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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度领着怀卫,坐在河滩边。
菩珠望着前方那一大一小两道背影,侧耳听着他们随风传来的低低说话之声,自己也犹如被李玄度的叙述带着,回到了从前那一段岁月,心潮起伏,感慨不已。
李玄度终于讲述完了当年旧事,河边安静了下来。
怀卫起先沉默着,片刻后道:“四兄,我娘亲从前是为了天下的百姓,这才离开了大将军,嫁了我的父王,做了我的娘亲,对吗?”
李玄度点头:“是,她是李朝的公主,为朝廷担负起了原本不该由她承担的责任。”
怀卫再次沉默了,良久,又道:“在我娘亲的心里,她会不会觉得西狄,还有……”
他顿了一顿。
“还有我……是她的累赘?”
他的声音很轻,说完,不安地看着李玄度,神色带了几分忐忑。
李玄度摇头。
“不,你想错了。虽然当年你的娘亲确实是出于责任才嫁到了银月城,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已真正地爱上了这片土地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更不用说你了。”
他微笑着,指了指头顶。
“你便是这些年间,上天为了回馈她而赐她的最好礼物。你知道吗,你母亲当年出塞远嫁之时,四兄才七岁。当时四兄送她出京,曾暗自发誓,等长大后,一定要将她接回来。可是现在,四兄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为何?”怀卫睁大眼睛看着他。
“因为四兄的姑母,她在这里已有了她至爱的血亲。你便是她的至亲。你方才不是问你阿嫂,你的娘亲见到了大将军,为何又那样分开吗?”
他停了下来,沉吟着,斟酌该如何表述。
菩珠走了上去道:“那是因为今日的她,已不是从前的公主了。”
“今日的她,是西狄的太后,是怀卫的母亲。所以她在见了大将军的面后,又那样和他分开了。”
菩珠说完,也坐到了怀卫的身边,对上他转向自己的目光。
“所幸,战乱和争斗,都已过去了。他们都非常爱你,希望你无忧无虑,长大后,做一个英勇而仁慈的王。我想,这就是他们最大的心愿。”
怀卫慢慢地转回头,望着前方的河流,怔怔地坐着,似出神地在想着什么。
菩珠和李玄度陪着他继续坐着。
良久,见他始终一声不吭,菩珠柔声道:“不早了。要不,我们先回去了?”
她话音未落,就见地上的怀卫猛地一跃而起道:“四兄四嫂,你们先回吧!我去寻大将军!”
他说完,回头朝岸边的坐骑打了声唿哨。
那匹骅骝神骏,听到主人召唤,哕哕了两声,立刻奔了过来。
怀卫一个翻身上了马背,驾着便下了河滩,趟过河水到了对岸,立刻朝前,纵马而去。
他的几名随卫,一直远远等在后头,隐约看见了,慌忙追上来。
李玄度和菩珠对望了一眼,也不知他去寻姜毅想做什么,立刻也唤来各自的马,渡过河,一道追了上去。
怀卫骑术自是百里挑一,一路狂奔。
几骑前后疾驰,一口气奔出了将近十里地。夜幕之下,前方隐隐有点点火光映入眼帘,快要到大军的驻地,两人才追上。
李玄度将他的马,拦在了辕门之外。
“四兄四嫂,多谢你们告诉了我过去的事!你们放心,我心里有数!我只是有几句话想和大将军说!说完我就出来!”
他不待李玄度开口,翻身下马,迈步便朝辕门奔去。
李玄度看向菩珠,低声道:“怎么办?他想说什么?”
菩珠见他微微紧张,似还有些不放心的样子,迟疑了下,握住他的臂,阻止了他想追上去的脚步。
“让他去吧,我们等着便是。”
“他已经大了,不会胡来的。”
她望着怀卫大步奔向军营辕门的身影,轻声说道。
……
营帐里,姜毅也未传唤军医,只自己解了衣裳,往因为发力而微微迸出了些血丝的伤处重新上了药,裹了下伤,便就独自坐在案前,再次阅着随身携的那张西域舆图。
这是李玄度给他的。
这张舆图,不但标有整个西域所有大小邦国的方位、城池,也标识出了其间的山峦、河流和戈壁沙漠。比他多年前战狄人用的老图,不但更为详尽,位置也精准了许多。
他对这张舆图很感兴趣,连日来,晚间无事,便取出来察看。
然而今夜,他的目光落在图上,却有些神思恍惚。
他想起黄昏她追上来,和自己隔水相望的那一幕。
他出神了片刻,合上图,待要放回去,视线又落到了和舆图一并存放的那支鹤笛上。
他解开包巾,取出鹤笛,望着笛身的刻字,微微走神。
他少年行猎时,曾偶从鹰爪下救了一只白鹤,鹤不走,他送给了和他青梅竹马的金熹,让她养。几年后白鹤死去,她很是伤感,他便抽鹤骨,做了这支笛送她,以寄思念。
这便是鹤笛的来历。
他的拇指抚了下笛身,正要将它再放回去,忽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亲兵接着隔帘通报:“大将军,西狄王来了,要见大将军!”
姜毅一怔,很快反应过来,迅速地用布将鹤笛包了回去,随即起身,待要出去,抬头,见帘门已被人掀开了。
少年如一阵风,从外冲了进来,和他打了个照面,便就停住,立在了帐帘前。
他仿佛疾奔了一段路,停下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姜毅没想到他此刻竟会来,很是欣喜,笑着朝他走去。
“你怎来我这里了?”
他和少年招呼,却见他却恍若未闻,依然那样看过来,双目紧紧地盯着自己,神色奇怪,和平常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一怔,忽地想起了今日他母亲和自己在水边相见之事。
莫非他知道了?对他的母亲生出了误会?这才连夜追到自己这里?
他的心一沉,脚步顿时犹如注铅,停住了,凝视着对面这突然闯进来却又一言不发的少年,笑容也渐渐消失。
他迟疑了下,问道:“傍晚的事,你知道了?”
少年喘息渐平,看着他点头:“是,我知道!我还知道了,大将军你和我母亲从前的事!”
姜毅闭了闭目,随即睁眼,立刻道:“你不能误会你的母亲,她无半分不是,更不曾做过任何对不起她身份的事!今日之事和她无关,一切都我的过错!”
他说完转脸,看向案上那支用布包了回去的鹤笛,无半分犹豫,径直取了过来,展到少年的眼前。
“看到了吗?这是你母亲小时候我送她的。十几年前,她便就托你四嫂的父亲将它带回来还给我了!”
他握住了鹤笛,便要发力折断:“你放心,我可向你保证……”
“大将军!”
怀卫一步上前,将鹤笛从他手中夺了过来。
“大将军,我追来,是想要告诉你,我会很快长大,做真正的雄鹰,娶妻,为王!到时候,我便让她做回公主!把公主还给大将军你!”
姜毅定住了,怔怔地望着面前的少年。
怀卫眼眶泛红,神色激动。他凝视着面前的这个男子,说完了话,低头,看了眼方从他手中夺来的那支鹤笛,小心地,轻轻放回到案上。
“请大将军继续保管。等到了那一天,你再亲手将它还给她。”
怀卫朝他郑重地行了一礼,随即转身,如来时那般,掀帘飞奔而出。
姜毅终于回过神,吃惊不已,追了出去,见夜幕下,那少年的身影朝着辕门的方向而去。
他往军营外奔去,奔出辕门,远远看见外面的野地里,有几道骑影。
“大将军,多加保重!早日养好伤!后会有期!”
怀卫冲着身后高声道了一句,翻身上马,抽了一马鞭,掉头而去。
李玄度带着菩珠也上了马,遥遥朝奔出来的姜毅拱手道别,随即也跟着怀卫,纵马离去。
姜毅追出辕门几里地,方停下脚步,目送着前方的几道骑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在军营外的野地里独自立了许久,缓缓仰天,闭目,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终于压下心中那澎湃的感情,方转过身。
“何人?出来!”
他突然望向一侧道。
近旁野地的一片昏暗角落里,慢慢地走出来一个人。
是一个年轻的将领。月光之下,身影劲瘦,剑眉长目。
“骠下崔铉,见过大将军。”
那青年朝着他行了个礼,低声说道。
姜毅听到他的自报家门,微微一怔,仔细地看了他一眼。
“你便是崔铉?”
他打量着这青年,语气缓和了不少。
姜毅听闻过这个名字,也知道些他的事,只是此前没见过人。没想到此刻会在这里遇到。
如今东狄虽连王庭也被破,众部投降,四境皆服。但说不准,过个十年二十年,死灰复燃,战事再起,也不无可能。
何况除了北方,东北、西南,亦皆有异族。冠服文华,与中原皆不相同。
如西狄者,毕竟是异数。何况为了维持这种关系,李朝的一位公主,她曾付出了她半生的代价。
土地和权力,永远都是吸引狼群追逐的鲜血一般的存在。
李朝需厉兵秣马,不可懈怠。而良将难求,尤其是能指挥大规模作战的将领,除了经验外,对天分,更是有着极高的要求。
朝廷军中,有能力指挥一二万人作战的将官,据他所知,如今应有十来人。
有能力指挥好五万人的将官,则只有韩荣昌、杨洪等寥寥数人了。
而能指挥好十万以上大军的,除了自己和李玄度外,在短期内的将来,恐怕就只有这个崔铉了。
只是或还需要调|教。
“不早了,为何还不归营,游荡在外?”姜毅问他。
崔铉方才心中发闷,出来透气,想回时,无意看见李玄度和她等在辕门之外,自然不会贸然现身。
“帐中闷热,出来透气,不想惊扰了大将军。”他应道。
姜毅直觉这青年人似有心事,却也未再多问,只道:“回去后,你有何打算?可是要入朝为官?”
据他所知,这个崔铉虽此前在朝廷里位高权重,曾做到南司将军,北疆大战,亦立下了大功,但从前得罪了不少人,声名亦是狼藉。
据如今朝廷里的传言,孝昌皇帝之死,似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秦王即将登基,这是板上钉钉之事。在秦王登基后,这青年若真想再入朝为官,秦王应也会满足他的心愿。
就是不知他自己是如何想的。
崔铉低声道:“戴罪之身,何来脸面入朝?”
姜毅注目了他片刻:“既不入朝,好男儿便当守土安边。我麾下尚缺一上将,日后你可愿来?”
崔铉倏然抬头,和他对望片刻,朝他单膝下跪,低头道:“求之不得!能效力大将军麾下,乃骠下之幸!”
姜毅脸上露出笑容,立刻上去,亲手将他托起,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后生可畏!将来建功立业,王侯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