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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玉燕终于发现杨玉蝉一上午都没出来。
“姐是不是不舒服了?”她问张妈。这都十点多了, 再过一会儿客人都要来了。杨玉蝉可是从来不赖床的。
张妈没说太详细,就道:“你姐想事情呢, 别去打扰她。”
虽然不知道原因, 杨玉燕也猜到是又发生了什么。她想了想,拿了两个桔子去敲杨玉蝉的门。
敲了两下后, 里面的人说:“进来吧。”
杨玉燕轻轻推开门, 探头进去:“姐, 你吃不吃桔子?”
房间里, 杨玉蝉正坐在桌前读书, 书名是《资本论》, 她放了个书签, 合上书, 说:“进来吧,我没事。”
杨玉燕关上门,把桔子放在桌上, 往床上一坐, 翘着腿说:“姐,你是不是在思考跟马天保的事?”她还是忍不住。
杨玉蝉没说话。
杨玉燕凑近她,好奇的问:“姐, 你喜欢马天保什么地方啊?”
喜欢他什么地方?
他学习认真, 性格坚定,积极进取,满腔正义。
她还是没有说话,低下头慢慢把桔子剥了, 桔子的香气暴发出来。
这些优点并不能打动她的家人。她的妈妈、妹妹,甚至张妈都不喜欢马天保,因为他是个穷人。
可生活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她以前觉得穷会是一个问题,但在这段时间里,她发现她是解决不了这个问题的。
问题都有一个解,但穷的解决之道是变的有钱。但她和马天保都没有点石成金的手段啊。
金钱也从来都不是他们的追求啊。
难道要完成他们的理想,就要先追求金钱吗?
她本来是想从书中寻找答案的,可重看这本书却发现书中的道理更加赤-裸。世界就是在金钱之上流动运转的,大到国家,小到个人,一生都会为金钱所困,也逃不掉金钱的支配。人不应沉迷金钱,但人也永远无法摆脱金钱。理想在天上,金钱则是支撑理想的地基。
所以,是的,她与马天保的困难是钱,而她与马天保无法逃避这个问题,他们必须解决它。不然,他们就只能分手了。
当这个结论摆在眼前之后,杨玉蝉突然清醒过来了,包括以前许多想不通也想不明白的事,这一下全都清楚了。她以前还想过为什么杨虚鹤会离开家,这其中除了青春美丽的情人之外,另有一个原因就是杨虚鹤的文章开始赚钱了。杨虚鹤的文章并不是一开始就能发表赚钱的,在她小时候,杨虚鹤的文章常常都会被人退回,他时常自费印诗,送给亲人朋友,那时他一分钱也赚不到,但他也从来没想过要离开家,离开祝颜舒。
但恰恰他找到了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的窍门后,他找到了情人,并决定与情人私奔,登报离婚。
当人拥有了资本,他也同时拥有了改变的勇气。
虽然没人搭腔,但对杨玉燕来说这不是问题,她自己主动提起话题,而且一针见血:“你想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讨厌马天保的吗?”
杨玉蝉就是块木头,现在也抬头了,她没好气道:“不是他连累你被金家抓过去的事吗?”
她早猜到妈妈和杨玉燕对马天保的反对正是因为这件事,不过当时的事她听了也很后怕,虽然马家在这件事上也是受害者,却不好替马家说话。
不料,杨玉燕竟然反驳了。
“才不是呢,你当我是什么人?连谁真的连累我都不知道?金家把我抓去这事全怪金家,跟马家根本没关系。”可能有一点关系,但跟金家相比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杨玉蝉可真是吃惊了,跟着就是不解:“那你是因为什么开始讨厌他的呀?你也没见过他几面吧?”
杨玉燕认真的说:“就是从他借钱也要请咱们去吃酒店的事上起,我就觉得他不行的。”
杨玉蝉万万没想到是这个原因,连忙问:“妈也是因为这个?”
杨玉燕摇头:“妈那边是不是因为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自己是因为这个。”
杨玉蝉听了就有点小生气了,“为什么因为这个讨厌他啊?他请客还请错了?”
杨玉燕瞠目反问:“他借钱请客啊!”
杨玉蝉依稀仿佛抓住了什么,嘴上却直接顶上去:“借钱怎么了?苏老师也借你的钱啊。”
杨玉燕不妨自己亲姐也会攻击人,也跟她一样哪疼刺哪,顿时立场有点不稳,但吵架嘛,讲究一个气势,气势不能输!
她马上说:“苏老师借的是我的钱!而且他有东西押在我这里,再说了,我借他钱,也不会等着日后给他算总账啊。跟他借金家少爷的钱是一回事吗?金家少爷跟马天保的关系是平等的吗?”
杨玉蝉:“人人都是平等的。”
杨玉燕:“别拿书上的东西来哄人。人人平等是美好的期望,现在实现了吗?金家少爷和马天保之间实现平等了?我跟苏老师之间是平等的,金少爷和马天保是我跟苏老师吗?”
杨玉蝉说不过杨玉燕了。
可她仍想扭转杨玉燕心目中马天保的形象,替他辩解:“他借钱是不太好,但他的心是好的,他当时是想好好招待我们。”
杨玉燕气势如虹:“好心办坏事。他本来没有请咱们去凯悦的能耐,可咱们家也没有期待他有这份能耐吧?姐,你说实话,还是你就跟他说过妈妈是个嫌贫爱富的人,你带个穷一点的同学上咱家会被赶出去?”
这话诛心了。
杨玉蝉马上说:“我没有这么跟他说过!”
杨玉燕:“那他打肿脸充胖子图什么呢?”
杨玉蝉张嘴,但跟不上杨玉燕的速度。
杨玉燕接着说:“因为他虚荣啊!”
杨玉蝉想说马天保不虚荣,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大家子弟。但另一个念头浮起:他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他的父母是下人。彼时,她理解他为什么不说,因为人人都有一双势力眼。现在,她发现马天保其实也非常在意这一点。
势力的不止是旁人,马天保也是一个势力的人。
杨玉燕还在说:“而且他还没脑子,他就不知道这是会被拆穿的?他原来是什么样,请一次客就不会被人发现了吗?他第一次借钱请客撑面子,以后呢?难道回回都要借钱吗?如果你跟他真的结婚了,那他这个借钱撑面子的毛病就会改吗?万一他不止是想在你面前撑面子,在同事、同学面前仍然想撑面子呢?”
杨玉蝉目瞪口呆,瞠目结舌。不止是这番话提到了她到现在也没有想到的可能性,还因为这番话竟然是她的小妹妹说出来的。
她一个大学生都想不到的事,她这个天天呆在家里的妹妹竟然能想到。
杨玉蝉突然认真的说:“燕燕,你非常聪明,我觉得你应该回学校上课。”
杨玉燕立刻警觉起来:“我们是在说你跟马天保的事,你不要转移话题!”你是不是想报复我?!
杨玉蝉不是在开玩笑,更不是存心报复,而是她是真的觉得杨玉燕再继续浪费她的聪明是非常可惜的。
“马天保的事,我已经在想了。你放心,我不会莽撞,更不会私奔。”她说到这里,杨玉燕瞪眼,你还想过私奔?
杨玉蝉:“我和马天保之间的分歧与矛盾,这段日子我也已经看得不少了。我只是需要再想的清楚一点,再做出决定。”她绽开一个微笑,温柔的说:“我是不会做出让你和妈妈担心的事的,放心吧。我虽然喜欢马天保,但你和妈妈才是我最重要的亲人。”
杨玉燕判断她说的是真心话,立刻松了一口气,马上说:“我之前可真害怕你想一条路走到黑,一心一意要去跟马天保过日子。”
杨玉蝉苦笑,有些失落:“我也没想到家里竟然没有一个人赞成……”这真的太打击她了。
她在提起马天保之前,的确考虑过家里会有一些阻碍,但她以为那只是一点点的反对和不满,只要祝颜舒认识了马天保,知道他是一个好人,一个有良心的人,就肯定不会再反对他们了,还会祝福他们的。
但事情与她设想的完全不同。不但祝颜舒不同意,连杨玉燕都反对,张妈也隐隐约约透露出不赞成的意思。而且原因也正是她担心的那一个,就是马家太穷,社会地位太低。
不过这段时间以来展现在她眼前的事已经很清晰的告诉了她,社会地位的差距和贫穷不只是写出来的风花雪月的调剂品,它是真实的生活。
如果说贫穷只是一个问题,她对马天保的怀疑才是这段爱情将要破灭的开始。
杨玉燕安慰姐姐:“如果他是一个好人的话,其实我们也不会这么用力反对啦。”
杨玉蝉好笑之余也想问:“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一个好人呢?就因为他借钱请客?”
杨玉燕觉得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也不必再顾忌什么了,就说:“我觉得他跟你谈恋爱的心不诚。”
杨玉蝉的心重重的坠了一下。她才怀疑马天保没多久,手中根本没有证据,只是对以往的事的捕风捉影,而且时间久了,她都要怀疑是不是她疑心太重。这些事她谁都没说过。
联想到杨玉燕刚才的许多发言,她害怕是妹妹发现了她没有发觉的事。
杨玉蝉干涩的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杨玉燕套用了一句她以前在网上看到的话:“因为如果想要改变人生阶级,学校是他唯一的机会。只有在学校里,才会发生超越阶级的爱情。同校数年,对同学的生活一定都非常了解了,家里是什么情况也都能推测出大概。虽然有时不会直接问,但一个人有钱还是没钱还是很容易看出来的。”后面就是她自己住校时的经验了,同学中谁是真有钱,谁是假有钱,过上几年都瞒不住,早晚会脱了画皮的。
如果是以前,杨玉蝉一定会说她在学校里从不奢侈,没有人会认为她是个有钱人。但在跟张妈去过菜市场以后,她就已经明白杨玉燕话中的意思了。她在生活上的一些花销,是她根本不会在意的,这也说明了她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她曾与同学一起讨论过咖啡与外国点心;她每次从学校回家都是坐公车或坐黄包车;轮到她办读书会时,除了向各个报社、出版社写信请他们捐助一部分书报刊物以外,她还会自掏腰包购买她认为非常有价值的书刊杂志报纸,哪怕要从外地托人购进也从不手软,虽然这部分花费读书社里是有捐款的,但捐款很难募集,她很少申请,多数都是自己掏钱,当然这样一来,她办的读书会总能吸引更多的人前来,每一次都很成功。
当时她只为了能将这么多新的思想洒播到大家的心中而激动,家里也从来没有限制过她买书的消费,要多少钱祝颜舒都会给,因为祝颜舒认为买书的钱是正当消费。
而她与马天保的交往也是从他帮助她办读书会开始才渐渐熟悉起来,最终变成更亲密的朋友,乃至恋人。
现在想起以前这些甜蜜,却让她开始怀疑他当时的用心。于是甜蜜不再,变成了折磨。
杨玉蝉沉默了下来。
杨玉燕来了谈兴,嘴就收不住:“你看,大学里的女孩子不会太多,但只要能被父母送进大学读书,无一不是家中小有资产,对女儿又更加疼爱,而且思想上也更加开化的父母。”不然那些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大家长会送女孩子到大学跟一群男生一起上课吗?
有钱,思想又开明的父母,如果女儿对马天保非常坚定的话,他们对马天保的家庭会更容易接受。
“离开学校,他回到金公馆,大概只能去找女仆做妻子了。”按照马家父母的结合模式猜测,马天保很有可能会有同样的未来。
“而且,金公馆肯出钱让他上大学,肯定是想要让他继续回来做下人的。”
杨玉蝉没什么力气的反驳:“他不想做下人……”
杨玉燕:“不做普通的下人,做秘书呢?像孙炤的父亲那样,做金老爷的心腹呢?金家有许多商铺,许多生意要人打理,他可以去金家的公司上班,一样是金家的下人,不过身份上不同于在金公馆做事的普通下人,他会更受重用。”
杨玉蝉哑口无言。她想说马天保是想脱离金家的,但她更明白马天保的梦想是将父母从金公馆接出来,不让他们再侍候人。如果金家提供给他一个体面的工作,再允许他接出父母孝顺,那他对脱离金家肯定就不会那么坚定了。
但对杨玉蝉而言,嫁给一个下人,哪怕是做秘书的下人,深受重要的下人,她都无法接受。她想要的马天保是与金家切断一切联系,做一个普通人。这样,哪怕工作辛苦,生活艰难,她都愿意接受。
她终于明白了。
马天保的天真和金家对他的栽培是分不开的。如果一切没有发生,马天保在未来是无法脱离金家的,他会照着金家替他铺好的路走下去。
可现在金家是放弃马天保了,她也开始对这段爱情没有信心了,这算不算是阴错阳差呢?
她长长的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这个恋爱真是谈的糟透了,就像书中说的,像一袭爬满虱子的华丽衣衫。
杨玉燕见她这么沮丧,握着她的手晃了晃说:“别这样,下一个男人会更乖。”
杨玉蝉纵使满腹郁气也被气笑了:“你这都是在哪里学的话?我要是告诉妈,有你的好果子吃!”
杨玉燕:“我这安慰你呢,不识好人心啊!”
张妈见两姐妹在屋里谈话的时间也够长了,担心的过来敲门:“还不出来?客人都到了。”
两姐妹便起来,杨玉蝉还换了一件衣服再出来。
两人走出门,客厅里的人声就传过来了,有男有女,格外热闹。
今天是初二,跟初一相比,客人更多了,有不少人都是昨天来了一趟,今天再来玩。
杨玉燕看到好几个初一就见过的熟面孔,与杨玉蝉一起过去打招呼。
这个阿姨,那个太太一通问好过后,被一个阿姨笑嘻嘻的推走:“你们这些小孩子去那边玩,小蝉,你过来坐呀。”
杨玉燕这才看到有三个年轻的男孩子略显拘束的也坐在那里,全都穿着整洁合身的西装,手中或是握着个桔子,或是拿着一把瓜子,三人一见到杨玉蝉与杨玉燕两姐妹,立刻坐正了,有一个还悄悄站起来了。
哦,原来如此。
这肯定不是祝颜舒请来的,因为祝女士从刚才就神色有些紧张的看着杨玉蝉,生怕大女儿生气。
杨玉燕却庆幸刚好她才跟杨玉蝉谈过心,已经确定马天保快凉了!杨玉蝉也不会再钻牛角尖了,那见到这三个男生应该也不会生气了,最多冷淡点,脸拉得长一点。
她再次打量这三个男生,突然发现了一件事,于是悄悄拉了一下旁边站着的,一直不愿意坐下来的杨玉蝉,小声跟她说:“我发现了马天保的一个优点。”
杨玉蝉被这相亲的局面激的有点冒火,闻言冷笑:“他还有优点?”
杨玉燕点头:“有。”她扬扬下巴,指着这三个男生说:“他比他们都要帅一点。”
不是压倒性的帅,不然她早发现马天保的这个优点了。
但跟这三个男生相比,马天保五官端正,眉清目秀,身高正好,身材适中,谈吐举止也都没什么可以挑毛病的地方。
别觉得这没什么了不起,因为眼前这三个男生都有点小问题。
男生一号有一个正方型的下巴,眉毛长得也不够周正,眼睛长得也不够大。
男生二号人中有些长,鼻子有点短,形容一下:有点像猩猩的长相。
男生三号身材有点窄小,类杨虚鹤。不过杨虚鹤在拜在祝家门下之前家里可能有点穷,不够有油水,发育期吃得不够好,他才会长成那副样子。这个男生难道以前也是家里吃不饱才也没长开吗?
但这些人绝对称不上丑,只是路人了一点而已。
跟这些路人相比,马天保便陡然形象鲜明了起来。
在这之前,杨玉燕一直觉得杨玉蝉会喜欢上马天保是脑子进了水,现在她发现,其实她姐还是有点眼光的,不然那么多同学中怎么就看中了马天保了呢?
她小声问:“姐,你的男同学中,是不是马天保长得最合你眼缘?”其实你是看脸选的人对不对?你看,这不就破案了吗?
说起来金公馆肯定不少下人都生孩子了,马天保能被金公馆选中重点培养,那也是过五关斩六将才得到的殊荣啊。这么一看,其实也算是双重认证了。
杨玉蝉轻柔的吐出一个字:“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