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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那日的话打底,杜康妃对着李清漪亦是多了几分看顾怜惜又因着惦念儿子有意振作,竟也提起了些精神,常常靠在床边和李清漪说些闲话。
她心里最惦记的唯有裕王一个,说得也多是裕王儿时的趣事。李清漪本着“情场如战场”、“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般的想法,恨不能多听一些,故而也听得津津有味。
这般一来,说的人高兴,听的人认真,两个人都觉得投缘,对着每五日一回的见面更是期待,那融洽默契的模样,竟是颇有几分情同母女的模样。
这一日,李清漪一入了殿门,也不管左右宫人,越过绣着双蝶牡丹的画屏,径直凑到杜康妃身边,很是欢喜的和她说话:“娘娘您猜,我带什么来了?”
杜康妃有些吃力的扶着宫人的手从床上起来,身上盖着一袭厚厚的锦被,背后靠着了一个蜜合色绣松鹤万寿纹的引枕,尤其显得一头乌发如墨,肌肤似新冬的雪一般净白。
她被李清漪这孩子气的笑容一引,心头微软,面上亦是不自觉的跟着露出了一点温和的笑意来。虽是久病之下难免苍白憔悴,但她眼角鱼尾似的纹路徐徐展开,温柔似水,甚是动人:“你这丫头素来古灵精怪,我又哪里猜得到?”
话声还未落下,便见着李清漪小心翼翼的从袖中拿出一枝杏花枝来,湿漉漉的花香染了她衣袖,衣袖拂动之间,暗香盈盈。李清漪仿佛邀功一般,眨了眨水润的杏眼:“说不得,这是宫里开的第一枝杏花呢,我特意折了来给娘娘瞧瞧。”
杜康妃不由凝目去看那支杏花,面上有些怔然,很快便浮出些许红晕来:“是了,快要开春了,杏花也要开了......”她本已觉得自己要活不过那漫长冰冷的冬日却不想竟是又活过了一年,得以见到春暖花开,先是一酸后又是一喜。
杜康妃目中微有湿意,侧首忍了忍,好一会儿才接着道,“难得你有这番心意。”
李清漪见着这模样,不由暗叹:自来就有西子捧心一说,美人就是美人,哪怕病中憔悴也依旧难掩国色。有母若此,也不知那裕王生得如何模样?
她知道自己这心意是送到杜康妃心坎里了,于是见好就收,柔声令人拿了一对青玉瓶来把花插上,仰头去看杜康妃,一派的天真柔软:“这样,娘娘日日就能瞧见了。”
杜康妃越发觉得她可怜可爱,拉了她的手坐下,见着左右无人,倒是难得说了几句真心话:“说起来,下月你就要嫁了,现今倒是真有些舍不得。”她顿了顿,用帕子捂着嘴,咳嗽着低声道,“本来,因‘那一位’的缘故,我不太喜欢你。可这些日子,我亲眼瞧着,知道你是个好的——最难得的是心性纯良,待人以诚。纯以人品论,是我那孩儿高攀你了......”
李清漪哪里敢接这话,忙谦辞道:“娘娘言重了,裕王殿下人品贵重,是小女高攀才是。”
杜康妃拉了她起来,只是轻笑:“你莫怕,我这是心里话。我自是偏心我那孩儿,但也知道:他心是好的也知道好坏是非但着实是心软更兼耳根软,若无个性子硬些的管束着,少不得要出些事。”她说到这,不由一笑,抚了抚李清漪的乌黑的发尾,半是玩笑的道,“好在你生得美貌,他对着好看的人总是更心软些,等你嫁去了,必也会喜欢你。待得你们夫妻感情好了,正好也能管束一二。你们若能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李清漪双颊生晕,羞不自胜,只得垂首不语。然而,她心里却很是忐忑:杜康妃也太看得起她了吧?在她想来,既然裕王是个贪好美色的,她又不打算以色侍人,必然不好管束太多,引人厌烦,只需做好王妃的本分就是。
偏杜康妃一时起了性,倒又拉着李清漪说起裕王种种爱好来,李清漪只得打叠起百般精神听着,一一记下来,譬如:裕王爱吃甜食偏还为着面子不敢多吃,裕王喝药的时候一定要备好酸梅和梨糖膏,裕王最喜欢的糕点是果饼......
不知不觉,裕王就被他亲娘杜康妃给从头到尾卖了个干净。
若是说实话,李清漪心里也是盼着能早些出嫁的——倒不是她因为杜康妃的那些话语对于未来夫君裕王殿下心生期盼,实是因为她心里对家人思念已久。自被选中之后,李清漪只回过一次家,还是在宫人的看管下,回去拜谢父母生养之恩的,连体己话都没说几句。她如今身在宫中,难进难出,更是难见家人一面,日后嫁去裕王府,好歹是个王妃,总也能多寻些机会与家人见面。
故而,怀着这样的想法,李清漪自个儿也每日里数着日子,就盼着能早些嫁去裕王府,当家做主。
这样的期盼下,很快就到了二月里。
二月二日龙抬头,冬雪初融,春寒料峭,正好是李清漪自宫内出嫁,受赐王妃金册的时候。只是,无论是王官贵族还是平民百姓,到了最后,走的必然是洞房花烛这么一步。
李清漪虽是在宫内受了不少教导,暗自补看了许多春宫图,但就如书到用时方恨少,真到了这时候,她就算是再淡定从容也免不了有些小紧张。
她独自坐在榻上,怀着细微羞涩和紧张,微微低了头,已经养得纤长的指甲染了一抹艳艳的红,按在榻上时尤其指如葱管,纤长白皙。
裕王正从门外推门而入,鼻尖依稀还绕着那一点淡淡的沉水香,心中渐渐松了下去。他的靴子踩在地毯上,步履轻缓,默然无声。
紫檀坐榻两边立着一对烛台,上有手臂粗的龙凤喜烛,烛芯烧得“噼里啪啦”,灼热的红蜡滚滚而下。烛火微微一动,将李清漪映在门窗上的人影拉得纤长,犹如人心那一点不可言说的情丝,竟是“长长短短萦于心”。
裕王抬步绕了过去,修长的手指缓缓拢起珠帘,抬目望向内室,步子一顿,漆黑的眸中倒映着明灭不定的烛光,依稀含着点复杂的意味。
只见佳人端坐榻上,乌发如云,垂首时仅仅露出一段皓白柔软的脖颈,肤光胜雪,容色之美几是他平生仅见,更胜那画册上的颜色。
此时她身着红衣,青色绣鸾凤纹的霞帔,腰间系着一条玉带,纤腰盈盈不堪一握。那一根根绣在衣内的金线在烛光下粼粼生光,平添了几分明艳色彩,几乎是恍然入坠美梦。她头上戴的是九翟冠,冠上缀有珠花翠叶,精致的花蕊微颤,似娇花不胜凉风,依稀生出一段暗香,叫人心尖微痒。金冠顶上则停着衔长珠的金凤一对,珠光渺渺,闪烁不定,如辰光落地,伴那九天玄女入凡尘。
裕王心中惦记着杜康妃的病又因为皇帝的缘故不能进宫探见,只得暗自在宫中收买了些人,偶尔探听荣华宫的事情。自知道了李清漪劝慰杜康妃的话后,也不知怎的,他又暗自叫人留意了李清漪的事情。看着那幅特意收来的美人图,听着李清漪的那些事,他这心里渐渐地便起了旁的心思。
再后来,宫里赐了教他知人事的宫女,一贯贪色的他临到头到底还是忍住了没有收用——他那未来王妃生得犹如仙女一般,性情品性亦是无一不好,配他本就是委屈了。他若再......岂不是更加羞惭?
裕王自小跟着杜康妃在宫中长大,因为上头有个阴晴不定的皇帝爹,朝不保夕。故而,他自来便不以自己的出身自傲,虽是面上不显,但心底里却是有几分不为人知的自卑的。见着李清漪这般的女子,他又是少年情窦初开,那点儿压了许久的自卑就如同春天里的花苞似的一个个展开了。
未见着人时,好像是有细细的火苗在在他心尖烧着,一点一点的烤着,有些干燥有些火热......等他现下见了人,心里就好像被浇了一捧清甜的泉水,火熄了,心头甜津津的,身上却更热了起来。
老实说,他这会儿还有许多烦心事——宫中的母妃杜康妃病得厉害、皇帝迟迟不封他这个实际上的长子为太子反倒是让他和景王的起居仪制等同......可是,一见着李清漪,他忽然静了一瞬,只觉得那些烦心事都远了一些。
人世千般繁杂,唯有她在一处,无限温柔,叫人不觉心生沉溺。
裕王提着一颗心,看着看着,一时竟是迈不开步子。
李清漪本是听见脚步,久久未见人来,于是恰恰在此时抬头去看。
四目正正对在一起。
李清漪与母亲黄氏一般,生得一对杏眼,望人时温柔静美,仿佛倒映着山水湖光,明澈而透亮。她不太自在的眨了眨眼,乌黑的眼睫就像是蝴蝶轻盈而温柔的羽翼,对着有些呆怔的裕王微微一笑。
满室华光耀目,美不胜收。
裕王心头的火烧得更加热了,情不自禁的抬起步子,往里走去,顺手就把挂着的珠帘子也给扯了下来。
串着珍珠的线被用力的扯断,一颗颗莲子大的珍珠接连滚落下来,落在猩红色的长毛地毯上面,发出清脆的“噼里啪啦”的声音,犹如急雨之声,时断时续,清脆悦耳。
可李清漪却顾不上这个,她整个人被裕王压得往后靠去,只得伸手捂着头上的九翟冠痛呼提醒道:“殿下等等......”
裕王被火烧得一团乱的脑子这才醒过神来,知道是自己实在太过急色。他本就有些自惭形愧,这时更是又羞又愧,连忙直起身坐到床边,挺起脊背,移开目光,再不敢去看边上的李清漪。
李清漪见着他面颊泛红、目不斜视,好似纯良少年一般,心底越发诧异,只得坐正了身子,自力更生的替自己去了九翟冠,几支金簪也窸窸窣窣的从堆云似的乌发中掉落下来,鸦羽似的乌发随之滑落,柔顺丝滑,犹如瀑布一般披在肩头,乌漆漆的。
她不易察觉的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裕王,见他似有几分紧张难堪之色,心念一动,咬了咬红唇,仿佛为难一般的出声求恳道:“我今日还未用膳,殿下能替我拿些点心来么?”
裕王听得心上人这般言语,更恨自己粗心,忙应道:“是了,我这就去。”他不经意一回头,见着李清漪披发的模样,面上更红,起身时更是步履踉跄,几乎要跌倒了。
他匆匆端了几盘放在案上的点心过了,犹如小狗讨好主人似的,睁着一双黑沉沉的眼看她:“你喜欢甜的还是咸的?”
李清漪越发觉得稀奇,忍着笑,认真看着他道:“甜的。我喜欢吃果饼。”
“我也喜欢,”裕王大喜的应声,见着李清漪面上温柔笑意又慌慌忙忙的移开目光,声音渐低,细声把话说完,“还真巧......”
李清漪自是知道这个——杜康妃早前就和她说过裕王喜欢果饼的事情。她一边看着裕王神色,一边递了一块果饼过去,道:“既如此,那便一起吃罢。殿下今日忙了一整天,必也没吃好。”
裕王被她关怀的目光看着,心中一暖,不觉点头,接过果饼慢慢吃了起来。
没什么是吃一顿饭不能解决的,如果真有,那就吃两顿。
他们二人并坐在床边,一起吃糕点,虽是一时无声却在不觉间更添了几分亲近。过了一会儿,李清漪又小声道:“殿下,我有些渴......”
裕王浑然没有被人差遣的自觉,拍了拍自己的脑子,羞愧道:“看我糊涂的,我去给你倒杯水来。”
李清漪轻轻的在后面补了一句:“还是端酒吧,还没和殿下喝过交杯酒呢。”
听到这话,本就羞涩的裕王这下子连耳根都红了,小心翼翼的用眼角偷看坐着的李清漪。
他的目光一时也移不开,只能定定的看着她那羞红的面孔,几乎要生出花来。好半天,他才挣扎着起身,小跑着去倒了杯酒过来,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沉声道:“先生曾经教导我‘夫妻一体’,今日本王与王妃共饮交杯酒,愿与王妃誓‘此生不相负’。”
说罢,他仰头饮了半杯酒,把酒杯递过去。
窗边的烛光微微摇曳,映着窗上的影子也跟着摇晃,火焰烧着烛芯,发出“噼啪”的声响,犹如庆贺一般,屋中一时之间都只余呼吸之声和窗外的轻轻风声。
李清漪石头一样冷硬的心,此时亦是免不了微微一动。她深深的看了裕王一眼,只把人看得面红耳赤,方才伸手接过酒杯,微微颔首,柔声道:“君不负我,我不负君。”
李清漪忽而展颜一笑,把唇覆在裕王留在杯上的唇印上,端起酒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