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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大,积水处要没过脚面儿了。小小的棉鞋子蓄了水,像鼓胀的白面包子,踩一脚,水滋滋地溢出来,挺好玩儿的。
往年这个时候,我定是与二毛又在飞檐走壁。总会淋满身的雨,二毛必是免不了一顿揍的,我却会被艾嬷嬷藏将起来,口里喋喋地埋怨,却仍是心疼地端来姜汤,不免嗔一句:“祖宗哎!您停会儿罢!”
我咂咂嘴:“二毛怪可怜的……”
“可怜您还招他……?”
“二毛他爹真坏!”我咬咬牙。
“祖宗,我也坏呐,我也可劲儿坏呐,——真该一顿笤帚,瞧您还折腾!”
我趴在她怀里,笑得咯咯出了声儿:“嬷嬷真好!嬷嬷舍不得揍,对我最好!”
我咬了咬牙。这岁数长了,身板子也不好了,竟觉着有些冷。
便打了个喷嚏。
愈走便愈觉凉飕。不知走到了何处,脚下似着附着青藓,挨上一脚,便有些打滑。我稳着,忽觉不好玩了,有些返去的心思。
天色渐晚,阴沉沉的天幕掬着一捧黄河,混的,浊的,乌泱泱泻下。风卷着园中苦竹,发出潇潇凄哀之声。
呜咽声啸得愈来愈大,仿佛雨点子密罗罗地张了一层网,将整个人都裹了去。似鬼泣。我忽地便想起许多年前在长安陋巷子拐进的家中,嬷嬷烫了好吃食抱我在榻上,哄我说的那些故事。
孟婆野鬼,陆离光怪,我总是听得很入神。那种时候,便也是下这样的雨。我能听见雨声,却着不了这雨的寒气。嬷嬷将我裹得好好儿的。
一碗温温的姜茶,一个听得人汗毛都倒竖的鬼故事,我刺溜刺溜钻进嬷嬷的怀里,抱着她,愈怕愈爱听。嬷嬷身上有淡淡的香味儿,闻着,暖暖的叫人安心。
可这种时候,我才觉自己就是孤魂。我才是那苦竹门外的孤魂。
竟真有鬼哭声。
嬷嬷不在,阿娘不在,我就是游走在苦雨里的孤魂。“——嗥……嗥……”像狼在叫,像婴儿在哭,我裹紧了裘子,心想:上林苑当真有鬼呢,那娘呢?我与兄长的娘……也会变成鬼来瞧我吗?
她会不会恨敬武?
一定不会的。他们都说,恭哀许皇后是天底下最温厚善良的好人。
我多想她出现。
抱一抱我。在冷雨里抱一抱我。
我想告诉我的亲娘,母后,我大汉的宫室好冷呀,天子威势盛壮不能教人亲近。敬武……真不愿母后死。
敬武生时,便是母后忌辰。我不在乎君王因这啮齿恨我,可我在乎,太子哥哥在这一日掬着苦楚勉笑为敬武贺生辰。
我不要兄长受半点委屈。
雨越下越大,竹影森森圈出一个黑黢黢人影儿来,平素是个胆儿肥的,今儿却有些惧了,那时我便还小,深知汉宫中成排的枉死鬼皆排着队找替身吶。君父手上捏着几数的人命,我汉室刘姓没一个清白的,高位,是需踩着骷髅一步一步踏上的。
君父手上沾的血,有一份儿,是需我还的。
“呔——”
我叱了声,因想若真有邪祟,也需吓它一吓。阴黢黢的角子里藏了一道风,刮过来,从耳边猛生生地啸过——
一道白影子也晃过。
眼一迷,竟是没看见什么。
我便急走,再远点儿的地方,有隐隐的人声,我知许是我宫里的人寻了来。心里那一丝害怕劲儿也过了,便不知为何,不愿他们找着。
一扬首,又没进惨戚戚的雨里。
那便不是鬼。前头有个人杵在那儿。那时我才几岁吶,却不惧,巍巍抖着,那抖是被冷气逼的。
我并不骇。
那人蓬着头,湿漉漉的头发黏糊得遮挡了半张脸,她整个身子都浸在雨水里,全身是湿透的。口齿间含混得发出一种类似“魔——魔——”的声音。
她挡在我面前。我也淌不过儿。便问:“你不是鬼么?”我也不知为何便问了这么一句。
那鬼模鬼样的人发出一阵冷笑。许是雨水里泡久了,连笑都是含混不清的。她伸出一只手,翘着尖尖儿一根指头,直戳向我:“本宫是鬼——”又夹了一阵儿笑:“本宫就是鬼!”
我唬了一跳,因不知如何回她。心里头却又忽然像被一根针戳了似的,刺疼刺疼,然后,这痛感潮水般退去,又好像被扎了活结的圈绳儿套住,一牵动,便是一阵揪心。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场景。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种莫名其妙的揪心与连结究竟因何。
“本宫就是鬼——”
她散下的乱发几是遮了半张脸,我因是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不知为何,我却觉得她在笑,但那笑中夹了几分凄凉。
大抵汉宫中,便要是女人,总是凄凉的。女鬼呢,凭是逃不过的。
我挺同情她。见她在抖,便说:“鬼也会冷么?”
她一怔,大概在她做鬼的这些许年里,从未撞见过胆儿如此大的毛孩子。她不再疯癫可怖了,看不清的脸上仿佛盈满笑意:
“等你做了鬼,不就知道了么?”
嗬,我好好一大活人,为何要做鬼呢?
因说:“谁稀罕做鬼!我还要回长安去呢!”
“这里——不便是长安?”她有些惊讶。凭她前生是人,原也是会喜怒哀乐的。
“……嗳,说了你也不懂得!一个鬼,懂得甚么呢!”我说的“长安”,自然不是她心里的“长安”。
汉宫中的人,只有我一人,识得这长安。
“稀得,凭是你,竟不怯鬼!”她果然笑了起来。
这笑声竟让我觉得她“生前”,许是年轻时,定然是个明媚动人的女子。
也是,能入掖庭的女人,谁不曾明媚动人呢?
惨戚戚的月光泛了起来,比将方才,明亮了些许。我只觉那寻我的声音愈来愈近,便不欲再与她顽了。因说:“好好儿的,你拾掇干净了,也清爽可人,下次不要这般了。”便折身踏出几步,忽又止住。
转头便向她笑:“谁信你是鬼呢?惨白白的光亮下,你那影儿抠下都能粘门上镇邪!咯咯咯咯咯……”
一串笑,像铃子似的串起来,可以摇在长安城通明的街道里,从这一头,清亮到了那一头。
我的长安,孤寂无比。
我跑出了老远,呼哧哧地喘了口气,忽地站住,又转身,她的身子仍是白凄凄的,拓下的影儿,在积水印儿里晃着。
她并不走。
我向她招了招手:“你是鬼又如何?不怕呢!我的母后——也成了鬼!”
那道影儿便在积水里一晃,又凝滞,我疑是自个儿走花了眼——她竟提了散下的乱发,发疯似的朝我奔来!
我愣了。稍微转神时发现自己方才愣得连气儿也喘不过了。——可不是不能喘气了么,脖子似被人掐住似的,一股气也憋着。
“咳——”
这回真是醒过神啦,那女人果然掐着我的脖子!我那时还小,又瘦,挣也挣不得。可真要弄死我啦!
她的脸靠我极近,我仿佛能感受到她的心跳与喘息——哦不,恶鬼是没有心跳的。这只女鬼……我瞪大了眼珠子,谁料“女鬼”眼珠子瞪得比我还大!
……这、这是要索命了么?
我还要回“长安”呢!我还要见我的二毛呢!
“你……你……说什么……”她恶狠狠喘了气,仿佛要把我的精气神儿都吸了尽。
我说什么……
我说什么?
我倒是真想说点什么呀!可你都快把我掐死了我怎么说啊!!
我瞅准了空档,狠踹了她两脚。她一时没吃稳,手下力道松了些,我才顺势比划,指戳她几番,她才懂我的意思,把手拿了下。
恶狠狠的眼神又盯上我:“你方才说什么?”
“说甚么?”
我喘得好生难受,一时也竟想不起来方才到底是哪句话将她激得这般。
她提醒道:“你说谁也做了鬼?”
“谁……”我后退几步,躲她远远儿,才说:“是我母后,我母后——这便与你有甚关系?”
她散发覆面,脸上神情是瞧不清楚的,但不知为何,我觉她在笑。
——我方才说的话,很好笑么?
她果然冷冷地含着笑意,向我道:“许平君?”
我一骇,不由又退了两步:“故后名讳,是你能叫得的?”
她收起好玩味儿的笑意,这时才正常了,抬起手,一点点儿将散乱的头发撩拨开,——“许平君……她的名讳,凭我说不得?我便说、偏要说:许,平,君!”
我遇到了好一只无赖鬼!
当真哭笑不得了,道:“爱说便说,你若敢当着太子、君上的面说,我便服你!”
谁稀罕服她呢!谁想这无赖鬼却似被我方才的话慑住了,到底君上有威,太子哥哥乃大汉之储君,亦能慑阴晦。她果真有些被唬住了。
这雨愈发绵密。仿佛就贴着眼睑掉下来,蒸得人眼前一团雾气。她翘起的睫毛上,凝着一颗水珠子。不是雨。
那水珠攒成一团,愈发得大,直到微卷的睫毛再也托不住了,便落下来,滚进绵密的雨中。
“君上……”
有微小的声音,从她苍白的唇间,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