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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再入朝,天未晓,老臣无一人离去,他居龙座,那声音苍老哀伤:“你们都在啊。”
列位臣工面面相视,而后,如每一日的早朝,朝臣跪谒,声如洪钟:
“臣谒陛下万年无极!长乐永泰!祝我大汉江山永固!皇祚承延!”
他轻吐一字:“免。”却微微侧过头去,玉藻下一双眼瞟珠帘下某个人,再转回头时,君王乌漆如墨的眼蒙了一层雾。
君王下谕:
“彻查巫蛊一案,蔽上者诛,蒙冤者洗屈,太子宫一众皆归掖庭善。太子据反朝,畏罪身死,余罪不究。念皇曾孙询年幼,收郡邸狱。此一案,留廷尉监邴吉所理。”
此诏一下,列下臣工,有众惶恐,有众欢欣。忠臣自有忖度,心中暗暗感激那位闯入宣室殿的妇人;佞如江充者,自为怨毒,暗作鼠逃。
这场不知终何以处的大局,竟为一妇人所扭转。
而那妇人,自此,汉宫之中,再无循迹。
后元二年,皇帝沉疴已深,卧病榻数月,自知天数将尽,属意将皇位传之那位“居上不陵”的皇少子弗陵。
这日皇帝起榻,自觉容光好极,便命内侍相扶,口里只说一名字:“朕要去看看阿迟。”内侍深谙皇帝心思,因说:“便将阿迟姑娘诏入宫吧?”皇帝道:“朕喜欢去看她。”
满好是极温馨的场面,皇帝却不知自己天寿将尽,能见他的阿迟的时日,已不多了。却在这时,大将军霍光入谒,因称有急事禀,皇帝素来勤政,总将他的江山摆在头一位,便诏入。
霍光并非一人独来。入谒即跪禀:“陛下,臣所携望气者有奏。”
皇帝因知霍光向来持重,此番这般着急,所奏之事必与社稷相关。因说:“纳。”
那望气者禀,观长安监狱,有天子气。
皇帝大惊。
皇帝素来自负,若在他年轻时,有人如此告禀,他可趋势派人查探一二,也可全然顺之不顾。他信他曾耕犁天下,这天下必是他汉室刘姓的,永永远远,延之万世。
可他如今老啦,寿数自知,他即将将这烫手的江山交给年仅八岁的少子弗陵。若江山有异动,弗陵之肩,焉能承得起?
皇帝坐不住,当即命人宣召,赐狱中人皆死,一律无免。
霍光应:“诺。”正要告退,皇帝却瘫于龙塌之上,一手紧抓霍光衣袖不放。霍光乃圣上倚重之臣,圣上心思,自能揣度一二。因凑近来,惶惶道:“臣在,陛下万事皆可托。”
皇帝笑道:“朕……朕想见阿迟。告诉阿迟……朕亏欠她许多。”
他喘咳频急,再难言说。
圣上却不知,他的阿迟,与他曾倚重的皇长子一样,平生无所求——
求只求一个固若金汤的大汉江山。
后元二年,皇帝崩于五柞宫。
葬茂陵。
少帝刘弗陵继位后,蒙佐庇之臣霍光、金日磾、桑弘羊、上官桀辅佐,除弊立新,海内晏平,大汉盛兴。
时光荏苒,十年时间,弹指一瞬。
这年春日,日头毒得好吓人。往年三月乃温阳初升,莺飞草长之时节,而今年,这毒日灼热竟似寻常六七月间。
长安百姓民怨升腾,需知长安偏西倚北,向来少雨,这一来,雨露更不匀,怕是有大旱之兆。
掖庭令张贺站于庑廊下捋须,一双眼微微眯着,被这毒日龇得须发间皆渗密汗。他站了好许久也不避,忽便沉叹一声。
其弟张安世巧过廊下,因问:“世头不好,陛下当心忧。——却不知兄长何故如此长吁短叹?”
张贺侧头看了他弟弟一眼,道:“我们食皇禄的,自然忧陛下之忧。”
张安世笑道:“兄长恐另有心事。”
张贺点头:“我便不说,也全在你心中。如今上了岁数,总惦记当年之事——安世,我仍记得我们少时,生娘养育我们不容易。那时你尚小,我在太子府上做家吏,挣得微薄食禄,往家里送,供养你与母亲。你渐长大,我思忖着,不能总让你斗鸡走马,无所事事……”张贺轻叹一声,神思飘忽远去,仿在回忆多年前的往事。
听张贺说起当年之事,张安世也动情不已,因接道:“安世知兄长所念为何。兄长当年多不容易,做家吏瞧人眼色的,兄长那般受苦,每日省俭,攒下食禄,让母亲供我读书。”
“太子未尝给过我眼色瞧,”张贺道,“安世,为兄乃一区区小吏,你可知供你读书的钱财来自何处?唉,那都是太子仁厚,见我这般省俭,问明原因,他给的呀!如今你官拜右将军,兄无功,全托太子之义。”
张贺口中所说“太子”,便是当年巫蛊之乱中蒙冤自刎的戾太子刘据!他曾为太子府上家吏,蒙受太子恩惠,后太子府遭难,他无力回报太子当年之恩,一直负愧至今。
张安世悉知自己兄长心思,因说:“安世拜为右将军,食汉禄,蒙刘氏恩惠,戾太子如今已察为奸人所屈枉,安世自当投桃报李。”因附上张贺耳旁,说道:“兄长,你可知前些日子安世曾与霍将军拜会长门宫,去见一人?”
“长门宫?”
原这长门宫乃当年孝武皇帝罢黜陈后阿娇之处,多年之后窦婴之女也曾短居过一段日子,此后便废弃多年。
后元年间,孝武皇帝却迁了一人住于长门。
此人掖庭内者悉唤之“阿迟姑娘”,孝武皇帝视之如珠如宝,曾下谕皇帝宾天之后,汉室上下仍需待“阿迟姑娘”善之。
这姑娘与孝武皇帝之过往,无人敢深究。但朝上凡深蒙皇恩之臣子,皆知汉室之事,若求阿迟姑娘,便能善全。少帝对这“阿迟”,也是恭敬顺从。
张贺听张安世这么一说,便晓情一二,说道:“你去长门做甚么?”
张安世道:“孝武皇帝曾留遗诏,兄长可知也不知?这么说吧,即便无那遗诏,只要阿迟姑娘说有,那便有。陛下圣明,自会按孝武皇帝‘遗诏’所托办之。”
“那……‘遗诏’说的甚么?”
“孝武皇帝知戾太子蒙冤受屈,已深悔。太子之后……当年当死不当死的,都死啦,只留一皇曾孙尚在人世。当年,孝武皇帝不知皇曾孙在狱中,信望气人之言,狱中有王气,便下诏杀狱中所囚。皇曾孙为廷尉监邴吉邴大人所救,予宽敞囚室,令女囚胡组、郭征卿哺育之,待少帝即位,大赦天下时,皇曾孙获释。邴吉将皇曾孙托出长安,送回其外祖母史家,为史氏所养。”
张贺听得皇曾孙尚好,另有外祖母抚养,不由欣慰至极。因捋须道:“那甚好,甚好。他日若要报故太子之恩,也便有个报处啦。”
张安世笑着道:“我与霍将军又为皇曾孙求了个好去处。”
“哦?是甚好去处?”
“兄长以为我与霍将军拜长门这两回,是白拜的么?”张安世道:“安世忖着,当今陛下仁厚,若皇曾孙能与陛下识得,长于陛下眼皮子底下,陛下念旧,兴许能想及故太子之屈,好生为皇曾孙谋个好出路。”
张贺欣慰言:“不想安世料想这般周全!”
“得长门阿迟姑娘相助,万事都好说啦。阿迟姑娘亲面陛下,言孝武皇帝有诏,令皇曾孙归掖庭教养,并命宗正著其属籍。”
张贺极高兴:“如此一来,皇曾孙血脉归入汉庭,将来封侯封王,皆有个说法。他日我若西去,也可面故太子,于他有个说法。”
“许久未见兄长这般高兴。——也便是这几日了,皇曾孙应快到长安了。”
这一年刘病已十岁,他童年时离去长安,投靠鲁国外祖母家,得外祖母贞君悉心抚育,长至少年时,长安忽来了信,言孝武皇帝遗诏,接皇曾孙入掖庭教养。
外祖母又是心疼又是高兴。一来不想小病已长途跋涉,劳累辛苦;二来又觉长安宫里派人将皇曾孙接回去,著其属籍,自然是好事。因再三叮嘱小病已此去长安必要听话乖顺,莫让皇帝厌恶他。又派自己长子史恭领小病已回长安,料理好余事,让小病已有个依靠。
这日掖庭令张贺顶着毒辣的日头在长安郊外短亭等着史恭与刘病已,他一面盼,一面心焦。
半盏茶未过,龇人的毒日竟被云翳掩住,灼热消散。一阵清风吹来,竟觉有些凉快清爽。
张贺捋起袖管,把蒲扇轻摇,因觉此象怪极,便向下人道:“长安久未落雨,三月间的日头毒逼六月,庄稼皆枯靡,不想今日毒日竟去了七分势头,也是怪极。若再来一场雨,那便好啦,长安百姓苦盼甘霖日久。”
正说话间,忽然狂风呼啸,云翳漫天,地动山摇。
不几时,倾盆大雨覆天而下。
官道上有一队车马来行,走得近了,才看见,这赶马之人被迎头灌了个落汤鸡,想来这雨下得太猝不及防,赶路之人亦没防备。
张贺连道:“怪哉!也是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