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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薇安
他不知道她在哪里。
这样也好,也许她就会随时出现。这个游戏一开始就如此容易沉沦,他不知道是游戏本身,还是因为这仅仅是属于他和她之间的秘密。
他不记得是某月某日,在网上邂逅这个女孩。MIRC里她的名字排在一大串字母中。Vivian,应该是维维安。可是他叫她薇安。
也许是周六的凌晨两点。失眠的感觉就好像自杀。
他在听帕格尼尼的唱片。那个意大利小提琴演奏家,爱情的一幕。音乐像一根细细的丝线,缠绕着心脏,直到感觉缺氧苍白。他轻轻双击她的名字,Hi。然后在红色的小窗里看到她的回答,Hi。同样的简单和漫不经心。
他:不睡觉?
安:不睡觉。
他:帕格尼尼有时会谋杀我。
安:他只需要两根弦。另一根用来谋杀你的思想。
他:呵呵。
安:呵呵。
就这样开始。
聊了很久。中途他们休息三分钟,他去倒咖啡,站起来的时候撞倒一把椅子,然后又重新开始。对话原来和下棋一样,是需要对手的,势均力敌才能维持长久的趣味。他们继续时而晦涩时而简单的语言。天色发亮的时候,她说她得去睡觉。他们没有约再见的时间。
他在卫生间里用冷水冲澡。探头去看镜子,看到一张麻木不仁的脸。其实他害怕的只是被寂寞谋杀。没有对手。在现实的人群中,他的视线穿越过城市在楼群间的狭长天空,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每天早上他坐地铁去公司上班,在地铁车站买一杯热咖啡,然后在等车的间隙把它喝完。从地下走到地面的时候,他总是习惯性微微眯起眼睛。明亮阳光像生活一样让人感觉局促。大街上到处是尘土和物质的气息。
他:我是个喜欢阴暗的人。
安:我知道。就好像我知道你肯定是喜欢穿棉布衬衣的男人。你平时用蓝格子的手绢。你只穿系带的皮鞋,从不穿白袜子。你不用电动剃须刀。你用青草味道的香水。你会把咖啡当水一样的喝。但是你肯定很瘦。
他:还有一点你肯定不知道。
安:?
他:?
走出地铁车站以后,他要经过大街中心的一个广场。那里有大片的樱花树林,是他眼中这个城市最温情的地方。走进公司所在的大厦,在等电梯的时候,他低下头,轻轻呼吸残留在肩上的花朵清香。衣服上常常黏着细小的粉色花瓣,他把它们摘下来咀嚼。
那一天。也是在电梯里,乔对他说,它们有味道吗?她是他的同事,不在同一个部门。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说,也许和你的嘴唇一样。乔微微吃惊地睁大眼睛,然后她笑了。
这个女孩喜欢喝冰水。喜欢的装束是白棉布裙子,光脚穿球鞋。头发很长。有漆黑明亮的眼睛。不化妆。十二岁暗恋班上的英俊男生。高中时最喜欢的男人是海明威。
安:你知道海明威是怎么死的吗?
他:不知道。
安:他把猎枪塞进自己的嘴巴,一扣扳机……
他:嗯。
安:然后他整个头盖骨都被掀飞。
他:很惨烈。
安:不是惨烈。
安:仅仅是他喜欢的方式而已。
他:你喜欢他的方式?
安:呵呵。
安:是的。我常常想,人应该如何决绝地处理自己。
安:可是生活已经把我们折磨得半死不活。
他不是太确定会有这样的女孩存在,他是在网上认识她的。他没有见过她的样子。在现实生活里,似乎并没有这样有趣的女孩。她的想法有时使他怀疑她是个男人,可是她是可爱的。她有她自己的谈话方式,他同样喜欢。
那个深夜又与薇安在网上相遇。他说,出来见一面好吗,我们去哈根达斯。她曾告诉他喜欢吃冰激凌。她说,是南京路上的伊势丹吗,那里有一家。他说随你挑吧。
他一直相信她和他在同一个城市。在聊天的时候,她有很好的情趣和他谈论Kenzo的新款香水。她告诉他,她喜欢上海的地铁。在站台上等候,她常常有一种欲望。想突然地跳下去,然后当地铁呼啸而来,再奋力爬上台阶。她说,她喜欢这种幻想。
你喜欢看海吗,她说,大海是地球最清澈温暖的一颗眼泪。他在那里笑她,但是上海只有一条脏脏的黄浦江。
他很清楚她不会轻易答应出来和他见面。有一度时间,上海的网民习惯这种聚会。十多个人一起出去喝酒,打保龄。男人比较多一些。当然他也曾和女孩约会。网络是接近陌生人的最安全方式。他和近二十个网上认识的女孩见过面。有些一起吃顿饭就散了,再也没有见过下一次。也有例外的,比如他的前度女友蕾丝,是他见过的上网女孩里面最漂亮的一个。
这段轻率的恋情持续了六个月。那是一种猎手般迅速的好奇心和征服欲望,后来感觉到它的残酷。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像一个暴食的人,有了一个空虚的胃。
他只是这样地问她,没有抱任何期望。
聊天也是好的。光着脚盘坐在大藤椅上,有时会拿一块蓝色的碎花毛毯盖在肩头和膝盖上。中途会再去煮一壶咖啡,常常会因为腿麻又恍然地碰翻什么东西。凌晨,他们下网。照例数到一至三,然后一起键入Quit,这是他需要分享的温暖的一刻。这种感觉使他沉沦。可是他相信自己是清醒的,清醒地投入网络的虚拟和情缘的迷离之中。
他开始想念她。下班,在地铁车站上,想着深夜对谈时一些可爱的细节。她的邪气慧黠的腔调,那些晦涩简单的语句。他未曾遇见过这样冰雪般凛冽的女孩。
有一次,他们在网上谈到爱情。
安:还记得第一次和女孩做爱的情形吗。
他:记得。
安:印象最深的是——
他:她眼中的泪水,流到我的手指上,很温暖。
安:你的手指从此失去了贞洁。
他:呵呵。
安:呵呵。
他:为什么要问这个。
安:想知道你的心里是否还有爱情。
他:也许还残余着百分之十。我感觉它即将腐烂。
安:不相信爱情的人,会比平常的人容易不快乐。
他:你呢。
安:有时候我的心是满的。有时候是空的。
他挤在下班的人潮中,涌进地铁车厢。微微的晃动中,车厢里苍白的灯光照亮黑暗的隧道。他四处观望了一下,突然感觉她也许就在他的身边,是陌生人群中的任意一个。车厢里的年轻女孩,很多是office小姐,一律的套装和精致的妆容。但是他感觉她不会是这一类。她在网上似乎是无业游民,无所事事的散淡样子,而且常常深夜出现。
他想如果她在这里,她会辨认出他。一个固守自己生活方式的男人。穿棉布衬衣和系带翻绒皮鞋。平头。用草香味的古龙水。也许她正在暗处发笑。但是她不会上来对他说你好。她只是暗暗发笑。
因为开始留心,他才注意到那个女孩的存在。
每天早上,她都和他在同一个站台上,等不同方向的一班地铁。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她在那里和他一样的神情冷淡,带一点点慵懒。她穿宽大的洗旧的牛仔裤和黑色T恤,瘦瘦的手腕上套一大串暗色的银镯,头发漆黑浓郁,光脚穿绕着细细带子的麻编凉鞋。她喜欢斜挎一个大大的背包,有时从那里扯出一副耳机,塞着耳朵。听音乐的时候,她的脸色显得更加的疏离和冷漠。他一直想知道,她听的是否是帕格尼尼。
有时候,他想他应该突然地走上去,对她说,薇安,喝杯咖啡吧。如果是她,她会邪气而天真地抬起头看他,用她惯有的似乎不怀好意的笑容。如果不是她,那么她会扭过脸去。可是,他想留出多一点的时间看她。悠闲而笃定的。这个游戏他可以控制结局。
周末,公司去酒吧聚会。乔走过来请他跳舞。乔说,还记得我的嘴唇吗。她侧着脸在阴影中对他微笑。他抱住她,发现她已经醉了。John走过来拉住乔的手臂,你醉了,我送你回家。公司里的同事都知道John对乔的暗恋。虽然乔有一个在英国工作的摄影师男友。
乔推开John的手。她的蔷薇般醺然的脸颊伏在他的肩上。她睁着明亮的眼睛看他。林,和我跳舞。他看了看身边尴尬的John。他把她拖出了酒吧。
已经是午夜。在狭小的公寓电梯里,她再次仰起脸问他是否还记得她的嘴唇。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然后突然地把她推倒在电梯门上。他粗暴地亲吻她。她轻声地说,我很久没有做爱。他去英国已经两年,我没有和任何男人做爱。她唇上的口红开始颓败,像黑暗中被烧灼着的花瓣,无法自控。
他不记得和她做了几次,最后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中陷入沉睡。在她的抚摸中他清醒过来。他再次要她。她脸上扭曲着痛苦的表情,低声哀求他。他把她的长发拉起来,告诉我,你不会爱上我。他听到自己麻木的声音。
她在羞耻和快乐中,仰起如花般盛开的脸。我不会带给你任何麻烦,林,你是自由的。她的眼泪从眼角滑落。他的手指轻轻地颤动了一下。黑暗中眼泪的温度超出了他的记忆。
黄昏的地铁车站发生一起事故。
地铁呼啸而来,一个中年男人突然飞身跃向轨道。紧急的刹车声和尖叫在空气中凝滞。他夹在混乱的人群中,看了看出事的位置。鲜红的血迹呈喷射状。他看到一只苍白的手轻轻地摊开在那里。什么也没有抓住。
他挤出人群的时候,看到那个黑衣女孩。她的耳朵上塞着耳机,远远地站在那里,若无其事的样子。他走向出口通道。他突然觉得胃里有空虚的烧灼感,通道口涌进来的阳光使他睁不开眼睛。他再次回转身去。深夜,他和薇安刚刚讨论过生命的末日。他也许永远都不会见到她。
他看到那个女孩走过来。他平静地等着她走到他的身边。然后他说,薇安,喝杯咖啡吧。
女孩那天穿的是一件黑色的高领无袖的棉T恤,手腕上一大串银镯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音,眼角涂着银白的亮粉。是这个夏天女孩最in的化妆。她的左眼角下面有一颗浅褐色的眼泪痣。
她抬起脸看他,她没有笑。可是我的名字是Vivian,她说。她的声音是有些沙的,寂静的感觉。
他带她去了他每天早上买咖啡的店铺,Happy Cafe。他问她,你喜欢喝哪一种咖啡。她说,Cappuccino。而他的口味是意大利的Espresso,他不介意这个小小的差别。
他说,那个男人肯定是死了。女孩淡淡地用手指抚摸着盛咖啡的白瓷杯子。死亡是很平常的事情,也许他刚失业,也许他面临离婚,也许他上当受骗,也许他仅仅是厌倦。女孩把她的耳机放回包里。她说,如果他挨过那一刻,他就可以喝杯香浓的咖啡。
Vivian在一家广告公司做平面设计。他们有一些随意的约会,常常就是在Happy Cafe。
她称他为咖啡男人,因为他的生活不能缺少这种沉郁苦涩的液体。他终于搞清楚她听的音乐,不是帕格尼尼,而是Ban的低音萨克斯风。
她是个独特的女孩,脸上惯有那种淡漠的表情。陪着他喝咖啡的时候,她的话非常少。
有时他把自己的手覆盖在她的手指上,他轻轻地抚摸她指尖的那部分肌肤,她就抬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带她去哈根达斯。带她去真锅,那家华亭路上的日本咖啡店。带她去Time Passage。所有他曾在网上对薇安聊到过的地方。阴暗的光线下,他看着她眼角闪烁的那颗褐色泪痣。他不想轻易地亲吻她。她坚持他得叫她Vivian。
她说,我不想做你想象中的那个人。你其实是个非常自私的男人,你知道吗。
也许,他想。自私的男人才会二十九年如一日地穿棉布衬衣和系带翻绒皮鞋,Kenzo的青草味香水一买就一百五十毫升。他习惯了自己的感觉,而身边的这个世界远远不符合他的梦想。
他在网上又遇见薇安。他想起地铁女孩的洁白手指,轻轻地放在咖啡杯子上的样子。
他:如果明天就是末日,你会和我见面吗。
安:不会。
他:为什么。
安:感觉我们也许每天都在擦肩而过。或许一生都不会谋面。
安:让世界保持它一些神秘的方式,而且成人的游戏我们需要规则。
每周他去乔的公寓一两次,如果乔打他电话。
乔很清楚他们的现状。在她的男友从英国回来之前,他们是彼此寂寞和欲望的填充。当然,他们也随时可以分开。她给他做晚饭。有时半夜醒过来,看到身边这个熟睡中的男人。他的脸是英俊的。平时的冷漠表情在睡眠中显得温情,像一个天真的孩子。男人在吃饭和睡觉的时候,是可爱的瞬间,回复他们人性中甜美脆弱的一面。她轻轻地抚摸他。她知道他们的身体痴缠太久,所以灵魂越走越远。
又或许,她根本始终都未曾掌握过他的灵魂。
她记得他在电梯门口咀嚼着樱花花瓣的样子,他的身上散发淡而流离的花香,他的眼睛显得忧郁。当一个女孩觉得她不太容易了解那个男人的时候,她会爱他。乔也一样。乔发现自己已无法选择坚强。
试着问他,如果有孩子了……乔小心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冷漠的。
他说,你自己要小心,这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可是,乔软弱地抚摸着自己的手指,如果有了呢。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他说,不要给你我找麻烦,请你记住。
Vivian。他轻声地叫她,看着她侧过脸来疑问的温柔的表情。在地铁空旷的站台上,地铁呼啸的声音远远地消失。他相信这是她和他玩的一个游戏。只是现在这个游戏里处于控制地位的角色开始转变。如果她承认她是薇安,那么她就是。如果她不承认,那么她至少是Vivian。
在深夜的聊天里,他对着一个显示器,听到自己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的声音,孤独的声音,就好像血液在脉管里翻涌。她的语言一句句地出现,一句句地消失。随时都是末日。
再见的时候他们开始有晚安吻,她打上一个*号。在他感冒的时候,在他对她说他觉得有些冷的时候。她说,好好睡觉,乖。然后随着Quit的键入,一切终止。
Vivian是他触手可及的女孩。至少他有一部分幻想在她的身上。爱情也不过就是如此的幻觉,使他暂时忘记自己在乔身上的欲望,那些无耻的冰冷的欲望。
他说我想告诉你Cappuccino的制作方法:将深烘焙的咖啡倒入杯子,加上砂糖和一大勺鲜奶油,再撒些柠檬片。柳橙片也可以。然后是肉桂。
Vivian笑了,你可以去Cafe打工,如此专业。
他说,我大学毕业时,最想做的工作是在酒吧调酒和煮咖啡。夜色沉寂而迷乱,是他喜欢的时段。漂亮女孩独自坐在吧台的一角抽烟。咖啡的浓香与烟草和香水交织。唱片放着谋杀人思想的帕格尼尼,无止境的感觉,可以深陷。然后白天睡觉,与日光之下的世界隔绝。可是现实不容许他过如此散淡的生活。他每天都顶着阳光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穿行。
我是个喜欢阴暗的男人,他说,他轻轻地在阳光下眯起眼睛。
世界再次强迫他赤裸地出现在日光之下,光线似乎可以在刹那间让他灰飞烟灭,烧灼的感觉如此疼痛。当乔在电梯门口对他说,她已经和在英国的男友分手,她有了孩子。所有等电梯的公司同事都在那里,并非不知道他和她之间的隐情。可是乔就是要大声地让他们知道,他对她负有责任,他必须对她负责。John走过来,表情复杂地说,林早点让我们吃喜糖。同事笑着开始调侃。
他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他的眼睛刺痛而晕眩。他在被迫的情绪中感觉到自己的厌恶。
这一天是乔二十四岁的生日。那个黄昏天色异常阴暗。他尽力控制着自己,走出地铁车厢以后,到Happy Cafe买热咖啡喝。乔打通他的手机。她说,晚上你过来。他沉默没有说话。女人在陷入痴情以后开始变得愚蠢,他对她的愚蠢已经厌倦。他听到她在那里哭泣,她说,你不过来我就死给你看。她挂上了电话。
他从没有想到过婚姻。这是可笑的。乔违背了他们这个游戏的规则。
我不会带给你任何麻烦,她说过。然后她一意孤行。
他开始想念薇安。他有五天没有在网上遇见她,她行踪不定。这是倒霉的一天,他想。
他会在网上对她说,我不快乐。薇安。然后薇安会打出一个问号,用他们惯有的默契的方式。她总是给彼此留出足够的余地,她如此冰雪聪明。
晚上他在网上等待薇安。他的咖啡一点点变冷,眼皮突突地跳。他预感她今晚也许不会出现,他被内心的孤独感折磨得崩溃。他又开始想起乔温暖的身体。他只需要她的身体,不是全部。
十一点,他关掉电脑。他穿上棉布衬衣,灰色袜子和系带的翻绒皮鞋。空荡荡的大街上,路灯光是惨白的。他拦了一辆taxi,直奔乔的公寓。电梯依然狭小闷热,让他想起那个狂乱的夜晚,乔蔷薇般醺然的脸在他的手心中如花盛开。某一个时刻里,他们一样的孤独,所以彼此需要。可是他不爱她。
他的心里还有百分之十的爱情,但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乔打开门的时候,房间里一片漆黑。他们在黑暗中沉默地对视了几秒。然后他反手关上门,像一只兽一样沉默而粗暴地把她推翻在墙壁上。为什么快乐如此短暂易逝,当他离开她的身体时,他内心里有惘然的无助。只有这一刻没有孤独,没有对这个世界清醒的意识,才没有绝望。然后乔打开了灯。他厌恶地挡住自己的眼睛,他说,我讨厌光线,你知道的。
她说,我们应该谈谈清楚。
没什么好谈的。他疲倦地躺在床上闭起眼睛,我累了,我要睡了。
乔固执地翻转他的身体,她的眼睛是红肿的。她真的不再美丽。她说,我很爱很爱你,林。她的眼睛空洞而悲哀地看着他。
不要说这种废话,他说,你可以嫁给John,嫁给任何一个想娶你的男人。可我能给你的,只是这些。就好像我在你身上所需要的,也只是这些。请原谅我如此现实。我所需要的和所付出的必须同等。
乔不再说话。他关掉了灯。房间里又回复漆黑。
他醒过来是凌晨三点,他的身边没有乔。风从打开的窗口吹进来,是寒冷的。
他打开灯,房间里寂静空旷,只有墙壁上乔大幅的黑白照片,是她的男友去英国之前替她拍的。乔美丽的脸上有脆弱而天真的笑容。在现实中她不是他的同类,也不是他的对手。
只有Vivian才能和他共同玩一个游戏,因为彼此都有冷漠的耐心。而乔是脆弱而天真的,她需要温暖,需要诺言和永恒。
推开卫生间的门,他看到乔躺在放满冷水的浴缸里。浴缸里的水已经被血染成深红,血从她悬空的手臂滴落在瓷砖上。她的脸寂静地仰在那里,就像一朵枯萎的洁白的花朵。
他在扑鼻的血腥气中,伏下身体剧烈地呕吐起来。
最后一次从公安局出来。他疲倦地等在公司的电梯门口,没有任何思想,也没有了感觉。
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缓缓上升,他靠在电梯壁上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下。突然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在那里轻轻地唤他,还记得我的嘴唇吗。他悸然地睁开眼睛,电梯还在微微晃动地上升。他额头上的冷汗顺着眼睛往下淌,他轻轻地说,我真的无法爱你。抱歉。
门打开,没有任何声音。他镇定着自己,大步走了出去。
公司是待不下去了。当他从总经理办公室出来,看见所有的同事都沉默地站在外面看着他。他面无表情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开始收拾东西。阳光从落地玻璃窗外照进来,寂静中他听见强烈的光线照射在他脸上所发出的灼烧声音。John挡在门口。他对John说,让开。John看着他,John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然后John突然出手,狠狠一拳沉重地落在他的脸上。
他又闻到了血的黏稠的腥味。你这个禽兽。他听到John强忍悲愤的声音。
他用手抹掉自己鼻子下面的血,沉默地走了出去。
天气开始变冷。广场上的法国梧桐在风中飘落大片黯黄的叶子。人群一样喧嚣,生活一样继续。他穿过广场,匆匆走向地铁车站。走到车站里小小的咖啡店,老板笑着对他打招呼,你好久没来,那个黑衣服女孩子来找过你好几次。一杯热腾腾的Espresso放在了吧台上。他轻轻喝了一口。没有任何人知道他遭遇的事情。地铁车站每天都流动着大群的人,可是他们都是陌生的。没有对谈,没有安慰。
除了薇安。或者Vivian。
喝完第三杯咖啡,他看到Vivian从地铁车厢里出来。她没注意到他。她在和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告别。那个相貌平庸但衣着不凡的男人随意地亲吻了她的脸颊,然后匆匆离去。他看着她。她朝Happy Cafe走过来。人群中她还是那个独特的女孩,黑衣,长发,充满野性和神秘的气息。她给人留下足够的幻想空间。
可是他看到真实,真实总是会出现。
Hi,她对他微笑,你似乎消失了很久。
我杀了一个人,他说,我准备逃跑。跟我一起走吧。
他看着她。她的褐色泪痣在暮色中妩媚地闪烁着,她的脸上始终是平静的表情。她是他见过的淡定的女孩中表现最好的一个。他早该知道这样的女孩,肯定有不寻常的经历。
她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如果这样,我应该去举报你。一些阴郁的血液缓慢地流过他的心脏。
他说,不要欺骗我,告诉我,那个男人。
她迅速抬起头。她的眼睛镇定地看着他,她说,你想知道些什么。她平静地看着他。我从没有想过欺骗你,如果你要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我和那个男人同居已经有三年,他永远也不会离婚。但是他帮我维持我想要的物质生活。
你自己为什么不可以。你有工作,有自己的思想。
你以为我有谋生的资格吗。她冷笑,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是想这样生活下去。不想贫穷,也不想死。
他看着她。他对自己说,一切都正常。是的。这个世界可以有足够多的理由,让我们产生对生命的欲望。不想贫穷。不想死。只是他心中感觉失望。只是失望。
为什么会和我在一起,他说。他看着这个会沉默地陪他喝咖啡的女孩,想起那些轻轻抚摸她洁白手指的细节。他不知道他们是否爱过。
因为你在那天过来对我打招呼,她淡淡地笑,我从不拒绝生活给我的遭遇。更何况,你是如此英俊健康的年轻男人。
这个游戏本可以一直玩下去。温情而神秘的,持续在平淡乏味的生活里,可是他揭穿了真相。她同样是喜欢阴暗的女子。
好了,我先走吧。她说。她轻轻地抚摸他的脸,林,你是这个世纪末日最孤独的咖啡男人。世界没有你的梦想,也没有你躲避的地方。她手腕上的银镯滑落到手臂上,露出手腕上一排零乱的红色伤疤。是烟头深深烫伤留下的痕迹,惨不忍睹。她看到他吃惊的眼光。她说,我以前吸过毒,身上的文身还在。
我真的是不了解你,他说,从来没有了解过你。
但是为什么要了解呢,她笑,我们始终孤独。只需要陪伴,不需要相爱。
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吃晚饭。他走进最近的一个网吧。他只想等待薇安。突然他有深深的恐惧,害怕薇安会和Vivian一样的消失。她是他生命最温暖的安慰。他一直等着她。七点,八点,九点,十点。他在MIRC里等待那个熟悉的名字。可是她一直没有出现。
睁着酸痛的眼睛,他向网吧的老板要了咖啡。他说,有帕格尼尼的唱片吗。想听那首爱情的一幕。年轻的老板说,没有。只有U2 The Cure的音乐。他没有再说什么。他再次坐到电脑面前。他只在那里打一行字,薇安,你来。有人开了他的窗口。你是个不幸的家伙,你爱上她了。又有人开他的窗口,对他说,你的等待注定落空。
外面似乎有雨声。他在那里对着电脑,他的心里一片空白。那些曾经和薇安共同度过的夜晚,他对她诉说过他的童年,他的初恋,他残缺的家庭,他内心所有的阴暗和光明。不会再有人像她那样地了解他。可是他甚至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是个女孩。
快凌晨两点,老板来提醒他即将关门。他没有带手机。他说,门外的那个公用电话号码是什么。老板告诉了他。他在退出IRC之前,郑重地对那里的人请求。请告诉我等待的那个女孩,打电话给我。我会一直等她。一直。他把号码和她的名字打在了上面。Vivian。但是我叫她薇安。
天空是暗蓝色的,有大片堆积的灰色云层。他走出网吧,呼吸到初秋冷冽清新的空气。大滴冰凉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他走到附近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店铺,买了一包烟,八罐啤酒。然后他走进那个公用电话亭里。他独自等在那里。
马路上偶尔有汽车很快地开过,可是已经几乎没有行人,只有梧桐的黄色树叶在风中大片大片地飘落。他抽烟,喝啤酒。他感觉到这种等待的感觉是温暖的,就像薇安曾带给他的安慰。最起码他不感觉到孤独,甚至他渴望继续。两个小时过去了,天色开始发白。他把脸靠在玻璃上,他哭了。然后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他拿起话筒,他听到话筒里传来沙沙的声音。他说,薇安,你好。
是个女孩的声音,清甜的,带着磁性。是他没有听到过的美丽的声音。女孩轻轻地笑了,是我。
他感觉到自己温暖的眼泪渗入嘴角。他吮着它,泪水的滋味是咸的。他差不多是忘了。
他说,薇安。我在这里喝完了八罐啤酒,抽完了一包烟。天下着雨。
为什么一定要我打电话给你。
不知道,他说,我只是想念你。见我一面,薇安。我不注重外表,你对我如此重要。
女孩笑着说,我不是不敢见你。而且我也不在上海。
那么我过来看你,薇安。告诉我你在哪里。
她报给他一个城市的名称,但是她不告诉他具体地址。她说,我不会见你。
为什么。
以前告诉过你理由,我来过上海,上海和上海男人永远是我的情结。可是我宁可在幻想中,你带我去哈根达斯,带我去淮海路喝咖啡,带我去西区的酒吧。不会有开始,也就不会有结束。
他说,我知道,你需要一个完美的游戏。可是我总不是那个能坚持到最后的玩家。
女孩说,只要有一个人能坚持到最后,这个游戏还是会完美。
他看着玻璃上滑落的雨滴,城市的黎明已经来临。他说,我马上要离开上海了,也许会去澳洲。
女孩说,你不管在哪里,总是可以在网络上找到我。我在这里。
听我说完最后一句话吧,他轻轻地说。女孩在那里沉默。然后他对着话筒,他说,谢谢你,在这个夜晚和凌晨,耗尽我最后的百分之十的感情。我终于一无所有。
办完签证,他抽出一天的时间去了薇安的城市。
那个遥远的海滨城市,在离他千里之外的北方。他看到她以前常在网上对他提起的大海,蔚蓝的辽阔的大海。她说,大海是地球清澈温暖的一颗眼泪。她喜欢看海。然后他去逛街,城市有大片红砖尖顶的欧式建筑,古典的风情带着忧郁。街上到处是明亮干爽的北方的阳光,到处是高挑漂亮的北方女孩。他想着她也许就是其中擦肩而过的一个。
他终于可以在心里轻轻地对她说,再见,薇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