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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五年,暮春。
此时的上都长安,尚未从朝堂风波中平复下来,可东都洛阳却依然风和日丽、歌舞升平,丝毫不受影响。
春社这日,祭了土地神之后,照例就是家家户户,各式宴饮,洛阳最大的榷盐商史家也不例外。
史家两层楼的华丽游船上,此刻站了不少人,但气氛却有点怪异,这里没有丝竹舞乐,只有一位女子在死气白咧的嚎啕大哭:
“别问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反正就是有人把我推下河的......”
“小妹,别哭了,看你这样,阿兄......想打人!”
苏五郎不到十七岁,此时却握着拳头一锤打在身边的桌上,尽管刚才为了给郎中腾地方,桌子上什么也没有摆,但这“嘭”的一拳实在,让桌子颤抖着跳了跳,大家心里发毛:
是谁那么大胆?敢拿苏小娘子开玩笑。将军府里五位郎君,如今个个都在军营里行走,若是惹毛他们真动起手来,就凭他家是皇亲国戚,官府也不能拿他们怎样。只听苏五郎恨恨道:
“谁把我妹妹推下船心知肚明,现在不承认没关系,刺史来了便见分晓,到时好叫我拆了你骨头!”
有阿兄撑腰,苏洛泱哭得倒是真心实意,她刚被人从河里捞上来,除了名字,连自己在这个陌生世界是谁,也才刚得知:
身体是东都幾都防御使苏将军的女儿,灵魂却是二十一世纪单身女青年、私募基金公司投资经理苏洛泱。
关键问题是,她没有原主记忆,唯一印象,是推她下河的女子身着绿衫白裙。
还好她是女人,女人能用哭来掩饰自己刚刚穿越的茫然与慌乱:见机行事,无他。被围在人群当中,内心复杂的苏洛泱,暂时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
不过,在哭的这会儿功夫,通过收集分析他们的对话,她已经暗戳戳把在场的人,认了五六七八:
去请刺史的苏四郎、护在她身边的苏五郎,这两位是她亲兄长;老是出来打圆场的瘦高男人,是这船宴的主人“史二郎”;几位华服少年,都是洛阳的官二代、官三代,酷爱互相吹捧,擅长小道消息。
她最关注的,当然还是穿绿衫白裙的小娘子,按穿越规矩,“自己”虽然活着,但原主其实已经被害,杀“己”之仇,不能不报。
可她数了数,在场这样打扮的女子共有六位,其中甚至还包括她自己。这就很迷了。
从她们话语之间,洛泱大概听出了原委:
那些少年当中,多有她们的兄弟,所以她们应邀跳了在女学里练习的舞蹈,这衣裙是统一的舞蹈服,这样,凶手有可能在这五个人当中。
难办了,现在什么状况她还不能准确把握,轻易说出来,非但不能立即准确指认凶手,甚至可能打草惊蛇。
洛泱只是失去原主记忆,做为正常人的思维模式还在,在这初来乍到、谨慎小心的时候,她只说旧事一概不记得,并未透露“绿衫白裙”这唯一线索。
此刻,洛泱右手拇指轻轻摩挲着一块温润玉珮,仿佛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能让她略微放松。那玉珮非她所有,而是从救她的白衫男子身上拽落下来,如今攥在手心里,成了她排遣紧张的道具。
当时,自己刚穿越到苏洛泱沉在河底的身上,就已经残喘将尽,眼看复生无望,那男子如水神般劈波而来,朦胧中,一只宽大手掌拂过她的眼帘,示意她闭上眼睛,更像是不愿被她看清面目。
他搂着她踏浪而上,奋力将她送出了水面。
已经从船上跳水寻她的几人,很快发现在下游不远处拍打着水面的洛泱,那男子见她已经安全,便默默潜水离开。
就在他松开洛泱的时候,她在水中瞬间没了依靠,心慌意乱,手上瞎抓,这才无意间将他身上玉珮拽下来。等她反应过来要还给他,那男人早已没了踪影。
除了这块玉珮,洛泱发现自己手上还多了件东西。
这东西她认得,是她现代爷爷行针灸用的银针,特别的是,针顶一朵带花蕊的银白桃花,此时针绕九环,环环整齐,酷似一枚戒指,桃花安静的盛开在她右手食指上。
这桃花针若是拉直开来,比一般的银针长很多,古籍上记载有七寸长针,却从未传下任何针法,会运此长针之人凤毛麟角,刚好,爷爷就是那个神奇的存在。
可他平日像宝贝一样藏着不让她碰的桃花针,怎会突然到了她的手上?而且还完美的伪装成一枚戒指。真是令人费解。
不过,看见这枚熟悉的银针,就像看见总是笑呵呵面对困难的爷爷,顷刻间给了她莫大的勇气,让她在这陌生世界里很快安定下来。
“裴刺史来了!”
“让开、让开!”
船下有人声传来,船上的人纷纷转头看去:
苏四郎领着位紫袍青年大步走上跳板,他俊朗的脸上没有任何笑容,薄唇紧抿,无意中透出一丝愤怒,紫色官服更是衬得他有种不可直视的威严。
这么年轻?苏洛泱有些意外。
刚才阿兄说去请刺史,她还有些犯嘀咕,以为他们是在吓唬船上这些人。
据她研究古代经济发展史,频繁查阅历史资料的经验来看,洛阳是上州,上州刺史为从三品下,就算两京皇亲国戚、高官重吏云集,当地行政官员往往被血脉压制,这二十来岁的年轻刺史,也大大超乎她想象。
说多错多,洛泱打定主意少说话,反正她现在就是个失忆小白花,装都不用装,特别真实。
裴刺史一眼看到楚楚可怜的洛泱,朝她微微点头,袍子一撩,端坐在正中椅子上,跟着上船的法曹参军周灿往他身边一站,几个衙役“哗啦啦”的在他左右站定,裴煊扫了一眼,这才开口:
“船上所有人,按苏小娘子落水时的位置归位,周参军,给他们登记姓名家宅,案发时身居何处无人证者,全都押回府衙另行讯问。”
“是!”
别人不敢得罪这些小衙内,裴刺史可不怕他们。
比官品,也许有人家中比他官品高,可他母亲是圣上最看重的姑姑陈留大长公主,当初圣上得宦官王守澄拥护仓促登基,为稳定东都,他这位姑姑功不可没。
单凭这点,就让陈留大长公主的长子裴煊,这位进士科探花郎敢管洛阳不平事。
看着大家老老实实坐回原位,让衙役录着姓名,裴煊这才转过头来淡淡问了一句:
“你怎样?听四郎说,你受的惊吓不轻。”
洛泱眼眶还是红红的,行了个福礼委屈道:“回裴刺史的话,刚才郎中已看过,说身体还好,只是现在我脑子里嗡嗡的,以前的事,什么都想不起来。”
裴煊明显愣了一下,有些难以接受,这一声“裴刺史”让他有些恍惚,他试探着再问:“如何落水,记得不记得?”
洛泱茫然的摇摇头。
这大概就是苏四郎说的“失魂症”。裴煊有些信了。
他们两家住隔壁,洛泱的母亲是珍王的嫡长孙女,珍王长寿,如今仍住在长安十六王府,连圣上都要给这位堂高祖君三分面子,所以他们这一支底气还在。
他是苏洛泱隔了两层的表兄。
这位邻家表妹,从小到大没拿自己当外人,什么时候唤过他“裴刺史”?看到这样温顺乖巧的她,裴煊有点哭笑不得,他安慰道:
“我把可疑之人带回衙门问话,你放心,会给你一个交代。”
“不不,我想听听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兴许,他们的话能帮助我恢复记忆。”
撒娇女人最好命,这一点苏洛泱深有体会。她在现代就是太过独立,做投资经理需要的独立缜密,又让她抛弃了撒娇依赖,二十七岁还孤影孑行,而会撒娇的闺蜜,男朋友都换了好几茬。
如今到了古代,她的金融专业似乎没了用武之地,好在生于大将军府,又有五个哥哥护着,这回,她可要好好释放女人天性。
撒娇扮可怜这招果然有效,裴煊想了想道:
“没用的审问你不用耗着,若是有疑问,我让人唤你来。”
记录还原不了细节,洛泱果断摇头,先给自己留条后路,不管用不用得上:
“事关于我,亲自参与更好。”
“你确定自己撑得住?千万别勉强。”裴煊已经松口,虽然不合规矩,但如她所言,若是能恢复记忆,这也未尝不可。
几个小娘子仍旧站在他们旁边,因为当时她们刚跳完舞,并没有落座。
看到英俊有才的裴刺史和洛泱说话如此温柔,各人想法就来了。
徐柔嘉站得与洛泱最近,每个字她都听在耳里,见裴刺史问洛泱撑不撑得住,她笑着拉起洛泱的手说:
“裴刺史说得对,你才好些,别太操心。恢复记忆这事可以慢慢来,一会我的问话做完了,就陪你回府等着,岂不更好?”
“娇气!郎中都说一切正常没事,偏要闹什么失魂症!难道是在水里遇到水猴被勾了魂?还是想趁机让全天下的人都可怜她?”
洛泱抬眼看去,正在说话那女子满脸不悦,翻出的白眼比樟脑丸还大,好像自己欠她五百万逾期未还一样。
她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