,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叔叔都会尽全力给他医治。”

    “真的吗?”

    “真的。”

    吃过午饭,安妮回彼岸春天拿了行李就直奔机场了,送她去机场的路上她又跟我说:“在水一方的产权也已经划到了你的名下,你有空就帮忙照料下那房子,你自己住或者将你家人接过来住都可以,我哥还有些私人物品这次我都带了过来,存放在他书房。”安妮说着从手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这是我哥专门为你录的一张光盘,是他最喜欢弹的一首曲子,你想他的时候可以听听。”

    “什么曲子?LOVE主题曲?”

    “不,是《心之弦》。”

    “《心之弦》?”

    “嗯,因为这首曲子从未进过录音棚,是一首私人作品,所以市面上你能买到的专辑里没有,我哥特意录下来给你听。”安妮看着我,欲言又止,“这曲子不属于LOVE系列,但它跟LOVE系列曲的作者是同一个人。”

    “……”

    晚上,我在灯光下仔细端详那张光盘,素色的光盘封套上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谨以此曲献给我最爱的考儿”,同时标明了“作曲:HCX 演奏:耿墨池”。

    “HCX”应该是姓名的缩写,是谁呢?

    男的还是女的?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是耿墨池专为我演奏的,而且安妮还特别交代我,除了自己私下听,不得在任何场合播放这首曲子,也不得将曲子转借给任何人,更不能跟外人透露任何有关这首曲子的信息,因为这是曲作者的要求。这让我很紧张,播放曲子的时候格外小心翼翼,生怕弄坏了,以前不是没有听耿墨池弹过这首曲子,只觉得旋律优美,但此刻通过音响来听感觉又格外不同,觉得那曲子如泣如诉,仿佛是秋日里簌簌的风声,缥缈空灵,叫人心伤。

    我闭着眼睛斜躺在沙发上,神思慢慢随着旋律游离,好似置身一片寂静的旷野上,荒草萋萋,风声吟唱,走过窸窸窣窣的草丛,蒲公英轻舞飞扬,望断天涯的忧伤比那风还凄冷绝望。可是我知道一定还有人比我更绝望,这一别就是永诀,曲终人散的悲剧今生今世已经注定,而我连送别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在心里放逐悲伤,尽情地想念,尽情地哀恸,曲子尚在尾声,我抱着靠枕缩在沙发上就已泣不成声。

    播完后是几分钟的停顿,然后传来一声轻咳,我骇得从沙发上坐起,屏息静听,以为是错觉,可是紧接着又是一声咳嗽,清晰无比。

    “考儿,是我。”

    我呆了,瞪大眼睛看着音响,原来里面还有录音!

    “你一定以为是鬼魂在说话吧,别害怕,我还没死,虽然已经离死不远了。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听到这段录音,也许你拿到光盘转手就会丢掉,你有多恨我,我知道。从星城回来的这些天我身体很不好,每天都吃很多的药,可是又不想躺在医院里,那里总让我想到死亡,我不是害怕死亡,而是我并不想死在那个地方。自从叶莎去世,我对医院更是厌恶到恶心,因为我就是在医院太平间见到了叶莎的遗体,她浑身浮肿,脸更是肿胀到变了形,至今想来都让我胃部不适,那样的叶莎根本就不是我记忆中的妻子。她一向很注重自己的形象,在她活着的时候她每天都比我早起,一定要选好漂亮衣服化好妆后才肯让我看到她的脸,其实她很漂亮,不化妆也不会难看到哪里去,可她就是近乎偏执地觉得应该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现给我看。这正是我始终无法真正去爱她的原因,因为我看不到她妆容下真实的面孔,她受过严格教化的优雅举止让我觉得她像个假人,你无法想象即便是跟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也是背挺得笔直,跟她在剧院欣赏歌剧没有两样,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十年同床异梦,我觉得我跟她压根就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可是我做梦都没想到,一个对皱纹的恐惧胜过对死亡恐惧的女人,竟会以那样不堪的遗容来面对她的丈夫,她褪去妆容的脸浮肿、惨白,透着腐烂的气息。考儿,你也在太平间认领过祁树杰的遗体,那种刺激想必你也体会过,我们都是这场悲剧的受害者,我们有千千万万种相遇的方式,老天竟然以这种方式将我们连在一起,所以我们此生都无法摆脱这悲剧的阴影,想要好好爱对方,又心怀芥蒂,想要放手,又万分不舍,这种生不如死的纠缠和痛苦我真的受够了。但我从来没后悔过认识你,是你让我真正体会了一次充满人间烟火的爱情,你与叶莎乃至瑾宜甚至是以往我交往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不相同,可是我偏偏爱你,你的出现就像是电光石火,一下子就照亮了我灰暗的人生。然而,爱情的承载仅有两情相悦是不够的,我和你之间就像横隔着一条浑浊不清水流湍急的河,我们想要蹚过这条河走向彼此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这几年来我们分分合合弄得筋疲力尽,不是我们不够相爱,而是我们的爱情背负了太多的不幸和阴影。

    “时至今日,我已经无能为力去改变或者挽回什么,我曾经以为我们的爱情可以对抗强大的命运,如今看来不过是痴心妄想,所以当米兰将那份足以让叶莎身败名裂的手稿甩到我面前时,我就绝望了,是比死亡还冰冷的绝望……考儿,我的考儿,你根本不知道我在做出那样的决定时心有多痛,一直到现在,我每每想起那日你从湖中被捞起来时的样子,我就痛到不能呼吸!老天,你怎么可以以这种方式来跟我宣战,你明知道叶莎就是以那样的方式死的,你明知道叶莎的死让我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叶莎死是因为她从未得到我的爱而心灰意冷地走上绝途,可是我给了你那么多的爱,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你怎么可以也效仿她,你这不是活活逼死我吗?”

    ……

    录音放到这里又是一段时间的停顿,有很多杂音,像是衣物摩擦时窸窸窣窣的声音,也有沉重的呼吸和浑浊的鼻音,我听得出来那是他在哽咽。我疯了似的扑到音响边,拍打音响,满脸都是泪水,过了一会儿终于又传来了他的话语声,不似方才那么连贯和清晰,声音低哑浑浊,断断续续,像是一个濒死的人忍着疼痛在做最后的告白。

    “对不起,我有些失控……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我也不想再说什么了,叶莎用她最惨烈的面孔来报复我对她的冷漠,让我因此铭记她一生,可是考儿,我不希望你也这样对我,我要你好好地活着!这辈子我们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唯愿下辈子我们能早些相遇才好,我们将彼此最美好的年华奉献给对方,无论是快乐还是忧伤我们都一起分享,我甘愿做一个平庸的人,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期望那天的到来,意识模糊的时候仿佛明天就是来世,所以我并不害怕死亡,我只害怕离别,可惜我没办法跟你道别,我连给你打电话的勇气都没有。我现在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跟你约定,来世我们再见,不在乎方式,只在乎相遇的背景能单纯些,没有背叛没有伤害,那一定是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我们在路边互相遇见,我坚信灵魂是有气息的,哪怕我们那时已是陌生的面孔,但我们一定可以在彼此的身上感应到前世的心跳,就如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心跳莫名加速一样,考儿,我等着你。”

    到这里,全部的录音只剩了光盘转动时的轻微摩擦声,没有了。

    我呆坐在地板上,陷入排山倒海般的狂潮中,连哭泣都忘了,这世上再没有一种痛楚,如此绝望和悲恸,眼泪已经不足以表达。

    我抖抖索索地抽出光盘捧在胸口,仰起面孔,深呼吸,让自己的心跳更清晰。若灵魂真有气息,墨池,我愿将你的心跳刻入我的生命,下辈子相遇时,我一定会第一眼就认出你,就像当年在祁树杰的葬礼上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心跳加速一样……

    墨池,我爱你。

    第二天,我打起精神回电台上班,刚出门就碰上驾车出来的祁树礼,他放下车窗跟我说话,“考儿,我昨天晚上才从美国回来,本来想过去看看你,怕你睡了就没打搅,你这几天还好吧?”说这话时他侧脸打量我,“你的眼睛是肿的,又哭了?”

    “没事,我挺好的,我这赶着去上班呢。”

    “怎么不多休息几天,身体要紧。”他干脆将车开到路边,下车,走到我跟前,“天气这么冷,你看你穿这么少,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我昨天打过电话给你,小四说这两天你那儿来了客人,带客人出门玩去了,谁来了?玩得开心吗?”

    祁树礼的语气再寻常不过,温和妥帖,让我没办法拒绝。他并不是个坏人,只是我一直对他有成见,这几年他对我的付出我不是没有感觉,我也不是木头人,特别是在我住院这段时间,他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我不可能视若无睹,所以我现在对他的态度已有很大改善,至少见了面能心平气和地跟他寒暄了。我问他:“樱之说你这次回美国会待很长一段时间,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赶回来过春节的。”他充满期待地看着我,“你春节会回湘北吧?”

    他的潜台词是,他也会回去。

    我搪塞道:“还没定呢,要看工作的安排了。”

    “回去吧,伯母老念叨你,说白养了你这个女儿,几个月都不回去一趟。”

    “你跟我妈有联系?”

    “嗯,基本上我们每天都会通电话。”

    “……”

    在送我去电台的路上,祁树礼一路都在跟我扯闲话,我嗯嗯啊啊地敷衍着他,神思恍惚。他看出我在敷衍,有些不悦,刚好前面有红灯,他停下来,瞥了我一眼说:“考儿,该做的我都为你做了,如果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做,那就是给你新的生活和爱,也许这不是你想要的爱,但是如果可以这样爱,并不表示你对某个人的背叛,而是你对自己心里那份爱最美好的坚持,活着就是坚持,活着才能爱,即使不是你希望的爱,但你若好好活着就是你所爱的人最大的幸福。”

    “如果可以这样爱?”

    “是的,如果可以这样爱。”

    到了电台,同事们把我团团围住,问长问短的,让我很温暖。还是回到集体生活中来比较好,感觉血液都回温了,情绪也好了很多。在现在这种状况下,我迫切需要工作分散注意力,让我很感动的是,虽然这么久没上班,可是我的办公桌上依然干干净净,养在玻璃瓶里的植物还是生机勃勃,不用问我也知道是阿庆的功劳,她就坐我对面呢,笑吟吟地看着我,“天天盼着你回来上班,你不知道这办公室就我一女的,闷都闷死了,想找个人讲悄悄话都不行。”

    “就你一个女的不好吗?大家轮着献殷勤。”

    “我呸!还殷勤呢,那帮狼们盯着的是你,岂会对我这样的有夫之妇正眼相看?考儿,你难道不知道你就是我们台的太阳,你到哪里,哪里就光芒四射?”

    “阿庆姐,干活吧!”我笑着打开电脑,准备晚上的节目稿。晚上是档情感栏目,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是别的同事帮我代班,可能是在家休养太久,我好半天找不到工作的状态,对着电脑盯了半天,只打出一行字“如果可以这样爱”。

    早上起床的时候我接到安妮的电话,说耿墨池今日启程,她送走哥哥,自己也要赶回新西兰,她希望我多保重。“安妮,你也要多保重。”我由衷地跟她道别。我看看时间,航班是晚上七点多的,刚好在我的节目之前。我没办法跟他道别,总该给他说点什么吧,说什么呢?

    从中午吃完工作餐开始,我一直不停地看表。阿庆好奇地问我:“你老看表干吗呀?”“没事,今天有个朋友要出远门,晚上的航班呢。”我想了想,问阿庆,“阿庆姐,我可以在节目里跟他道别吗?他听不到,但我想跟他道别……”

    阿庆到底是过来人,一下就明白了,连连点头,“当然可以,你就写点啥在节目里播出就好了,反正别人也不知道,只要自己尽了心就OK。”

    我突然哽咽,“谢谢你,阿庆姐。”

    晚上八点半,节目准时开始,耿墨池大约已经在飞机上了。我稳定情绪,静静地走进直播间,有条不紊地检查仪器设备和节目稿。一小段的广告和开场音乐后,我戴上耳麦,以职业的柔和语调缓缓进入了状态:

    听众朋友们,晚上好,在这样一个深冬的夜里,又到了我们的“星空夜话”时间,也许您现在刚刚外出回来,也或者,您正在灯前看着一本好看的小说,品着一杯醇香的咖啡,那么现在您准备好了吗,请放下您的疲惫,放开您的思绪,用心来聆听我们心灵的对话吧。在节目之前,我受一位朋友的委托要在这里念一首诗,这首诗是我这位朋友写给她即将离别的恋人的,我相信很多曾经热恋和正在热恋中的朋友一定都体会过离别吧,那种忧伤和不舍想必都在我们彼此的心中留下过刻骨铭心的烙印。而今天我们节目的主题就是“爱的方式”,每个人都有自己爱的方式,或热烈,或含蓄,或激情,或优柔,小白认为爱的方式纵然各不相同,但只要有爱并且坚持就一定可以等到春暖花开。下面请大家在优美的音乐声中欣赏这首《如果可以这样爱》,祝福这位已经在旅途上的朋友一路平安。

    导播适时地插入音乐,是电影《天堂电影院》的原声配乐,我摊开打印出来的节目稿,白纸黑字,一行行,灯光下生生刺痛着我的眼睛。

    花了一个下午写出来的,每个字都是我对他的祈祷。

    他听不到,唯愿他感应得到。

    那么,开始吧。

    ??如果可以这样爱

    ??我不再惧怕前方的荆棘满地

    ??如果可以这样爱

    ??我不再顾忌是否烈日当空

    ??抑或暴雨横行

    ??我只要这样地看着你

    ??奢侈地触摸到你

    ??就算疼痛

    ??至少我还活着

    ??我们就是如此地折磨着

    ??在浩渺的宇宙中证明彼此的存在

    ??我们就是这么疼痛地爱着

    ??在荒凉的心底保留着丝丝的甘甜

    ??允许彼此不定时的神经错乱

    ??那是我们孤独的遗言

    ??珍惜着偶尔彼此给的温暖

    ??是你我留在人间的坚定信念

    ??我们是如此相爱

    ??我们亦是这般的折磨

    ??不吝啬自己的残忍方式

    ??不在乎会伤了自己

    ??只是怕等离开了这个世界

    ??你再也记不得我

    ??我再也找不到你

    ??爱是如此杀人的毒药

    ??你我却沉浸其中

    ??乐此不疲

    ??因为我终于用一湖的泪水

    ??等来了今生短暂的相聚

    ??因为你终究穿越了轮回

    ??在万千人中寻回了我

    ??就让我们这样爱吧

    ??快乐着,疼痛着,相爱着,折磨着

    ??你舍不得恨我

    ??我舍不得恨你

    ??仍旧是这般爱着

    ??残酷地折磨着

    ??深深地相爱着

    ??在这荒漠般的人世间

    ??你我是彼此最后的念想

    ??痛彻心扉,至死不渝

    ??……

    念完这首诗,音乐刚好缓缓结束,密闭的直播间寂静得只剩了我的呼吸,而我已是泪流满面,拿着稿子不能自控地发抖。导播在通过耳麦提醒我:“考儿,继续,别发愣!”我反应过来,拭去泪水重又对准麦克风,深深呼吸,极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语调仍微微发颤:“亲爱的朋友,想必此刻你正在飞往异国的飞机上,如果你正坐在窗边,请打开舷窗,若没有云层的遮挡,你一定可以看到三万英尺高空下的灯火有多么璀璨,而在这些灯火里有一盏必然是为你留的,无论你飞多远,请一定记得在这座城市永远有这么一盏灯,希望这盏灯可以照亮你异乡的旅途,让你不再惧怕黑暗和孤独。看,灯光与夜空的星辰同辉映,就像我与你同呼吸,不管未来的路多么漫长崎岖,只要你心中放着这盏灯,哪怕过了很多很多年,哪怕到了来世,春暖花开的路边我们一定可以再相遇,灵魂已在我们身上留下气息,遇见你的刹那,我们一定可以认出彼此……”

    我不知道后面的节目是怎么做完的,据阿庆说,从未听过我如此感性的声音,把导播室乃至整个值夜班的同事都震撼了。

    夜色阑珊,回到办公室时已空无一人,我默默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因通信设备是不允许带入直播间的,所以每次做节目我都会把手机放在抽屉里,当我拿出手机翻看时发现了一条未阅读的短信,发信时间是七点多,当时我已经进入了直播间,所以没有看到。而发信人是……是……我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掉地上,是耿墨池,是他发来的!

    我看着那条短信只觉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胸口痛得翻江倒海,我扶着桌子放声大哭起来,从来不知道,爱一个人会爱到如此绝望和悲恸,就像拿刀子在心上横着竖着切,痛不可抑,血流不止,而我毫无办法,只能任由它千刀万剐。

    那条短信只有一句话:“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来世我们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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