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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他们仍是少年,眉间显见青涩,说开了心事,脸上浅藏的幸福便渐渐展露成笑意。他看着怀中的少女,忍不住便轻轻碰了碰她的脸,平君抬头,瞧见他正在对自己笑。
他的睫毛很长,眨眼的时候,像蝉翼似的翕动。很好看。
她也笑了。
刘病已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柔声道:“平君,你莫紧张,你回去只消好好儿待着。余下的事,我自会主张。欧侯氏的亲事,退之未必是难,反正你俩还小,成亲不是一时半刻的,咱们回去好生计量。我捅的篓子,势必不会让你去承担。”
许平君真觉有些安心了。也不知是从何时起,有病已在,有病已这么一句话,她便能觉得安心。
凭有万件难事,病已都是能解决的。
许平君往他身上蹭了蹭,打了个呵欠道:“病已,那……咱们回去罢。”
“也好的,”他笑着站起来,又去搀平君,“平君小心些。今日累着你了,待回了家,好生歇几天,万事莫去想。”
“不想怕是不行……”她也笑着。
“抛开了别去想,有甚难呢?”他笑着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
离开博望苑时,天已经黑透。
许平君这时才猛然想起与彭祖他们的约定,懊恼道:“可糟啦!”
“怎么了?”她这一惊乍,令刘病已也紧张起来。
“先时分开寻你时,与彭祖、阿妍说好的,到了时辰要集合的,这下天都黑啦,他们半天没见我俩,可不要急坏了!”
这么一说出来,她更着急了。
刘病已安慰道:“彭祖又不傻,他们瞧不见咱们人影儿,自然是会离开的!”便笑着摸摸许平君的头,像哄孩子似的:“不担心啊,一会儿回去了,我差人去张府报个信儿,这样彭祖就知道咱俩平安回来啦。”
许平君这才稍安,两人并肩走出藤蔓覆地的博望苑僻处,不知不觉便拐到了当时平君与彭祖、阿妍分别处,原黑漆漆一片的天地,这时却亮了灯光。
许平君唬了一跳。
只两盏寥落的孤灯,映照在茫茫天宇下。跟鬼火似的,被风吹着,忽闪忽灭。
他们两人狐疑地走近。
似是两个提灯的人,在那儿等着。
刘病已与许平君对视一眼,这一时并未想到是谁提了灯等他们,待走近了,方得看见,那俩提灯的人影儿,一个是少年的身形,另一个却是梳髻的女孩儿……
许平君有些兴奋地看向刘病已:“是阿妍他们?”
刘病已向掌灯的人招了招手……
那边也有了回应:“病已!平君!”
果然是他们。
这四人对面而立,呼哧了好一会儿气息,这才缓顿下来。
许平君的手被刘病已牵着,她挣也挣不脱,原就红着的脸这会儿更红了,跟苹果儿似的。她低着头,满面赧然之色,自然更不敢看彭祖、阿妍二人的。
刘病已却完全不知避嫌,握她的手收得更紧,仿佛恨不能全天下人都知道似的。
“你们……你们……”阿妍眼尖,瞧出了端倪,惊讶地指着他们二人道。
许平君低头不言语。
而刘病已呢,虽是愿意教天下都知道的,这会儿被人当面问,不免还是难说出口的。他略微皱了皱眉,以沉默应对。
四人彼此面站,彼此沉默。
一会儿,还是张彭祖率先打破了寂静,说道:“甭这么站着啦,咱们快些回去,长安家里头乱成一锅粥啦!这会儿风也大,吹着怪冷……”便捅了捅刘病已:“病已,俩姑娘都在吶,吃不住风,再不走,这身子可是要受了寒了。”
刘病已便缓过神来,看了看他心爱的姑娘,又将目光转回到大家身上:“彭祖说得是,再不走,回去免不了一顿讨打。”
艾小妍脸色却不大好,吃久了冷风,身子像要垮了似的,一张脸白的似纱,在月光映照下,更是吓人。
许平君觉出了端倪,因问:“阿妍,你这是咋啦?身子不舒服?”便自责道:“也是我不好,害你在冷风里浸了这么久……走,咱们回家啦。”说着便自然去挽艾小妍的手。
没想艾小妍这时却完全不领情,待许平君手触碰到她时,她狠一把甩开了去!
这一震连带起轻摇摆,将许平君推出不远的距离,她一个趔趄,险些没站稳,好在刘病已反应及时,将她托住,她也借势稳了稳,这才站好。
“阿妍……你……”她难过,更多的是惊讶,阿妍在她眉目下,一向是温柔乖顺的,她打小儿带着阿妍玩,阿妍喜欢听她的话,她说一,阿妍学语也不会说二的,便是这么好的玩伴儿,这么乖巧的丫头,这一会儿不知为何,火气恁大,待她态度也烈了些。
“平君!你这是要做甚么!你知道我们为你担着多少的心思吗?!你说不见就不见??去寻个人你怎还把自己寻不见了呢!”
艾小妍的目光从许平君转向刘病已,在他身上微微凝滞,而后,又悄然转向许平君……
眼底有些许的怒意,更藏着一丝薄雾一般的凝重。
她的眼睛盖上了水汽,水汽深处,仿佛还有另一种深意,但掩得太深啦,没人看得透,更没人能摸透。
许平君这才有些放松下来,面上也快活了起来,她微笑着说道:“阿妍,你原是担心我呀,这没什么——你瞧,我这不是好好地站在这儿么……没事儿,病已寻到了,我们都好好儿的,咱们这下可以回去啦。”
说罢,她上前了一步,伸手抱了抱艾小妍,温热的呼吸贴近她颈下,她轻声说道:“阿妍,你真好!”
然而事情并没有许平君想得那么乐观。
艾小妍仍不肯走,她终于小声对许平君说:“平君,我想和你说说话,一会儿……就一会儿便够啦。”
许平君疑惑地看了看她,又转身看了看刘病已与张彭祖。
张彭祖道:“阿妍,有事咱们回去再说,这黑灯瞎火的,除了咱们四个,半抹子人影儿也见不着,细听了还有野狼嗥,怪瘆人。”
这原是个合情合理的提议,若是平常,阿妍肯定是能听进去的,可这时,阿妍却像中了邪似的,怎么也不顾,她执拗道:“平君,现时现地,我不想走了,我想与你说说话。”
许平君一向知道阿妍性子的,她平时绝无多的要求,这一时既说了出来,定有缘故,那便顺着她,应了吧。因说:“好阿妍,咱们就在这里说,须得快。你说甚么,我都听得进。”
她并不知道阿妍有甚么能教她猜着的事要与她说,平时她俩之间也是知无不言的呀,有多余的话,平日里早倾说干净啦。
艾小妍环顾四下,道:“平君,我只想说与你听。”
言下之意是,刘病已和张彭祖须得回避。
“那好,”许平君道,“病已,你和彭祖就暂且往边儿靠一靠罢,我与阿妍说好了话,咱们四个再合一处回去。”
刘病已当即便应,只是稍有不放心:“平君,那我们两个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你们……快点儿。”
他便又牵起许平君的手,待走开了两步,才缓分开,那架势,颇有些难舍难分的意思。
这举动可扎人眼啦!方才还不算引人注目呢,打个马虎眼便过去了,这一会儿,不教人注目都不行。
张彭祖已暗中捅了捅刘病已,小声道:“病已,你能耐呀,前几日还要死要活吶,这下可齐全了?”
刘病已瞪他一眼,也不避讳,他与平君两心相许之事,他巴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呢!
这两人走了不远的地方去,这处草深一些,能看见平君、阿妍两人,却听不见她们俩说话的声音,但也可一呼即应。
张彭祖可算是逮住了机会:“病已,你挺厉害呀!平时是小瞧了你!怎样……”他坏笑着说道:“平君的心思摸透啦?可喜可贺呀!”
刘病已乜他一眼,淡淡道:“还愁云惨淡呢,你别高兴太早。”
“嗨,又不是我讨媳妇咯,我有何可高兴的?”他饶舌讨巧。
刘病已拿手肘击他一记,道:“彭祖,你贫嘴贫舌绕我头上来啦!平时我不管,私底下尽你说,但你若是当众教平君难堪啦,我必不会轻饶的。”
张彭祖嘻嘻笑道:“病已小子,怪疼媳妇。”因觑刘病已面色,连岔开了话题,道:“也不知这俩小丫头在说甚么呢……”
她们俩也走开了一点儿。
草愈发深,她们俩个儿本就不高,这会儿立草木之间,半面儿膝盖都要给陷了进去,瞧着两人皆是孱弱的,于野风野草之间站着,教人看了愈发不忍。
许平君抬手想要去碰碰艾小妍的脸,这是她俩这么多年来一贯表示亲厚的方式。
“阿妍,你怎啦?今儿怪严肃的……”
她嘻嘻笑着,极想缓和气氛。
艾小妍却仍冷着脸,拍开她的手,极不耐烦的样子。
“阿妍……你今儿心事重重……”她大愕。阿妍今日待她所言所行,可真是大大的不好啦。
“平君,我问你,你与病已,到底是甚么关系……”她倒也直率,开门见山。
“我……我……”一提到刘病已,她便红涨了脸,说也说不好话。
“你……你……”艾小妍有些生气:“有甚么话,你是不能与我说的呢?有甚么话,你要这样瞒着我?!”
“我……阿妍,你别生气,”许平君小心翼翼扯了扯阿妍的衣角,“我与你说,我都与你说。”
“好,那你便说。”艾小妍态度冷硬,她虽是倾听之意,但语气掌度不好,未免能教人听出命令的意思来了。
许平君吸了一口气,有点紧张:“是这样的……我……我……阿妍,你知道么,我恐怕是要退婚了……”
“退婚?”阿妍骇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我知道的……”她低下了头,有些害怕,也有些无奈。
“你知道还要这么做?”艾小妍的声音扬高了三分,急道:“若退了婚,你还能找好婆家么?姑娘家家的,名声都坏啦!平君,你怎可如此自私呢?你即便不顾着自己,也不为你爹、你娘想啦?他们养你这么大,到头来,清福未享着,却还要因为你被人一辈子指指戳戳!”
许平君抹了抹泪:“可是……可是,我……我也不知要怎么做才好……阿妍,你说的是有理的,但……但病已怎么办呢?”
“这干病已何事?”
艾小妍话刚出口,便悔得欲将舌咬断。干病已何事……这还用问么!
“病已与你说了甚么吗……”
“他……他说,他想我悔婚,他再许婚,我们……我们……”
艾小妍心里狠咯噔一下。那种迎头被浇了一盆凉水的感觉,这一生都不会忘记!她只觉得心尖儿上有一寸结了冰,凉飕飕的,而后,这种凉意变成了冰寒彻骨的冷,并且迅速蔓延,一口一口地咬噬,浸得她整片儿心都变成了冷的……
她问道:“平君,那你的意思呢?”
“我……”
“我是问,你待病已的心思如何?”
许平君正犹豫措辞时,艾小妍已自语说道:“还用问么……那还用问么……你若没心的,病已亦不会如此孤注一掷;你若没心,悔婚弃约之事又岂能说做就做呢……唉,唉!”她连叹两声“唉”,满腹心事的样子。
许平君不免也觉出了不对劲儿:“阿妍,你……你这是为何?”
“我便是这个意思,”她也是个爽性儿的人,一点也不拐弯抹角,因说,“平君,这事儿是你错啦:你既有婚约在身,又怎可说弃便弃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古来正理。你与病已,无媒无妁,若勉强在一起,岂不惹世人笑话?”
许平君叹了一口气,看着她道:“阿妍,这么说来,你是不愿我与病已在一处的?”
“自然不愿,”她连想都没想,便这么说道,“平君你不知,你自幼样样肯让与我,为何唯这一处,你偏要与我抢呢?”
“阿妍,你……”许平君惊讶更甚。
起先她虽隐隐有感觉阿妍心里藏着一处秘密,但这时她毫不避忌地当面说出时,她还是震撼不已!
艾小妍最大的好处便是有事不瞒人,不瞒平君,她的性子,也是瞒不住事儿的。她情绪有些激动,这时才抹开了泪来:“平君,你为何偏要与我抢吶!偏偏是你!你既已有了婚约,为何不好好儿待嫁,相夫教子呢?偏你还有另外的心思!你这般,教我如何自处?”她乍然哭诉开来,愈哭愈烈:“平君,你……你教我怎么办?”
许平君这时也是心慌的,她自己难受,也觉得阿妍可怜。便抱着她,两人面对痛哭:“阿妍,那……那……待将来,咱们二人一直好好儿的,永不分开,好不好?”
她完全乱了心思,也不知自己在说甚么了。
艾小妍抬起了头,拿袖子胡乱抹干了眼泪,像是狠下了决心,道:“如此,那我便走开好了!病已心里也未必有我的……唉……是命,都是命啊!”
许平君倍受感染,只觉自己好生对不住这从小长到大的玩伴啊!
没想艾小妍又道:“平君你且宽心,我对刘病已,也并未留过多少的情分!我也是存着歪心思的……”她又叹了一口气:“唉,也怪我,心术不正呢,自是事不齐的。你想呢平君,似我这般的平头百姓,一生过去了,能有甚么变故呢?平平淡淡,惨惨戚戚地过日子,及笄时,蒙了头随便嫁个‘门当户对’的庄稼汉,粗茶淡饭,难过得紧。我为何又想将来能嫁病已呢?呔,病已可是皇曾孙吶!虽是个落魄的皇孙,但龙脉血统总是不会错的!跟着他,将来孩儿兴许能得封荫,讨个赏呢。那便不一样啦,阿妍的后世孩子们,不再是没人管的野孩子,他们会是大汉的皇族宗亲!……平君,现时我可是将甚么想法都毫无保留地告知于你啦……你……会生气吗?”
阿妍仰着头,目光里有闪闪的亮色,像是期许。她在盼着平君能谅解她,至少能与她说句宽慰的话。
对她这一次的冲动冒犯,不再往心里去。
她其实很单纯,有话儿也不会往心里藏,能说的,该说的,她都诚恳地摊在平君面前了。
许平君伸手抱了抱她,轻轻拍着她:“好阿妍,我懂、我都懂!”
“平君,那……那你肯谅解我么?”
“阿妍,你并未做错什么呀!”
“方才……方才毕竟对你有些气的,你与病已何时眉来眼去……这么大的事儿,你却瞒我,我甚么都不知道呢。”
这……
这可真问住许平君了……
她与刘病已甚么时候眉来眼去?甚么时候……她也不知呀……
许平君傻笑着:“病已是个藏得住心事的人,他心里想的甚么,若无契机,是断不会说出来的……有些话,若不是机缘巧合,他可能会烂在肚子里。”
“那他到底……还是没给捂烂咯。”
艾小妍抱着许平君咯咯笑,少年时候的友情,醇恬美好,多少年之后,瓦舍勾栏之下的宫闱女子,仍是怀念。
他们一行四人终于回到张府时,天已擦亮,乌漆漆的天空中有启明星辰在闪闪烁烁,天幕下似悬着一盏明灯,照着他们归来的路。
张府通明如昼,火把子一处一处晃着,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张贺亲迎出来,火光下细细打量他们四人,见都安好,便放下心来:“可算是回来啦!老夫一颗心总算能放下来啦!”尤其见着刘病已,张贺面上喜悦之色几乎要流溢出来,他迎着,扶住刘病已的肩,有些激动:“病已,你可算好好儿站老夫跟前啦!老夫……有多担心你!”
刘病已也很伤感,他知道这张贺待他真心实意,这么多年来,像半个父亲似的。因说:“张伯伯放心,病已想得开,定会长得康康健健……”
“那好,那甚好,”张贺捋须道,“他们说他们的,咱们过咱们的,病已乃大汉皇室血脉,谁也诋毁不得。病已离开这许久,只怕还不知朝中暗动,那些嚼舌根子的,这回也未讨着好,陛下甚嫌恶——陛下责备了他们,当朝咄之,斥曰‘那市井孩子与朕同出一脉,恶他岂非恶朕之一身?’唬得满朝臣子呀,竟无一人敢再出言,个个诚惶诚恐跪着,生怕陛下再不快。哈哈……”张贺只觉狠出了一口恶气,很是开心。
刘病已心下也是快活的,心忖,张贺所述竟与平君小丫头分析的如出一辙,平君当真可算得高明!
这便想着,小丫头的一颦一笑皆在脑中徘徊……
他的笑意自然浮上嘴角……
张贺便将几个孩子都迎进来,吩咐管家去许广汉家中报信,称平君暂歇府中,明日早起再回家,请许家二老得讯宽心。
另有彭祖、阿妍,也被张贺留在了府中,彭祖却调皮,不肯歇息,因说:“伯父,这启明星子都亮了起来,天将白啦,怎还要睡觉呢?咱们直接过早上得啦。”
“胡闹!”张贺假作吹胡子瞪眼,道:“你野了外头去,一夜未合眼,这会儿皮实得很嘛!这样想着过早上,老夫这便将你捆了你父面前去,看他如何收拾你!”
张彭祖登时颓丧下来:“这可不行……”
四人累了一整夜,按说是能睡沉的,但刚挪了地儿,却合不了眼,才入榻没多久,个个都醒将来,怎么也不肯睡了。
这便起来,跟说好了似的,没一会儿,个个都梳洗完毕,准备吃早膳了。
张贺与他们同席用餐,他脸色比昨晚看起来更不好,少拨了几口,也没怎么吃,便搁箸准备歇了。
刘病已不免问:“张伯伯身体有恙么?”
张贺却不直接回答他,反偷了空去瞅平君,瞅过之后又叹一口气。
刘病已察觉至深,因问:“伯伯,平君有何不妥吗?”
这话引得许平君也搁箸看着他们。
“不妥,唉,甚不妥,”张贺忧心忡忡,“平君,我若说了,你且稳着,好歹这坎儿是要过的。”
许平君心里咯噔一下,这……到底是甚么事儿呢?令张伯伯都这般忧心忡忡,只怕真有事儿呢。
“昨晚本该说的,但你们将近天亮时才回来,也挺累,那时若说出来,这一晚便不要歇了!也是苦……我想了三番才决定,让你们安生一晚,有天大的事,也搁着明日来。”
明日来……
明日毕竟是会来的。逃也逃不掉。
刘病已知道许平君此时定然惴惴不安,一桌上坐着,他又不知如何安慰,单有着急的心却无法做出任何行动。
他便代许平君问道:“张伯伯,关乎平君的事……严重否?”
张贺欲言又止,只得说:“待平君爹娘来了,他们与你们说罢。”
少顷,张府大门外有响动,张贺便向在座诸人说道:“平君父母来了,我派的人去接。”
许平君听了便起身去迎,方才走至院中,已看见远远的有两个人在管家带领下急匆匆向他们这处走来……
待稍近时,她便看清了,那正是她的爹娘。
许母见了许平君,便一头扎进女儿怀里,当下痛哭起来:“平君啊,我儿啊……我儿命苦!我可怜的平君……”
哭声凄厉,惨戚无比,本人兴许沉溺在“悲伤”之中,尚未知觉,但旁人听着,心里怪不是味儿的。
许平君当下难过不能言,被这哭声感染,也随同母亲一齐哭了起来:“娘,你……你这是怎啦?娘啊……你别光顾着哭……你告诉平君,这是怎啦?”
刘病已也一齐劝着,这才稍稍给劝好了些。但哭声仍未止住,哭的倒是轻了些,但哽咽不止,直喘着粗气伏在许平君肩上,缓也缓不过来。
许平君心疼得紧,轻轻拍着母亲,安抚着:“娘啊,咱有事都好说,您……您别这般呀,平君瞧着心里难受。”
“哎呀我的平君,我的好平君!你怎就这样命苦吶!”
“平君挺好的……娘莫担心。”许平君皱了皱眉,不知该从何处着手去安抚母亲了……
“从前是好,可现时不好了呀!”因说着,又是悲伤。她好不容易稍能克制自己了,便止住哭声,但这么一说,不免又是悲从中来,因拿了绢子轻轻拭眼泪。
张贺劝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一事,好与不好,还得两说。”便将许广汉夫妇二人迎入内厅。
待坐下后,张贺让了一盏茶,道:“现下孩子们都在此处,有甚话,咱们一并摊开了说。平君她娘,你也别太伤心,命里注定的,谁也改不得。”
许母向张贺谒了谒,道:“我女儿平君可怜呀,小小年纪便要做寡妇了,想到这样的苦楚,我这个做娘的便忍不住要为她伤心难过。”
“寡妇?甚么寡妇?”许平君一头雾水。
张贺拿手挡了挡,意为不同意许母的这个说法。他说道:“平君她娘,这可就是你的不是啦!平君只约许了亲事,并未过门,未婚夫婿过世,平君怎可称是‘寡妇’呢?再退一步,即便命途有舛,真有这么个万一,那也未必这一生都毁啦!说句犯忌讳的话,孝武皇帝之母亦是再嫁之身,普天之下的女子,有几个过得能有她顺畅?即便平君命数这处不好,他时亦不是没有出路的。”
许母眼中泛光,不再哭哭啼啼了,因紧握平君的手,道:“好女儿,好平君,你要争气啊!张大人之言必不会有差!”
张贺捋须轻松一笑,他瞧了眼病已,心说,病已啊病已,张伯伯能为你说的话可都说尽啦,这一时连老天都帮你,往后的路,便看你自己走啦。
刘病已从他们的对话中也听出了些门道来,因问:“这是怎回事呢?张伯伯,是内者令……”
他声音渐轻,话并未说完。但已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愚者亦能听懂啦。
张贺与他心照不宣,轻轻点了点头。
刘病已便了然于心。
张彭祖在一旁干着急:“你们甭打甚哑谜呀!我一介‘武夫’,听不懂这些个!好好儿说话,吶?”
艾小妍敲他脑袋:“蠢吶!在座这么多人,个个都听明白啦,偏你不懂!”
这时,一直呆坐一旁,久未讲话的许广汉出言道:“平君,爹不得不告诉你,先前为你说的那门好亲事,已不成啦,是爹对不住你!”他面上虽稳,心里却很难过:“平君,昨天你们出去后,欧侯氏那边突然传来消息,报丧小儿暴毙而亡,至今不得原因,那……欧侯氏之子与你的婚约,也只得终止。”
此时许平君心里复杂极了,不知是何种滋味。
“爹爹不要难过,爹也想为平君找个好夫君,谁想会这样呢。”
“平君,你不懂,这事儿关乎重大,你尚未过门,内者令家的小儿子便突遭变故过世,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百姓人多口杂,说甚么的都有,你清清白白的好名声,就要这么给毁了!”
“那……毁便毁,女儿不嫁才好!”
“哎这可不行!”许广汉急得很:“怎混说呢?哪家的女儿是终生不嫁人的?”
许母哭哭啼啼闹了一阵儿后,便把许平君领了回去。刘病已一颗心也跟着去了,说话做事总出神、走神儿。
张贺便拿他凑趣儿:“病已啊病已,你的心跟贴平君脑门子上似的,你瞧,平君回家去了,你也魂不守舍的。”
刘病已憨憨一笑,复又拜向张贺——
张贺惊退:“使不得,这可使不得呀!皇曾孙,你拜老夫是为何?”他之后便不作“惶急”了,笑着说道。
刘病已仍恭恭敬敬向他行大礼,口中称道:“张伯伯待病已的好,病已没齿难忘!这一回,又为病已的婚事操碎了心。病已……病已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你该不会认为……内者令欧侯氏的小儿子,是我杀的吧?”
“……”刘病已摇摇头:“这当是不会。但他也的确去的太巧。”
“巧是巧,但与病已无关。这都是病已命里当有的。”
命里当有的……
有些东西是命中当有,有些东西是命中不该有的……比如说,天伦亲情,在刘病已的一生中,似乎是“不当有”之物。所以他自出生起便失了爹娘,无依无靠。
“命运”二字,多苦啊。挡也挡不去,改也改不掉。
几日之后,许家那边有了动静。许母亲自上门拜谒张贺。
张贺自然亲迎。为了病已也得亲迎啊!
才几日不见,许母跟换了个人似的,整个人不再是病恹恹的,而是精神饱满,容光焕发。
她笑着登堂入室,见了张贺便拜,口称有事相托。
张贺笑问是何事。
许母便道:“张公啊张公,有一喜悦须与你分享。”
“哦?”张贺好奇道:“是何喜悦?老夫最喜听别人喜事的。”
“这事儿还与咱们平君有关……”
“平君怎了?又许了人家?”一听到“平君”这个名字,张贺还是有些紧张的。
“哪能哪能呀!”许母连连摆手:“咱平君一时能许几个人家呀!”
“那是那是,”张贺笑道,“是老夫失言啦。”
许母喜滋滋地向张贺道:“上回触了霉头,老汉给平君订下的亲事原是好的,可那孩子不争气,还没等将新娘子娶过门便两腿一蹬,走了。这几日来,我们两口子日思夜想,为咱平君难过伤心,想着想着,心里头总不快活,便托了人去给平君算个命头来,你猜怎么着,给咱平君算出了啥?”
“难不成还能算出个‘母仪天下’来?”张贺随口道。心想还猜算命先生算了个甚么呢,那算命先生都是他事先安排好的,他还能不知道算了个什么嘛!
“哎哟我的官老爷哎!这口气可真大!”许母道:“还‘母仪天下’呢!这咱平君可指望不上,咱也不求这个!只要平君能嫁个好人家,平平安安的,我就心满意足啦。”
“……算了个啥,你倒是说呀!”
“哎哟你看我,我给忘了这茬啦!”许母笑嘻嘻说道:“算命先生说啦,欧侯氏家的小子命薄,撑不起咱平君带来的福气,便死啦。往后咱平君任配一个,他还得死一个吶!为啥?就因为咱们平君命贵呀!得找个贵人来相配才行。”
张贺捋须深思:“找个贵人来相配……贵人……”他踱着步,似在深想,过一会儿,向许母说道:“平君她娘,那你看病已如何呢?”
“病已?”
“是哟!病已是个好孩子呀!”
“唉,咱也没啥别的意思,就是咱病已那小身板子,他福气够吗?会不会被咱平君给……给那个啦?”
就像内者令家的儿子一样。
张贺解释说道:“应是不会的。我看目下能配得起平君的,也就只有病已一人啦。你想呀,他刘病已是谁呀?刘病已可是孝武皇帝曾孙!正儿八经的龙子龙孙,著过属籍的!他这身份还不够‘贵’么?若他都不合适,那你们家平君这辈子可就别嫁啦!”
许母飞快地在脑中过了过刘病已的模样儿,因说:“这娃娃模样倒是还可以,看着心地也善良的,就是……我还有一个顾忌。”
“你说……”
“他……他真能算‘贵人’么?若不成,莫害了他性命。”
“这个你放心,”张贺说道,“孝武皇帝的血脉,贵胄天成!普天之下除了当今陛下,还有谁比刘病已身份还高贵的?”
许母是个妇道人家,自己不太有主张的,旁人说甚么,只要听着有理,不像胡诌的,她便信甚么,不太追究的,为人挺好相处。
唉!可他张贺每说一句话,俱是胡诌的呀!
张贺立在庑廊下,目送许母离开宅邸。
他轻轻捋着胡须,若有所思。
心说,病已啊病已,我只能帮你到这儿啦,余下的事,你自己考虑吧。
刘病已不知何时来的,他悄悄地从张贺身后绕过去,恭恭敬敬给他行个礼,道:“病已多谢张伯伯!张伯伯此事成全了病已,病已便终身无憾了!”
“哈哈……”张贺笑着:“病已,话不要说得太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