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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皇后大仪,皇帝很重视,各宫里自然也不敢怠慢,一应用度与仪礼,皆苛求精细。皇后但凡稍有不对付,左扶右搀的人皆妥善照看着……
许平君有些紧张……下阶时步子迈得略大,险摔了跤,她身边一女侍反应极迅速,很快便将她搀稳。
许平君向她笑了笑:“阿妍,我紧张。”
原这“女侍”竟是她与皇帝少年时的玩伴,艾小妍。皇帝念旧,今日大仪,从前故友,能来的都来了。
艾小妍安抚她:“莫紧张,有陛下威仪镇着吶。平君是皇后,他们……”便扫了一眼满殿朝臣:“他们怕你才对,该他们紧张。”
许平君笑着,低了头,轻声与阿妍说起了悄悄话:“阿妍,昨儿也没睡好,心扑通扑通直跳。”
“你这做娘的都没睡好,奭儿怕是更少眠。”
蓦然听见阿妍提及奭儿,皇后的脸上满溢慈母的光辉,她低头轻轻握住了阿妍的手,凑了上去:“阿妍,她……她总瞧着我……”
“谁?”
艾小妍询问。
皇后垂下了目光。
阿妍再聪明不过,悄循了目光看去,却见殿下诸夫人中,确有一位衣着华丽的贵妇人冷眼觑着殿上皇后仪仗这边……
“那是……霍光的夫人?”她问道。
“你怎知?”许平君一惊。
“瞧她衣着华贵张扬,显是个势大的;这目中倨傲之色,盖都盖不住……还敢觑皇后呢,哦不……她这哪是‘觑’呀,分明就是‘瞪’……皇后,她‘瞪’你呢,有这个胆子的,除霍光那位‘声明在外’的夫人外,还能有谁?”艾小妍头头说来,不免嘲笑道:“这些个,彭祖都与我说过呢!我们总拿这位夫人开玩笑!”
“可是……我却……有点怕她……”
许平君说的是实话,霍显这种讲究排面儿的人,人前之姿,自有一种与旁人不一样的气度,总让人觉得倨傲不能接近。
艾小妍却觉得她打小认识的皇后有些胆小呢,因说:“这有甚么好怕的,平君,你莫忘了,给霍显撑腰的,是大将军霍光;而为你撑腰的,可是当今陛下呢!”
她半点不避讳,大喇喇地瞅了瞅霍显,没防霍夫人也在往许平君这边瞅,目光便与她艾小妍对上了……
封后大仪行进过半,按仪制新封皇后许平君当引识家眷,以酒劝之。各夫人皆以能得皇后赐酒为荣。
这么说来,若要赐酒家眷,那必以大将军霍光之夫人为先了。
这让许平君很为难。
说实话,她连看都不敢与那位霍夫人对看呢!若行赐酒之礼,那必得亲近待之,她这位“新封”皇后头一回见识这种大场面,若在大臣之妇面前失了礼,那丢的可是陛下的面儿。
她如何敢坦然待之呢?
没多久日子前,她还是一个市井民妇呀!如今走了这种运道,一跃升为皇后,虚名能挂,正事儿却是难做的……
皇帝自然能知她的心思,十分体恤:“平君,累了吗?后位既已封,后与帝,当并之。你只管站在朕的身边,旁的事儿,朕来挡。”
许平君有些犹豫,缓久不语。
皇帝真有些担心了:“怎么,真乏了?朕的平君为哺育奭儿,耗费了多少心力呀!朕心中大不忍……平君不妨先回去。”
“这……只怕不好……”她有些怯懦地扫视满殿,只怕应付不周,教满殿朝臣笑话了去。
“没什么不好,”帝君知她心意,“平君,你须记得,朝廷,是朕的朝廷,他们,是朕的朝臣。朕让其生,他们不敢死;朕若让他们死,他们想活也难……他们敢看朕皇后的笑话,朕动怒,可教他们全家都成笑话!”
皇帝这可不是说笑的,许平君从他的眼神里,能够清楚辨明,皇帝真能做出这样的事儿……
为君者,威严为甚,若连自己妻子的面儿都保全不了,那还做什么皇帝!
皇帝并非一时置气才说这样的话,这番较量,也是为了保全帝君在朝的威严。
许平君想了想,小声向皇帝道:“病已只管往我身后站,椒房殿应该做的事,我都会做好。”
“真能?”皇帝微挑了挑眉,向皇后笑道。
“自然。”她颔首。
这一幅景,倒真应了帝后琴瑟和谐之说,教人看了心羡不已。
仪礼开始。礼官唱罢,女侍便斟酒随皇后侧,这一拨赐酒,与往制也是稍有不同的。从前皇后,非富即贵,即便有殊例,亦是在陛下尚是太子时便伴驾左右。而许平君,这位从民间拔擢入掖庭的皇后,可谓是“史无前例”。诸夫人皆想见识见识呢。
有揣歹心的,自然想见许皇后出丑;也有想摸摸新皇后性子,将来好做事的,皆抱一副看官之姿呢。
许平君当真有些紧张。
皇后走在前头,后面女侍跟上,艾小妍怕皇后心焦,亦立在一边为其壮胆。
许平君侧身抬头,正瞅见君王含笑的目光,目中带着信任与宠溺。她壮了壮胆,吸一口气,便也不怕了。
首赐须得是大将军夫人霍显。
皇后首赐,体现的是君王之意,依凭霍光在朝中的地位,第一回受赐的,自然必须是霍显!
躲是躲不掉啦。
许平君心一横,便闷头走了上前。凭心里怎样乱,面上仍强作镇定,她立霍显面前,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本宫赐霍夫人显美酒,愿夫人容光焕发,青春永在。”
许平君接过女侍递来的一杯酒。
“妾跪受。”
霍显伸手接酒。虽口里称“跪受”,但她却只伸手,身杵在那儿,半丝儿也不动。
霍显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许平君微怔,但很快就平复。她的眼睛一点儿也不敢往别处去看,生怕看岔了地方,反惹霍显笑话,也暴露自己心里的慌虚。
许平君镇定道:“霍夫人乃女中豪杰,辅政之贤内助,免礼——”她便抬手,虚扶了扶,免去霍显眼下这一跪。
“谢皇后娘娘。”霍显虚谒,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
许平君将一切都想的太简单啦。她原以为霍显只是想在这一处争个高下,给她这位民间皇后一个下马威,自己得皇后“免跪”一句,亦能在诸夫人面前彰显地位。
但霍显要的,远超如此。
许平君见霍显已从她手里接过了酒樽,便想收回手,谁想却被霍显借取酒樽之际,将她的手也捏住了。
皇后惊恐,想要抽离却又不能。更不能在诸臣、诸夫人面前显露与霍显的嫌隙,因此,左顾右难。
更难堪的,却还在后头。
霍显假作不经意地,捏着皇后的手,忽惊说:“哎呀,皇后娘娘,您累年辛劳,这手却怎糙得这么厉害?……妾放肆,却教皇后娘娘亲赐酒,更是辛劳了!妾有过。”
霍显摆明是要为难皇后,说这话时声音自然很大,引得一众夫人皆看向这边来……
许平君本来就羞窘,这一下来,更是窘迫不能已。
皇后涨红了脸,这手,缩也不是,伸也不是,尴尬抵在那里,难受的很。
诸夫人更是不能解围,多说来,谁都知皇后许平君系出民间,身份之庸,与她们十足比不得。这会儿雀子变了凤凰,一跃登而为后,谁人不眼红?
更谁人肯服?
因此,多数还是看好戏的成分居多,见皇后受了这般尴尬,半个肯出头的也没有。
霍显的脸上现出了得意的神色。
许皇后已无还手之力。
艾小妍侍立一侧,眼睛瞥过霍显略带倨傲的眼角,有些不屑,她却将这份“不屑”也藏的好了,淡淡说道:
“娘娘在民间时,的确忧劳,终日里为着孩子操心,锅台要为孩子蒸煮,衣衫要为孩子整饬,这双手啊,便这么做糙了……孩子是个宝贝疙瘩,娘娘肯亏着自己,也绝不肯亏孩子……”
霍显的脸色登时煞白。
艾小妍所指,正乃霍显要害。许平君或为一介民妇,凭此时,姿色还算有,但岁数上了,容颜不再时,陛下自会厌弃。况且每岁新入宫家人子不计其数,论姿色,一个比一个漂亮,她许平君究竟凭甚么能够长久留住君王的心呢?
这一点,霍显从来不担心。
真正使她心忧难眠的,是那个孩子!君王重嗣,哪怕有一天,许平君真的因为色衰而失宠君前,皇长子却仍然是皇长子!皇长子刘奭仍然是陛下的孩儿,并且有一天,可能成为太子,御极继位。
霍显真正的心病,正是那个孩子。
艾小妍聪明的很,便抓了霍显心事,痛痛快快狠戳一把!
这给了许平君足够的时间缓平心事,狠击一把——
“本宫生于民间,长于民间,奭儿命不好,与本宫一般,奭儿出生后,无保母护养,陛下龙潜蛰伏,忙都忙不过来,这孩儿便只得本宫一人看护……”
她不卑不亢,丝毫不避讳她卑微的出身,这更让霍显难堪。
许平君又说道:“本宫看顾奭儿耗尽心力,日渐憔悴,这一双手啊,也是越做越糙啦,——但哪个做娘的,不是如此呢?只盼奭儿快快长大,待他能担乾坤了,我这个做娘的,也就能松一口气了。霍夫人——你也是做娘的,应当能明白本宫的心思,是不是?”
她微笑着,笑得这么温良无害。
可在霍显眼里,许平君可真是天下最毒的妇人,所说之话,字字诛心。
可此时霍显也没半点法子,怎说今日也是许平君封后大典,她不可太放肆,况且,只要女儿霍成君一日不是君王的女人,她霍显便一日不能与许平君所抗衡。
真要得罪了这女人,往后椒房殿若加刁难,她霍显可要怎样对付吶?
她便闭了嘴。咬牙赔笑道:“皇后娘娘说的极是,为娘的,心里所想,只是为了自己孩儿好。”
为了自己孩儿好……
她话中有话。
许平君却并未听出深意来,只点头称是。
艾小妍松了一口气,一场危机似乎已经解除。
诸夫人悻悻收回目光。她们本就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没想许平君反击极快,连一贯仗势欺人的霍显也没能讨得了好。
皇帝在不远处笑眯眯瞅着他的皇后。
许平君也抬头,对上了君王的视线。
皇帝已避开周身诸臣,慢悠悠朝她这边走来……
围在皇后身侧的诸夫人们,见陛下也往这边来了,不免紧张。有的攥紧了手,手心底汗滋滋的,有的呢,心扑通扑通直跳,生怕陛下怪罪,也有的,平日里与霍显素有嫌隙,这会儿正要看好戏呢……
皇帝近得皇后跟前来,也不说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只笑笑,向皇后说道:“赐个酒费了这么久时辰,在说些什么呢?你身子不好,站着也不嫌累。”
明是责怪,但言语中却满溢甜蜜。凭谁听了这话,都会想,君王待皇后该是何种情谊啊,方会如此温柔地与她说话。
“不累呢……”许平君小声说道。
“奭儿找娘呢,朕教乳娘将他抱过来……”皇帝抬手,轻轻撩起皇后额前散下的一缕发丝……
动作细致而温柔。
这般的恩爱,羡煞旁人。
这时,皇帝横眼扫了一圈,这眼神便落在霍显头上……
霍显有点惊讶,没想皇帝会这般回护这么一个民间女人,她想瞅清楚皇帝脸上微小的表情,却又真不敢与皇帝对视。早听闻这个民间来的小皇帝心眼多,不好对付,府上霍光一直对他赞赏有加……
霍显这么一想,便更怕了。
小皇帝走近了霍显,上下打量一番,忽然笑着问道:“这位……可就是霍夫人显?”
霍显微愣,很快点点头。
“霍将军乃国之栋梁,大汉可以无朕,却不能无霍将军。”皇帝眉色渐冷,这一言说出,可真是要折煞老臣的呀!为臣者,有谁敢得天子这一句话呢?
幸霍光离得远,恐听不清皇帝在说甚么,若被他听清了,可当真腿一软、一屈,便要跪了下去……
霍显也浑身一抖,惊说:“陛下说笑啦,陛下乃大汉天子,大汉……怎可无天子呢?”
“霍夫人莫紧张,”皇帝缓了神色,笑道,“朕并无旁的意思,朕是在赞霍将军劳苦功高,辅政有功呢!孝昭皇帝年幼继位,幸得霍光一路辅佐,如今到了朕这里,怎可没有霍将军相助呢?况且在朕这件事上,若没霍将军,当真是没有朕的。你可能解朕的意思?”
她当然能解!霍显心想,这事儿亏得你小皇帝还记着!可不是么,若没有夫君霍光的大力举荐,你一小小市井之民,能顺利坐上龙座么?
但她闹不明白,皇帝此时说这种话,到底揣的什么心思?
她有点尴尬地说道:“陛下御极,乃是天命所归,与妾夫君,本无半点关系的……”
皇帝看着她,也不说话,只唇角微微勾起一抹揣摩不透的笑意,教霍显瞧在眼里,惊在心头。
皇帝拉过许皇后的手,将她领到霍显跟前来,笑说道:“朕皇后……平君,霍夫人,往后平君诸事,还须你多多看顾。”
“那是……那自然是……”霍显狐疑地扫过君王的面,却发现这老谋的皇帝,并不露半点声色。
她无法从皇帝的脸上,发现半丝儿表露君王心思的微细。
“入席吧。”
皇帝仍然端着笑。
回头,便搀了皇后的手,远远地走入群臣之中。
筵席气氛开始拘谨起来。
每一个人,似乎都感觉到了不一样的气氛,但细忖,却又发现不了什么不同之处。
皇帝弹了弹手指。
许平君凑上来,以酒樽遮面:“陛下……”
“怎么了,平君……”皇帝极温柔。
她看他。皇帝的唇角永远掬着一汪笑意,待她,这抹笑意是温柔的,待旁人,这抹笑意却又神秘莫测。
只有她测得到君王的心思。
面对皇帝,她的心境与列朝的皇后皆不一样。她不必管顾会否说错了话,惹得君上大怒,从而失宠。更不用害怕君上与她绕弯子,拿话来为难她。
皇帝的心门,永对她敞开。
在皇帝眼里,她并不仅仅是一朝皇后,更是……平君,他的平君。
她问道:“陛下,可是有客人来?”
皇帝看着她,笑而不语。
“别卖关子,瞧外头守侍已然魂不守舍,有些不对头啦。”
“还是平君聪明,”皇帝凑近她,仿佛万众皆不在他眼里,此时此刻,他眼中只有许平君一个,因而笑道,“贵客要来,平君当起身,咱们去接一接她……”
“何人呢……”许平君口中轻声嘀咕,笑道:“劳待陛下这么着急……”
话未说完,她的手已被皇帝拉了起来……
守侍已然松动,殿外守把羽林卫已让出了一条道,众人齐刷刷地整肃迎立……
殿内诸臣听得动静,也是起身,正好奇呢,却见皇帝携皇后已向大殿门口走去,众皆跟上,随候君王侧。
“咚咚——”
很清脆的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深深地砸着青琉地面。一声一声,又近又远,让人听不真切。
皇帝迎了上去。
霍光眯起眼睛,正自怀想,忽然便撞见了霍显,夫人显险些一头栽进他怀里,待被他扶稳,霍显仓促又小声地说道:“甚么情况……”
霍光皱皱眉,没说话,正要离去,与诸臣一样随侍君王呢,才转身,却狠被霍显一把揪住了衣服:“怎样……”
霍光没理她,只趋向前,此时却见前头殿门口大部的人马都顺道散开,矮下了头,霍光惶急,正要迎上去,却听自己身边的夫人恨恨说道:
“这老太婆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