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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门被他一剑劈开,哐当一声巨响。
江城上前单手抱她起身。
“跟我走。”
自己的脚没有力气,这样下去只会是他的累赘,明霜看着他,又是喜又是忧,“你傻不傻啊,会死的!”
江城微微垂眸,“我若就这样看着你死了,那才是真的傻。”
他抬剑隔开跑上囚车来的官差,一把揽住她腰肢,双足一点,旋身跃起。
刑场上劫死囚是大罪,他单枪匹马一个人能撑到几时?原本就不想把他牵扯进来,到如今却进退维谷。
沿着京城坊间的屋檐上一路而去,明霜搂着他的脖颈,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大街小巷,半晌才喃喃道:“好好活着不好么?现在劫了囚,你能逃到哪里去,这也就罢了,多少应该蒙个面……”
江城闻言倒是淡笑了一下,“严家也在追杀我,蒙不蒙面有什么打紧的。本就是半条命,当我还你的……”他顿了顿,“我会救你出去,再信我最后一次。”
她心口一堵,揪着他衣襟涩然地抿了抿唇。
在房顶上绕了几个圈子,最后竟在界身巷落了地,她铺子的后门处已准备好两架马车,赵良玉正忐忑地在马匹边张望。
“小姐!可算等到您了!”眼见江城抱着她下来,赵良玉和高恕忙上前来搀扶。
就在此时,方才刑场上大杀四方的蒙面人也从墙外翻了进来,扯下面巾喘了口气。
“累死了,尾巴没甩干净,估计一会儿得找到这附近来,咱们得动作快点。”萧问利利索索地把一身血衣换下,扔给赵良玉,随后又从江城手里接过明霜,放上马车。
江城颔首道谢:“辛苦你了。”
“兄弟么,你我之间不用言谢。”萧问伸手往他肩上一拍,“接下来的路更凶险,你定要小心。”
江城苦笑着应下:“如果我到时候回不来,麻烦你替我安顿好她……”
“你可别乌鸦嘴。”萧问忙不迭摆手,压低声音,“我对女人最没辙,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到时候哭起来,你让我怎么办?”
“我没办法……”
“不管有没有办法。”萧问收敛表情,肃然道,“活着回来。”
“嗯。”江城点了点头,转身时,又不舍地朝明霜的方向看了一眼,终究还是狠狠心,跳上另一驾马车。
“好自珍重。”
明霜尚在车里出神,萧问打起帘子把一套崭新的衣裳递给她,“姑娘先换上。”
她伸手接了,忽然问道:“……小江呢?”
后者扯了扯嘴角,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很快走开了。
衣衫是寻常的粗布麻衣,等明霜回头看时才发现这是一辆装载货物的马车,都是店里的布匹,想来赵良玉是想用这个掩人耳目,送她出城。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萧问才跳上车来,车夫跟随其后,坐在外面套车子。
“委屈姑娘了,咱们俩一会儿得扮做出城做生意的小贩,眼下官府肯定查得紧,你小心点千万别出什么岔子,有什么事我来应付。”
她回过神来,一把拉住他,“江城呢?他去哪儿了?”
“他……”萧问略一迟疑,“他不同我们一块儿,先出城了。”
明霜隐隐觉得不妙:“他是做什么去?”
萧问为难地与她对视,最终还是如实回答,“你也知道的,劫下朝廷要犯非同小可,现在这种情况必须有个人出去引开追兵,咱们人手不够,不是他就是我了……很显然我比较惜命。”
车夫扬鞭一甩,马车已然开动。
明霜怔了一瞬反应过来,两手握住他胳膊恳求:“我想去见他,你带去我见他好不好?”
不用想也知道他此行凶多吉少,她脑子一热,猛然摇头:“罢了罢了,我不用他救,我不必他救,横竖一条命,犯不着牵连他。你让我走,官兵见了我就不会再去追他了。”
“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了!哪怕你现在回去,这劫囚的罪名也已经是板上钉钉,没跑的事儿。”萧问冲她皱眉道,“他既这么做,是生是死肯定早就有数,他一心想救你,你这样会害了他的!”
“可是……”
“如今什么样还不知道,你也别就往坏里去想。”萧问宽慰道,“江城的身手是皇城里数一数二的,别人的人遇上禁军绝对逃不了,可他不同,常年在鬼门关外打滚的人,阎王爷都不敢留他。”他笑着打趣,“你莫着急,万一他到时候安然无恙出来了呢?咱们约好的在城外汇合,我可得好好的把人交给他才行啊。”
明霜被他摁回原处坐下,一时也没有办法。
“去什么地方?”
“一个你曾经去过的地方。”
萧问将车帘撩开条缝,警惕地注意周围,嘴上还不忘叫她宽心:“你安安心心等着,不会有事的。”
明霜只得颔了颔首,抱着膝盖埋首在臂弯里,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
距离城外两三里地的官道上,江城驱车疾驰,被官兵发现端倪是迟早的事,只盼着自己能多拖延一段时间。至少能让她有机会出城。
只要出了这座城,天大地大,去哪里都好,别再回来了。
背后已听到沉沉的马蹄声,愈来愈响,愈来愈近,仿佛一面不停敲击的鼓,令他不自觉加快了驾车的速度。
四周的小竹林修长而青翠,冷风呼啸,他正抬头,赫然看见停在面前的几匹骏马,飞快勒住缰绳。
官道上再无旁人经过,满地烟尘四起,马匹在寂静中不耐地扬起蹄子。很快,身后的马蹄声也渐渐逼近,在他不远处陆续停下。
江城平静地环顾周围,松开了手里的缰绳,缓慢摁上佩剑。
赶来的禁军几乎将所有生路堵住,人数上百,并且还在不断增加,他旧伤未愈,确实没有十足的把握逃脱,但撑个一时半会儿还是不成问题。
正翻身从车上下来,那禁军之中忽慢腾腾走出一个人,容貌略有几分眼熟,身着铠甲,满脸横肉,手拿了把古铜剑,神色鄙夷。
“有道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这么快又和指挥使见面了。”左听云把剑一提,冷笑道,“上回你我的恩怨还没了呢,您不是说要杀了我么?”
江城淡淡迎上他视线,抖出剑来,眼里丝毫没有惧色。
人活一口气,现在凭着人多势众杀了他,心里也不痛快,左听云扬手一挥,底下的禁军自行往后退了退,给他二人腾出空间来。
“我倒要看看,你这丧家之犬还有什么能耐!”
*
明霜的马车顺利出了城,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碍,车子在附近兜了一个圈子,最后停在一家农户门前。
宅院很是简陋,姚嬷嬷和未晚一早便守在那儿等候,眼看明霜下来,两人赶紧上去接她。
“小姐……”
“诶,是你们。”明霜意外地瞧着她俩,伸手摸摸这个,又去摸摸那个,欣喜道,“你们没事?”
“我们没事。”未晚含泪点头,“抄家之后我和嬷嬷就被卖到安武坊里了,是赵掌柜赎我们出来的。”
姚嬷嬷抬手给她擦眼泪,酸楚道:“小姐,您受苦了。”
“我还好。”她艰难地笑笑,“索性还活着。”
屋里走出一个老妇人,乍一看去,似乎是上次在市集上见过的那位,明霜微微一怔,对方却风轻云淡地冲她点点头。
“外头风大,姑娘脚上不方便,进来歇着吧。”
她不胜感激,“多谢老人家。”
官道之上,寒风瑟瑟,沾满鲜血的竹叶在空中纷乱地打了个旋儿,翩然而落。江城右手握着剑,剑尖指地,勉强靠着这个才站稳身子。
左听云举着长剑,双目圆瞪,直挺挺地栽倒在地,砰的一声,溅起一地烟尘。鲜血从他身下蔓延开来,四下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江城冷眼从来者的面容上一一扫过去,眸中的杀意凌厉刺骨。
突然间,马匹嘶鸣,面前的禁军扬刀叫喊着,策马向他杀来。他踉跄着站起身,抬手握剑,气势凛然,在刀光中挥剑直入,剑锋过处,必见血光。
刹那之间,血色漫天。
外围的禁军几乎看呆了眼,那林中的青年仿佛猛兽一般,浑身上下似从血水中打捞出来,森然的双目,冷漠而可怖,手中之间疯狂地斩杀着,如此狰狞的一幕,让在场众人也为之一颤。
猩红的道路上,横尸遍野,一波禁军冲上前,另一波又紧接着补在后,围起来的人墙仍旧没有露出半点缝隙。
日落西山,薄云惨淡,空气里满是铁锈的味道。
赶来的禁军指挥愕然瞧着眼前这一幕惨烈的景象,禁不住背脊发凉。人群之中,那人已然落得周身是伤,饶是如此,他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依然让旁人感到畏惧。
真是个极其凶狠的野兽啊,禁军指挥啧啧暗叹。
身边的弓箭手抽出一支羽箭,正要搭上弓去,他抬手喝止:“不行,上头说了要抓活的。”
“人早就是强弩之末了,看他能撑到几时。”
长箭从耳畔擦过,江城已无力抬剑格挡,视线渐渐模糊,眼前灰蒙蒙的一片,这样的濒死之感还是头一回遇到。
侧目看到身后浅浅的黄昏,他蓦地松了口气。
也好,也好……
幸而她安然无恙。
只要她安好,再怎样也值了……
江城闭上眼睛。
强烈的疲倦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这段时间太累了,太累……他想好好休息一下,希望这一觉睡下去,就永远也别醒过来。
浴血的青年终于倒下,能感觉到在场的所有人都放下了重担。指挥使抹了抹脸上的汗,吩咐道:“绑人,送去大理寺,大人要亲自审问!”
傍晚,天色渐黑。
明霜坐在院子里,盯着门外发呆,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他还没回来……
姚嬷嬷上前给她披上外衫,轻声劝道:“小姐,去睡会儿吧,您在牢里一定没休息好。”
她偏过头,“我睡不着。”
“您得当心身子。”
“阿嬷。”她并不接话,反而问道,“你说他能回来么?”
就知道她是在担心这个,然而姚嬷嬷答不上来,只有沉默。
明霜叹道:“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他是不是被朝廷的人抓到了?”
“你放心。”萧问叼了个馒头从屋里走出来,“他这个人,即便是把刀架脖子上,也不会供出你的。”
她颦眉侧过身,语气微凉:“莫非你以为我只是怕他供出我么?”
萧问耸了耸肩,知道女人不好惹,也不同她拌嘴,“时候还早,没准儿是在躲追兵呢,再等等吧,这种事,没个一天两天是办不好的。”
她不懂这些,听了萧问的话半信半疑地别过脸,还是固执地在原地坐着。
姚嬷嬷拿她没办法,只得在旁边陪伴。
萧问吃完了馒头,擦擦手往房里走,走到门口又转身来看。深蓝的夜幕下一抹清瘦的倩影,心中不由感慨。
老弟啊老弟,还说人家不在乎你,不过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罢了,这哄姑娘家高兴的确是个技术活儿啊……
他叹了口气,颔首进去。
*
阴暗的地牢内,四处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味,严涛不自觉拧起眉来,跟着前面开路的侍卫一阶一阶往底下走。
“张公公仔细脚下。”
身后的宦官掩住口鼻,颇有些嫌弃的撩起袍子,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小心,严涛不时也会回过头来扶他两把。
很快走到了底,地上很潮湿,抬眼看去,刑房的石墙上,几把铁索吊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发丝凌乱,满身血污,已然辨不出本来的面目。两旁的火把忽明忽暗的照着,他仍肃着脸,双眼紧闭,呼吸浅淡。
一见他到场,审讯的人忙起身行礼。
“张公公。”
宦官皱着眉示意他靠边站,往那犯人身上一打量,未及细看自己先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小子招了么?”
在旁的推官回答道:“还没有。”
他怀疑,“这么倔?莫不是你们下手太轻了?”话才说完,便嘀咕着摇头,人都打成这样了,想来也不是这个缘由。
“他怎么样?该不会是死了吧?”瞧对方死气沉沉的,半天没有生气,宦官叮嘱道,“命可得留着,眼下除了他,没人知道死囚的下落,别把人玩死了,到时候我不好向圣上交代。”
“公公尽管放心。”推官谄笑着点头,“下官拷问人,向来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没招之前怎么得也得留口气儿让他说话。”
言罢,他打了个响指,很快有人拎了两桶水上来,往那人身上一泼。冷秋里冰水刺骨,江城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往面前一晃,神色波澜不惊。
宦官在椅子上坐下,行刑之人立时取了烧红的铁条,一鞭一鞭往他胸膛上狠抽,鲜血四溅,满室都是焦糊的气味。宦官看得有些头皮发麻,偏偏这人从头至尾连眉头也不皱一下,铁条打下去像是在抽一具死尸,毫无反应,他不由啧啧出声。
严涛看出他的不适,笑着上前来给个台阶让他下:“这拷问犯人的场面太过血腥,公公还不看为好。咱们牢里的酷刑有上百种,挨个给他来一次,过不了多久就能招的,您只管等消息便是。”
宦官早有此意,掖了掖鼻子,勉为其难道:“既这么说,那就有劳严大人了。”
“公公哪里的话,这是应该的。”
地牢里蛇虫鼠蚁满地都是,多看一眼都觉瘆的慌,那宦官也不再多待,很快便匆匆离开。
严涛目送他走远,回过身,背脊挺得笔直,撩袍而坐。
推官递上热茶来赔笑道:“严大人这是要亲自审么?”
“怎么说从前也是我的人。”他笑道,“给点见面礼应该的。”
话音才落便又颔首吩咐:“上盐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