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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中秋前半夜还一丝流云也未见到的晴空,但到得亥时却从天边卷来层层乌云,隐隐约约遮住了月色,紧接着起了风,不多一会儿便开始浠浠淋淋地下起雨来,一时半会也没有个要止住的趋势。
本本这一晚就因为少了小霁而少了许多热闹,再被这场不俣时宜的秋雨搅和了赏月的节目,实在令人颇为怏怏。
可天公不作美,常人也无可奈何。好在月饼已然吃过,这节也算是过了。
秦疏见这雨起得急,担心梁晓不知落雨时他到了师父处没有,会不会被雨淋着,免不了念叨一番。
不过梁晓这么大的孩子,自然会找地方避雨。两人这时都没想到,真正让人不省心的,到底还是小霁。
这晚上多了些中秋的应景节目,本来就比平时的休息时间晚了些。秦疏当时还不觉得什么,等到挨着床便觉出困顿来。正迷迷糊糊的将要睡着,听得外头悉悉簌簌的雨声里另多出了不同的脚步声,有家中下人快步向这边走了。
来人见到屋里的灯火昏暗,似乎犹豫了一下,却还是上前来轻轻扣了扣门。
这人半夜来打扰,想来是真有什么事。易缜见疏睫毛微颤似乎要醒过来,在他耳边轻声道:“你睡你的,我去看看。”
他起身去门外与那人说了几句话,很快就转了回来。秦疏倒也没有如他所说接着睡,反而借这会儿工夫稍稍清醒过来,只是人显得有些疲倦。见到易缜转回来,也没多问,靠在枕上只是抬眼询问地看他。
易缜本来微微有些愠色,面对秦疏的目光却只得暂且收敛住,对着他挤出个笑来,轻声道:“是小霁回来了,我去瞧瞧,一会儿带他过来看你。”
“他怎么回来的?”秦疏也是吃了一惊:“看你惯出来的好儿子,闹得人家还得大半夜送他回来,过节也不得安生。谁送他回来的,你且好好感谢人家。”
易缜面色微微抽搐,却不敢争辩,压着秦疏的肩膀不让他起来,好声好气道:“好好,我都知道了,这些事自然会料理周全的。外头冷,你就别起来折腾了。”
说完又保证了自己很快就能带着小霁回来,给他仔细掖好了被子,压平了四只角,这才匆匆忙忙地跟着来通风报信的下人一道去了。可没敢让秦疏知道,他那狗胆包天的好儿子,要是闹腾得人家不得不在中秋这天连夜将他送回来的倒没什么,小王八蛋是自己个一人跑回来的。
易缜在心里叹了口气,开始也觉得自己这儿子实在该揍了。
可想是这么想,真正见到了小霁的时候,见孩子半路上被雨淋了个正着,此时哆哆嗦嗦跟个鹌鹑似的,又忙着让人弄些热水来给他洗澡,一时也顾不上收拾他。
这么一忙活,他那个速去速回的保证自然就只能作废。
不过秦疏也没有一直干等着。他被这事一搅,到底也没法再睡着。易缜走后他反而是睡意全无,越躺越清醒,最终还是起来披了衣服,想了想又在外头加了件披风,准备也过去瞧瞧小霁。出门前见桌上摆了些月饼,想起小霁喜欢肉馅的,于是挑出几个来拿个小碟子装了带过去。
几个小院都有回廊相通,这庄子里虽然没有留几个下人,但入夜时檐上都点着不少灯笼,照着来往各处的道路一片通明,倒是省了秦疏撑伞提灯的工夫。
他其实也没有落后易缜多长时间,这时候小霁刚被灌了碗姜汤,对着他老子正在负隅顽抗阶段,还没来得及交代自己的罪行。秦疏大老远的就听见屋子里父子两人说话的声音,隔着雨声隐隐约约地传来。
易缜声音略为低沉,难得倒是隐隐带些怒意,听得不是很分明,倒是小霁还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似的,将一把清脆的童音拨得高高的,气势汹汹地尖声叫道:“就怪你就怪你!谁要在别人家过节!说好了今天要接我回家的,你却没来!你言而无信背信弃义在先,现在凭什么来说我!”
秦疏推门进来,失笑道:“怎么说也是你麻烦了别人,还有理了不是……”话没说完瞧见了小霁那造型,一时就失语了。
他这一打岔这父子两倒是都消停了,易缜忙过来扶他,一边着急道:“你身子不方便,怎么能黑灯瞎火的一个人过来?外头还下着雨,万一着凉了……”
他念叨起来就要没完,秦疏顾不上听他啰嗦什么,只惊疑不定地仔细打量着小霁。
小霁叫着爹爹本想往他身上扑,又记起自己身上还湿哒哒的,忙又收住了脚,仰起头来眨眼睛装可怜。
秦疏把他仔细一番打量,小霁草草换了身中衣,头发却还是湿的,一绺绺紧贴在小脑袋上,仿佛整个人都小了一圈,衬得他皮肤越发的雪白,可怜巴巴跟个猴似的。再看一旁椅子上正搭着他方才换下来的湿衣服,还在嘀嘀哒哒地往下滴着水,地面上一连串他方才走动时留下的湿湿的小脚印。
光看这情形,秦疏都能想像片刻之前小霁该是个怎样的落汤鸡造型。秦疏只一眼便觉得这其中有古怪了,但看小霁这模样,只得暂且隐忍不发,转头朝着易缜撒气道:“你既然给他换衣服,头发怎么不知道要擦干?”
易缜也是气极了一时没想到,被秦疏埋怨了也无甚辩解,先把秦疏扶到一旁安顿在椅子上坐好,这才去一旁翻找布巾,一边轻声解释道:“我已经让人烧些热水,一会就送过来,给他泡一泡去去寒气。一时疏忽了没顾得上给他擦头发……”
小霁这皮猴倒是很清楚自己屋子东西都在什么位置,手脚麻利地跑去找了块布巾,也不理会易缜,献宝似的捧过去秦疏面前,让秦疏给他擦头发。
秦疏让他趴在自己脚上,拿布巾把他的头发一绺绺裹进去,一点点地吸干水份。等料理完一半左右,小霁舒舒服服地松懈下来,这才轻言细语地问道:“你不是坐马车回来的?”
这孩子大约还觉得自己做的是一件顶厉害的事,得意洋洋道;“没有,我骑马回来的。”
秦疏嗯了一声,又问道:“谁送你回来的?”
小霁警惕起来,可他天不怕地不怕连他老子也不怎么放在眼里,就独独在秦疏面前服贴,虽然心里边明知要糟,却也不愿对着秦疏撒谎。他迟疑下来琢磨了一阵,秦疏只耐心地等着他,也不催促。
最终他还是说了老实话,不关招了他是自己一个人跑回来的事实,还仔细交代了他是如何如何脱身的经过。这其中包括了事先将他的小马驹偷偷牵出去藏在外面,晚上早早就说要睡,跑回屋后装睡把照顾他的小丫头骗出屋去,然后用枕头做出个人藏在被子里的形状,他再从窗子翻出去——走之前还记得在枕头边留下告知他回家了,不用到处找的字条。
他能翻窗子,却是翻不过围墙,老先生家里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前后门却也都有门房看着,至于这个,小霁自有应对之策,颇为得意地道:“我给看门的爷爷多送了两壶酒,等他醉得差不多,我跑出来他也不知道啦!”说到兴起处,他还觉得自己这一番冒险堪称有勇有谋,颇为洋洋自得。
秦疏听得心惊肉跳,就着他趴着的姿势,重重往他小肉屁、股上重重拍了一巴掌,难以置信地道:“你就自己一个人半夜骑马跑回来的?你就不怕遇到……”
小霁在他这儿挨了打也并不怎么叫唤,他查颜观色,见秦疏意犹未尽地似乎还要再打,连忙从他膝上直起身来,唰地从袖子里掏出平日里易缜送给他玩耍的小匕首,攥在手里眼睛亮闪闪地道:“我才不怕呢,我有刀!”觉得这样还不够说服力,于是接着又道:“我还会功夫,我跑得快,我还会豁出脸去叫救命!”
秦疏坐在椅子上没动也没说话,居高临下地冷眼瞧着他,心里已经堵得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才好。这么个站着还没人腰高的小东西,再拿个还不到巴掌长的小刀子,胆子就肥得天老大他老二,也不想想他那点自以为是的三脚猫功夫也不够看,真遇上个把歹人,还不是轻松容易就能把那点小胳膊脚拧一块捆成粽子,然后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就算这附近十分太平没听说过有什么流寇,可他一个孩子半夜骑马跑回来也不是多明智地为。这一路上虽然还算平整,可到底是半夜三更的,万一有个闪失从马上摔下来,那当真是滚到山脚下都没人知道的。
虽然如今小霁全须全尾地站在自己面前,还能十分的得瑟,但秦疏想想这些可能总免不了十分的后怕,脸色也不像方才套话时那么和蔼了。易缜便是那败儿的慈父,在一旁查颜观色见秦疏神色不虞,也不劳他动手,拎着巴掌做势上来就要代劳,一边却给小霁使眼色,以其说是威胁还不如说是提醒道:“你还不认错?”
小霁也觉查到秦疏一身紧绷的危险气息,立刻意识到自己这番行为恐怕不怎么讨秦疏的欢心,唰地又把小匕首收了起来,挨过去继续住秦疏的腿上一趴,和以往一样从善如流地就飞快的认错,那套说词想也不想地张口就能来:“爹爹,我错啦!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先生虽然好,但也没有爹爹好,我是想和爹爹一起过节,这才跑回来的嘛,你别怪我……”
他大约还有不少甜言密语要说,转过头来刚要撒娇,脸便凑在秦疏的肚子上,一时间倒把下面的话给忘了,他伸出手来往秦疏肚子上摸了摸,觉得手掌心明显地被踢了一脚,他便把自己闯了祸帐还没算完这事给丢在一旁,冲着秦疏喜笑颜开地道:“爹爹,你别生气,气坏了我弟弟怎么办?这么晚了弟弟怎么还没睡呢……”
秦疏心说还不是因为你给闹腾的,不过被小霁这一说,回过神来才觉得刚刚紧张着没有留意到,这会才觉得肚子里孩子活泼得有些过头,像是动静很大的翻了个身似的,并不是很疼,但那感觉却也有些说不出的奇怪,不知为什么让人心里惶惶地没底起来。
于是他也顾不上再教训小霁什么,沉吟着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忍不住低头去看,却也都看不出来异样。
小霁见他不发话,记吃不记打地越发得意起来,一边喋喋不休地道:“我还想要看着小弟弟出生呢,到时候我要第一个抱!幸好爹爹还没把弟弟生下来,叫我赶上啦!哈哈!”
他又看见一旁秦疏带过来的小碟子,从起门起就没顾得上给他,一直放在桌上。一只做得十分精致小巧的月饼从上头滚出来一个落在桌面上。小霁这时候也不嫌脏,拈起来一看正是火腿馅的,于是美滋滋地塞进嘴里咬了一大口,剩下一半捏在手心里,倒是和他哥哥想到了一处,递到秦疏肚子前边晃来晃去,放软了声音作引诱状道:“弟弟,快出来吃月饼啦,月饼可香了,晚了就没有啦!”
他凑得实在太近,秦疏甚至能感觉到他说话时温暖的气息一直吹到了肚子上,微微觉得有些不自在,不禁伸手去摸了摸。
易缜立即就有些警觉,当即便问道:“怎么?”
秦疏将手在肚子上轻轻搭了片刻,觉得腹中的孩子又没什么动静了,虽然有些附胀难受,却也不怎么厉害,摇了摇头示意无妨,抬手轻轻推了推小霁道:“你起来些,弄得我怪痒的。你吃点心就好好坐着吃,小心把油蹭到我身上。”
小霁闻言直起身来,转了转眼珠三口两口将剩下的半个月饼吃掉了,扭头向着易道:“父王,你去帮我看看水热好了没有嘛。”
因为秦疏喜欢清静的缘故,易缜留在山庄里使唤的人手本就不多,今日更是放了不少人回家去与父母妻儿团圆,只留下那么两个看门照应的,这时也都忙着去给小霁准备洗浴的热水去了。眼下没有旁人可供差遣,小霁于是没大没小地指使起他老子来。
易缜不由得在心里骂了几声没大没小的小兔崽子,可这小儿子的德性全是叫他平日里的百般纵容给惯出来的,到底也不好得责怪他,转身认命地去催热水,顺便去一旁厢房里给这小祖宗准备待会要用的皂子和毛巾。
小霁扒着门一直瞧着他去远了,这才又跑了回来,却是去他那堆脱下来的湿衣服里翻找了一阵,最后叫他找出一个还算严实的油纸包,打开来便有混合着菊花香气的淡淡酒味飘了出来,里头是两只醉蟹,他谄笑献媚地捧给秦疏,一边鬼鬼崇崇地道:“爹爹,这是我特意给你留的,先生家老小气了,才分了我两只,我可一只都没舍得吃,全都给你!”
他扑闪扑闪的眼睛里亮晶晶的,身后只差变出条尾巴来摇晃,脸上写的满满的是‘看我乘吧,快表扬我’的意思。秦疏故乡湖泽密布,水产甚是丰富,他不太喜欢吃鱼,葱花蟹醉蟹这些他反而喜欢,小霁在这一点上随他,也十分爱吃这个。
去年中秋易缜还特意让人从南边捎了不少过来,今年因为他身体的原因不宜吃蟹,易缜便没再让厨房准备,入秋以来上上下下就没有见过一只螃蟹。
小霁也不知道这其中原委,倒是难为他还一直牢牢记着他爱吃这个,而今年家里一次都没有吃过。只分得两只蟹也并不是先生家小气,只是螃蟹性寒,怕他一个小孩子家吃多了要积食生病的。难得他能把这为数不多的两只螃蟹都留了下来,赫然是孩子的拳拳心意,倒不仅仅是巴结讨好这么简单了。
秦疏领了他这份心意,伸手摸了摸他头发半干的小脑袋,推了推他的手道:“既然是分给你的,你就自己吃吧。”
小霁觉出他这番动作里别样的温柔对待,登时心花怒放,见秦疏坚持要给自己吃。他想了想,亲自动手剥了一个,举到秦疏面前,眨着眼睛小声央道:“趁父王不在,咱们一人一个,没他的份!我都给你剥好了,你吃嘛!”
秦疏一来拗不过小霁的执着,二来其实他自己也有点儿馋了,这螃蟹也不大,去了壳一只也没剩下多少,觉得尝一尝也没什么。于是盛情难却是领了儿子的一番好意,与他分赃了两只螃蟹。
小霁还仔仔细细地将蟹壳收拾干净,藏到了他桌上种的吊兰盆中,用叶子遮得严严实实,用来包螃蟹的油纸则被他折起来暂时压到书本底下,将罪证销毁得干干净净。
刚坐完这一切,易缜就回来了,也确实没有明查秋毫地发现这父子两背着自己做了点什么。平时里照料小霁起居的仆从不在,他这做老子的难得亲力亲为一回,认命地翻找出一会小霁要换的衣服,准备提溜着这小崽子去洗涮干净。
临出门前又仔细地给秦疏掖紧了披风的领口,温言道:“你在这儿等我一会,若是累了,就先在小霁床上躺一会,不要自己一个人回去。天黑路上滑,让人不放心。”
易缜唠唠叨叨地交代完,又觉得秦疏的脸色有点不太好,便伸手过去摸了摸脸颊,再要摸肚子的时候被秦疏颇不耐烦地挡住了,吩咐他道:“快去给儿子洗澡,洗完早点打发他上床睡觉吧。也不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一个赛一个的就知道磨蹭。”
他一发话倒是父子两都老实了,易缜拎着儿子去了隔壁。
秦疏是不放心小霁这才一个人过来的,这会儿左右没什么要紧事,易缜又那般说了,他方才虽然很不客气地打发了他们父子二人,也没有下面回答易缜,却到底还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
在等着易缜给小霁洗澡的时候间,秦疏把小霁脱下来的湿衣服收到一旁盆子里看着屋内整洁了这才满意,地上的水迹收拾起来实在费劲,不是他现在适合干的活,只得作罢。
他左右无事,见桌子上还剩小霁吃了一半的月饼丢在那里,他随手拿了过来,欣赏了一会上头清淅的小牙印,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不禁微微笑起来,低头对着自己肚子轻声道:“今天可是好日子,眼看就要过了……你还真是不慌不忙的,就一点儿都不馋么?粟子的月饼你不喜欢,火腿的你也不喜欢,还有花生的杏仁的,鸡蛋的也有……”
他自得其乐地和自己肚子说了会儿话,最后也觉得自己这番举动委实有些可笑,幸而无人得见,自嘲地笑了笑,正要把那半个月饼放回去,肚子里却突然一紧,一股阴冷的锐痛毫无征兆地就从腹底窜上来,瞬间就在腹中蔓延开来。
秦疏促不及防,情不自禁嘶了一声,月饼不由得从手中掉了下去,先落在桌上,滋了一圈,又掉到地上,碎悄撒得一路都是。
秦疏这会却顾不上理会月饼不月饼的了。他情不自禁地按上了自己的肚子,他能感觉孩子在里头挣动,可手掌下的肚子却发紧发硬,不像平时一样能被孩子轻易撑出小包来。
梁晓和小霁出生时的情况都有些特殊,一来时间久远,二来秦疏有很长一段时间下意识的不去回想当时的经历,也不是能够很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形了。
不过这时这般的情形,他本能地就在心里生出几分不妙的感觉来。突兀的疼痛使唤得他僵在椅子上一时动弹不得,在这片刻之间心里却不禁乱七八糟地想到这孩子一直不急不燥的,该不会偏偏今天不禁逗,真喜欢吃个花生枣子什么的,这儿儿急着要出来了吧?
他本来也知道这孩子应该就会在最近三四天之内出生,可事到临头了还是忍不住生出些畏惧退缩出来,一边慢慢给自己揉着肚子试图缓解腹痛,一边跟孩子打商量:“……爹爹刚才和你开玩笑的,就算今天日子虽然好,可你这会儿才急着要出来,也已经赶不上了……你听话,乖乖地呆着好不好……呃……”
他自己引诱在先,这会儿腹中的小家伙显然不肯买帐了,肚子该疼还是一直疼,仿佛被一只手扯住了肠子在慢慢搅动似的,疼得人根本无法把注意力放在别的地方。秦疏也不知道这一阵疼持续了多长时间,他觉得仿佛过去了很久,但其实又似乎没有多久,等到疼痛像来时一样突然地又退下去之时,肚子又软下来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一身冷汗将中衣都得有些濡湿了。
最初这一阵腹痛来得突然去得干脆,不一会儿就连一点儿疼痛的余韵都消散得干干净净,只有胎儿还是不甚安份地动来动去。秦疏觉得自己手脚都有点儿发软,一方面念经劫后余生,另一方面又不知道下一波疼痛又会在什么时候到来,莫然的有种利刃悬在头上的惶惶不安。
他在方才腹痛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子,保持着一个不自然的僵硬姿势,这会儿缓过神来,才觉得这姿势十分的不舒服,身下的椅子似乎突然之间变硬了许多,硌得人腰疼背也疼。
易缜方才叮嘱过他累了可以在小疏的床上躺一躺,秦疏的目光不由得往床的方向望去。虽然柔软的床垫和暖和的被子对他现在有着极大的吸引力,可他现在这情形不光是累了,似乎还有很大可能是肚子里的小家伙闹着要出来了,他实在无法毫无压力地在儿子的房间里,儿子的床上,还当着已然略为懂事的儿子的面,面对自己将要生产的事实。
再想起方才小霁口口声声要看着弟弟出生之类的话,他没事的时候随耳听听也就罢了,这时叫这熊儿子一语成谶,秦疏不禁头皮发麻。他疼过方才那一阵,现在又跟没事人似的,但秦疏知道这仅仅只是暂时的,下一次闹腾会在什么时候到来,那可一定儿也没准。
他在椅子上呆坐了片刻,颇有点儿困兽的心理,隔壁的水声和父子俩低声说话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看样子一时半会还收拾不好。他方才都没想起来叫人现在更不好叫唤。又想着等洗好了澡再到哄得小霁上床睡觉还不知要多长的时间,自己这一头更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再次发作。
他本来就脸皮就薄,实在不愿意当着儿子的面表现出痛苦失态的样子,再加上小霁动不动就叫着爹爹生小弟弟时他要陪着,也让秦疏越发觉得尴尬。
想到此处,秦疏又摸了摸肚子,虽然孩子还在跳动不安,但现在一点儿也不疼了,他也知道最初的间隔时间会比较长一些,再考虑了一下从这儿到回自己屋子的距离,其实也并不是很长,他觉得自已还是能走得回去的。
想到此处他再不犹豫,也顾不上等易缜了,就自己一个人先回去。
秦疏想得倒是挺好,可惜他方才发作了一回,这会儿虽然肚子不疼了就跟没事人似的,可到底身上软绵绵地没了力气,肚子也似乎比来时重了许多,沉甸甸地在身前坠胀着,使得人光是站着都要花不少力气一般,他脚步不由得慢了许多,走了一小会竟然就有点气喘,平时不用盏茶就能走个来回的一段路却让人觉得长得没有尽头一般。
好不容易走到一般,肚子又渐渐发起紧来,令人难忘的疼痛又如方才一般漫延上来。好在这一次秦疏也像是有些心理准备,肚子刚不对劲就连忙停了下来,靠着最近的一根柱子站住了,一手扶着柱子,另一只手则撑着肚子,默默地等着这股子疼劲缓过去。
也不知是不是这孩子在他肚子里一直安稳得久了,到了出生的时候反而要把之前该闹腾的份全补回来似的,一发作便显得急不可耐。方才第一次发作秦疏就觉得有些难以忍耐,却不想第二次阵疼便要比第一次又剧烈了两分,若说方才他是叫人扯住了肠子慢慢翻搅,这会就像有把刀子在肚子里四处乱窜似的。
秦疏若不是有所准备再加上心性坚韧,几乎都要忍不住叫出声来了。他只觉得眼前都疼得一阵阵地发黑,仿佛有无数金星乱冒,一时间除了只知道肚子在疼,连手脚的知觉也像是不存在了一般。
事实也是他手脚酥软,再也无法扶着柱子站稳,人也支撑不住一般,顺着柱子慢慢要滑倒下去。秦疏心知不好,可异手脚像是已经不是知道的,完全不听使唤了一般。
秦疏潜意识里小心抱住肚子,其余的只得都随它去了。不过想像中本该坚硬冰凉的碰撞并没有到来,他被人接在怀里,有人在他耳边急切地叫着什么。
秦疏缓了一会儿才听清是易缜在急切地叫着自己‘小疏’,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挣出声音来道:“……别动我……”
易缜看他那样子也知道大约是难受得很,当下依言也不敢乱动他的身子,只得就丰他斜靠在自己怀里的姿势别别扭扭地抱着他。见他神色稍稍舒缓一点儿,这才小心翼翼地半扶半抱地把他搀到一边廊边的长椅上坐下来,一边轻声地问他有没有好些。
小霁也跟在易缜后头跑来,又不知要如何插手,只着急地围着秦疏团团转,这时见他神色稍缓,这才凑上前来摸摸秦疏的肚子,一边问道:“爹爹,你肚子疼么?是不是小弟弟要生了?”
他手掌摸上秦疏的肚子,顿时觉得手下的感觉和平时软中带硬的柔韧感觉完全不一样,*的仿佛秦疏衣服下面包的就是块坚硬的石头。小霁给吓了一跳,像烫着了似的把手缩回来藏在身后,心里讪讪地想难道小弟弟变在了石头做的么?接着他那小脑袋瓜又开始替秦疏发愁——肚子这么硬,小弟弟怎么生得出来。
想到这儿他便有些害怕了起来,小声地又道:“爹爹,你会不会并不是要生小弟弟,只是吃坏了肚子?刚才我就不该让你吃螃蟹,我错啦……”说着便眼泪汪汪的,大有马上就要大哭一场的架势。
易缜这时可顾不得宝贝儿子了,若不是怀里靠着小疏实在腾不出手来,他都恨不得给小霁屁股上重重抽两巴掌,只好朝他瞪眼睛道:“哪儿来的螃蟹?不知道那种东西你爹爹现在不能吃么?你是嫌还不够添乱是怎么的?你、你给我等着,过了今天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倒是难得的真想要揍一回儿子,秦疏这时最疼的劲儿已经缓过去了,回复了一点儿精神,苦笑着轻轻拽了拽易缜的袖子,轻声道:“他也是一片好心,这倒不能全怪他……螃蟹没多大,就吃了一只,只有小小一口……”
他这一解释,易缜看小霁也是一脸惊惧,再多责备他也是于事无补,只好先不去理会螃蟹的事,转而向小疏关切地道:“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我就说你不刚冒雨出来,会不会是因为着凉了……”事到临头,他也是不由得乱了分寸,只会干巴巴地絮叨,也没想起来该做点别的。
秦疏隐隐觉得自己这状态恐怕是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只是脸皮太薄,易缜越是问得急切,他越是不好意思当着孩子的面明说,要不是身上没力气,实在想糊这父子两一熊脸。
那螃蟹确实也就一点点蟹黄,只能算是尝个味道都还勉强,虽说怀胎之人不宜,那也是不宜多吃,那又这么尝一口就见效这般快的。小霁还不大懂事跟着瞎担心也就罢了,可恼的是易缜这个时候就跟傻了似的,见过有谁是吹了风着了凉所以要生孩子的么?
他攒了些精神,也不理会易缜,却是勉强对着小霁露出个微笑来,轻声道:“……没什么事……小霁,你也该累了,先回去睡吧,时候实在不早了……”小霁鬼精鬼精的向来最难缠,秦疏也知道自己这么几句话恐怕很难把他打发走,担看见小家伙头发还湿漉漉的,显然易缜不知是匆忙还是忘了洗完澡要给他擦头发这回事,还是忍不住又叮嘱道:“……睡之前记得要把头发先擦干。”
谁知道这向来黏人的小家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又担忧地看了看秦疏微微发白的脸色,难得老老实实地‘哦’了一声,居然就痛痛快快地转身跑走了。一时把深知他禀性的易缜看得是目瞪口呆。
秦疏这会也顾不上感慨儿子干脆利落了,掐了易缜一把,恼道:“还不送我回去,想在这儿坐到天明么……”
易缜也舍不得他再走路了,当下小心翼翼地将秦疏就拦腰抱了起来,一路放轻了步子走回去。秦疏加上孩子在他看来也轻得很,这点重量他分毫不觉得吃力,只是心里不由得微微发紧,觉得小疏也实在太瘦了些,只怕要十分吃力。
秦疏也没去管他想些什么,眼下没有旁人,他倒是毫不抗拒地任由易缜将自己抱回去这种行为。坦然地在易缜怀里小心地挪了个稍稍不那么难受的姿势,将自己的下巴轻轻地搁在易缜的肩上,直到快到院子的时候,才在他耳边用只有他两人才能听到的细小声音说道:“我恐怕……是这孩子真要出生了。”
易缜虽然心里也一直在这么猜测,真听他说了出来,还是给吓了一跳,直愣愣地‘啊’了一声。好在他潜意识地知道怀里抱的是重要的妻儿,手倒是稳稳妥妥没有一分松动,不受半分影响似的直接把人抱到了床上才放下来。
“啊什么啊。”秦疏对他的反应也有些无言,见他整个人还傻在那儿,不由得气极败坏,只得现在事情紧急,也顾不得和他计较,只得忍着羞恼点拨他:“还不快该准备什么准备什么去!”
易缜这才回过神来似的,忙慌慌张张地要去找人,跑出去两步,又匆匆折回来拿过被子要先给秦疏盖上。
秦疏也看出他紧张得手脚都有些僵直了,心下又好气又好笑,摆手接住了他,无奈道:“被子我自己还能盖,你别忙,先拿套衣服替我换一换……”
易缜稍稍有些犹豫,迟疑着道:“……这时候还是先把大夫请来要紧吧,看你刚刚肚子疼成那样……”
手臂上又被此时显然脾气不太好的秦疏掐了一把,悻悻道:“疼总是要疼上些时候的,大夫来了也没用……快先给我把衣服换了,刚刚出了些汗,有点冷……”易缜听他这么一说也怕他在这个时候着凉生病,只好先替他换下微湿的衣服,又仔细了了被子,这才得空要紧。
房门口还没迈出去,听得秦疏一声低低的闷哼。忙回头去看时,只见秦疏手扶在肚子上,身子微微僵直着不敢动弹的模样,这才片刻的工夫,额头上隐隐约约已经见了汗,显然是阵痛又起。
他一时正不知道自己是该折回去陪着秦疏,还是该先到前院去把大夫请过来,正犹豫间。回廊里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只见方才已经答应回去睡觉的儿子这会又跑来了。
易缜可不想他这个时候还要来添乱,正要开口训斥,却先被儿子嫌他挡着路,伸出小肉爪子给推了一把,不由自主地侧了侧身,让出一道空隙来。
小霁探头往房间里看了看,也瞧出秦疏显然又难受了,他小脸上顿时浮显出几分焦急,却也不急着进去,又推了易缜一把,仰起头来对他道:“父王,你先进去陪着爹爹。我刚才已经去把大夫叫起来了,他要收拾一下药箱,随后就过来,你先别急。你让爹爹也别慌。”
他此时说话竟然利索得很,镇定沉着得俨然一付小大人的模样。小霁踮起脚尖往易缜手臂上安慰地拍了拍,也不等易缜有什么反应,又转身蹬蹬蹬地跑走了。他却是去忙碌着让人烧热水准备布巾衣物,让厨房里熬些热粥做些软和热乎的粥点预备着,有模有样地倒是把易缜没想到的事情给全包围了。
大夫随后匆匆赶到,他被小霁半夜里火急火燎地叫起来,本来也有此忐忑不安,待真正诊视一番,反而放下心来。胎儿一直不愠不火的,这一真正发动起来,产程却是极快,难免疼痛要剧烈一些,而且一次比一次更明显的疼得厉害。不过正应了秦疏方才所说,疼总是要疼的,这却是长疼不如短痛,时间上短一些,倒也没那么磨损人的精力,过后调养恢复起来,也要容易许多。
这大夫颇有经验,果然如他所说,秦疏辗转一夜,在天明时平安产出胎儿,虽然耗损不少精力,所幸父子平安。唯一的不足是这性子绵软的胎儿也是个儿子,并非女儿,不过倒是称了小霁要小弟弟的心愿,也不算什么憾事。
至于秦疏喜欢小姑娘的愿望,却是直到几个儿子娶妻成家,在孙辈那一代才终于抱上了小孙女儿。
不过这时他和易缜都早已经没有非要小孙女的执念了,这一生虽有坎坷波折,然后回首看来,最终仍觉得平安圆满,再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