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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鱼腹里取出的布帛,上面确实写有字,还是首七言诗,但许多字都缺笔划,让柳偃看得艰难,觉得诗作者好像不太识字。
但他仔细琢磨,发现这些错别字与其说是写错,还不如说是作者图省事,于是特意如草书般简略笔划,写的是...
柳偃琢磨了一会,猜测写的莫非是简笔字。
作者图省事写简笔字,读者读起来就难受了,亏得柳偃文学功底深厚,很快根据诗句意境琢磨出这些“简笔字”该对应什么字。
于是,一首七言诗跃然帛上:
游鱼得道修因果,却闻吾族祸根生。
愿舍残躯替众难,不负如来不负亲。
柳偃仔仔细细看了几遍,不由得惊叹:写诗之人,莫非是一尾得道之鱼?
这鱼儿自述得道,要修因果。
却听说同族有难,所以要用自己一条命,求官府放过他的亲族。
如佛陀舍身饲虎故事。
尤其那句“不负如来不负亲”,千言万语凝聚其中,鱼儿想要全了向佛之心,又无法忘记亲族之情,两相为难...
让人看过后,真想长叹一声:真是两难啊!
柳偃看着这首鱼腹诗,一言不发。
这件事,无非有两种可能,其一:确实是得道游鱼所作。
那么,若天子看到这首诗后,会是何种表情?
柳偃陷入沉思。
当今天子虔诚礼佛,前后两次舍身同泰寺出家为僧,若是看到这首诗,怕不是要激动万分。
还得装裱起来,每日观摩,让饱学之士剖析那得道之鱼的苦闷心情。
柳偃收起思绪,看向那条被开膛的乌鳢,又看看向阶下总角少年李笠。
神鬼之说,不可不信,但...
第二个可能:这首诗是李笠写的,或者其他人写的,托名一尾鱼所作。
想到这里,柳偃看向李笠的目光充满了杀气,但心中又有了疑问:
那么,此人这么做的意图是什么?
按着诗的内容,并未鼓动百姓造反,若说图谋什么,更像是要免了那乌鳢之役。
也就是说,小吏自知无法完成吏役,于是装神弄鬼。
柳偃可不是榆木脑袋,平日信佛归信佛,不代表会信成任人愚弄的傻子。
为官那么多年,他知道奸滑小吏惯会欺下瞒上,所以要提防被小人算计。
但这件事颇为微妙,需要深思熟虑后才能作出决定。
为了有时间思考,柳偃让吏员将鱼腹诗誊抄数份,分发给佐官们过目,琢磨琢磨,自己趁机想个应对之策,以便有个妥善的解决办法。
定要把坏事变好事。
想到这里,柳偃咳嗽几声,心中略有懊恼:这乌鳢之役,还是因他而起。
他离开建康来鄱阳上任,途中偶染风寒,咳嗽不止,医者开出药方后,又献温补润肺之法。
其法须得乌鳢做脯、熬汤,每日进食,所以才有了此次临时加派的乌鳢之役。
鱼梁吏终日捕鱼,为官府提供鱼获,现在额外捕捉一些乌鳢,又算得了什么大事?
柳偃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但现在闹出“鱼腹藏书”,麻烦就来了。
这件事必然上报朝廷,到时候他可能会被清流讥为牧守地方不恤百姓,以至于为了一饱口福,逼得一尾得道之鱼“舍身饲虎”。
若有如此讥讽,真是太难听了,就算把李笠‘正法’,这讥讽却不会消失。
柳偃出身名门河东柳氏,又是天子女婿,不能接受这样的声誉污点,所以很快就有了计较。
这帛书到底是谁写的,实际上不重要,重要的是上达天听后,天子想要什么真相。
柳偃正琢磨间,堂下官吏们看了鱼腹诗,一个个惊讶不已,同样为这首七言诗的内容震撼,细细品味着其中意境。
都在琢磨:是鱼写的?是人写的?
梁国崇佛之风兴盛,谁也不敢否认游鱼能够得佛法点化,由此得道、修因果,但也不会想不到有可能是眼前这鱼梁吏搞鬼。
片刻后,柳偃征询几位主要佐官的意见。
几位佐官都知道乌鳢之役因柳偃而起,但他们也不认为是什么大事,毕竟事出有因,况且士族子弟、当朝驸马想吃些乌鳢,这算什么事?
结果却出了“鱼腹藏书”,这突发事件无法遮掩,所以得赶紧“亡羊补牢”,把坏事变好事。
事情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子知道后,想要什么真相。
当官的人都不会是蠢货,几位佐官想通利害关系,一起陈情,建议应了鱼腹诗作者的请求,免了乌鳢之役。
这是做台阶让上官好表态,没有谁不长眼,敢这时候挤兑上官。
佐官们如此识相,柳偃很满意,思索片刻,看向李笠,缓缓开口:“李笠。”
等得有些无聊的李笠,闻言赶紧回答:“小人听令。”
柳偃温和的说:“你既然有得道之人托梦,那本官必然从善如流,乌鳢之役免了,本官断你无罪。”
出了一身冷汗的吴吏曹,听了内史的话,只觉死里逃生,几乎喜极而泣。
从一开始就紧张得不行的刘德才,闻言长吁一口气,心中感慨:老李呀,你家可躲过一劫了....
一切如计划开始、发展、结束,李笠准备的惊喜,确实让郡廨上下‘惊喜’不已。
但他不忘行礼,向上官叩谢。
佐官们齐齐称赞“府君英明”,柳偃点点头,又说:“来人,将这尾乌鳢好好...送到寺里,好好安葬。”
“至于已经交上来的乌鳢,活者悉数放生,死者,一并送入寺里安葬。”
。。。。。。
鄱阳城南,鄱水边上码头一隅,一艘小船上,李笠和两个发小蹲在船篷遮挡的船舱里,看着眼前一小堆铜钱。
李笠面色平静,梁生和武祥却很激动,面前的铜钱,为卖鱼所得,共计九百六十文,总重约十二斤。
卖的鱼是什么鱼?乌鳢。
昨日,李笠钓了不止一尾乌鳢。
今日,他带着一尾乌鳢进城‘送惊喜’,让梁森和武祥留在城外,驾船在鄱水上游荡,把剩下的乌鳢全都卖给过往客船。
冬天难见乌鳢,而乌鳢大补,所以即便售价比夏秋时高,梁森和武祥手里的乌鳢也不愁卖,很快就把鱼卖光了。
卖鱼所得,共计九百六十文,这就是李笠给发小们的惊喜。
李笠拨了拨铜钱,低声说:“你俩辛苦了,一人分三百文。”
话音刚落,武祥、梁森瞪大眼睛,看着李笠的目光,满是不敢相信:“寸鲩,这、这如何使得!”
李笠反问:“如何使不得?如没有你俩帮忙,我哪里钓得这些鱼?哪里能把鱼卖了换钱?”
“可是,可是...”
“没什么可是!好兄弟,就该这么办!”李笠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着,“按说要均分,但我多六十文,那是要谢刘叔帮忙求情。”
武祥和梁森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所撼动,一时间舌头打结,说不出什么推辞的话来,看着铜钱,不由得傻笑起来。
他们还是少年,少年郎力气不够,给人帮佣,每日工钱能有十五文就不错了。
他俩跟着李笠这几日,居然赚了三百文,那可是替人帮佣二十日的工钱,穷小子忽然有这一笔横财,哪能不傻笑?
这真是惊喜啊!
李笠笑着让两人凑过来,拍拍二人肩膀:“好兄弟,就该同甘共苦!今后,但凡我李寸鲩有一口饭吃,绝不会让你们喝西北风!”
两人听了高兴得很,不住用力点头,李笠看着钱,想到方才厅事里的那位“柳府君”。
自古以来,能当官的都不可能蠢,“柳府君”和一众佐官,没道理不怀疑这诗是他写的。
但事情的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子想要什么真相。
鄱阳郡出了‘鱼腹藏书’,此事必然上达天听,崇佛的老皇帝看到了鱼腹诗,还能要什么真相?
真相就是这首诗为得道之鱼所写。
一尾鱼,得佛法点化,学佛陀‘舍身饲虎’故事救亲族,老皇帝可以把这件事当做证据,向大臣们宣扬什么是“佛法无边”。
江州鄱阳郡出了如此‘祥瑞’,好事?坏事?
这件事,官僚们拎不清?
那么,州郡各级官僚蠢么?不可能蠢。
皇帝蠢么?不可能蠢。
但有了一个崇佛的由头,皇帝能不高兴?
李笠认为,对于各级官僚而言,皇帝高兴才是最重要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并不重要。
所以,“柳府君”有什么必要去追寻事情真相?
李笠不怕冒险,所以才有了今日的‘惊喜’,完全不怕引火烧身,有把握全身而退。
他把辛辛苦苦钓到的几尾乌鳢留下一尾,其余悉数让伙伴拿去出售,换得一笔横财,让自己和伙伴好歹不白白辛苦两日。
为了以防万一,他让两个伙伴在城外河上向过往客船卖鱼,而不是在鱼市里卖。
现在,不会有人把两件事联系起来,即便日后想要调查,也查无实据。
搞这种事,风险当然有,但他把手尾收拾干净,就不会有问题。
现在,李笠看着小伙伴高兴,自己当然也高兴。
他如今能用的人,就是两个发小,那么让发小们跟着自己一起发财,是拉拢人心的必然手段,光靠友情,不能持久。
不过李笠还想到一人,那就是门下书佐刘德才,觉得自己要多和这位“世叔”联络联络感情。
方才在郡署,刘德才说已经和吴吏曹打过招呼,虽然只是寥寥数语,但李笠却知道事情不简单:一定是花了钱,却不和他说。
李笠知道刘德才家境也不宽裕,能够暗地里出钱帮忙,说明还是很照顾他这个“世侄”的。
人情需要维护,能有如此长辈关怀,难能可贵,李笠决定还这个人情,毕竟,能有一个可靠的长辈帮忙,总是好的。
巩固巩固感情,顺便向对方打听打听如今的时局,那也是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