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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室里,皇帝目送太医令入内救治皇后,他负手呆立,静静地在那儿等候消息。
一小队太医令步履匆匆而入,忽地便被推门出来的艾小妍给推倒了,太医令本就被皇帝唬的腿肚子打哆嗦,这一吓,直愣给跪了地上……
艾小妍唇色发紫,愣在那里。
皇帝被这动静唬了一跳,慌转身。他见是艾小妍出来了,忙问:“阿妍,平君怎样?”
艾小妍终于回过神来,连哭带喘冲了前去,扑倒在皇帝跟前:“陛下……陛下啊!娘娘怕是不行了……娘娘想……见陛下最后一面……”
这“最后一面”四字,如重锤击在皇帝胸口,皇帝只觉天旋地转,连站都站不稳了。少顷,他一把拽起艾小妍:“阿妍,你……你说什么?!”
艾小妍竟是说不出话来,哭红的眼早已说明了一切。
皇帝连缓都没缓,早已拔腿要入内,但那双腿,竟像灌了铅似的,沉如千斤。
皇帝停下,忽回头问:“孩子……来了吗?”
问的是御前从侍,答的却是艾小妍——艾小妍似想起了什么,猛然惊醒:“陛下!平君想要瞧一瞧小公主——我……我正为难呢,这可……怎么办呀……”
皇帝已顾不得这么多了,不要……那个孩子了……这个孩子来不及被送进宫来,也许,只能留给平君遗憾。但……他必须在。
在这种关头,他必须陪伴在平君的身边。
皇帝终不顾从侍所劝告的“产房有血光之灾,陛下身贵不得入”,他执意要陪许皇后走过最后的途程。
绡纱帐。阴凉风。
和从前的椒房殿并无两样啊。
皇帝愣在那里。绡纱帐从他眼前拂走,送来了凉风习习。
帝君轻易不流泪。
皇帝此时却已泪痕遮面,好不狼狈。
“平君……”
他轻唤。
榻上的许皇后仿佛感受到了君王的气息,轻辗转,轻反侧。她虚弱地伸出了一截手臂……
“陛下,”落在唇间的两个字,烫得灼热,辗转,她又喊了一个名字,“病已……”
“病已在这里……”皇帝伸了手去就,他往榻侧挨,却见许皇后一张脸几无人色,他的心抽也似的疼:“平君……”
君王默默流泪。
许皇后心疼地为帝君拭去泪渍,轻声:“病已,要好好照看咱们的奭儿……还有,女儿啊……想念陛下龙潜时,咱们在宫外的日子,多逍遥快活。”
皇后面上挂着笑,眼角两滴泪,缓缓滑落……
“朕也想念。”他握着皇后的手,细语喃喃:“平君,再给朕一点时间,朕要你成为千古帝君的皇后,朕要你成为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女人!”他的语速开始急促起来,他想说太多的话,真怕来不及……
皇帝真怕来不及啊!
产室的宫门又一次被推开。
艾小妍回头去瞧,却见一名哭花了妆的小宫女立在门口,也不进来,这么呆呆地看着他们……小宫女的臂弯里托着一个小小的襁褓……
艾小妍马上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是那个孩子来啦。她将代替皇后嫡出的小公主,去慰藉皇后孤行的最后一程,而真正的嫡公主,生下来便是死的,早已被君父差人埋入了黄土。
皇帝此时竟有些感谢大将军府上霍氏命妇的孩子,是她,是这个婴儿,宽以皇后最后一丝慰藉,能让皇后……安心地走过这最后一程。
幸好还有这一个女婴。
皇帝似抓着救命稻草般地抓住了。
艾小妍抱着那个小婴儿。她出生要比真正的嫡公主早那么些日子,因此看起来也更大、生养的更好,白白嫩嫩的,乍抱了手里,便不舍得放下。
她走向了君王。
只与君王递交了这么个眼色,两人默契自生。
皇帝退了出来,强颜欢笑:“平君,咱们的孩儿来啦……”皇帝接过了阿妍手中的襁褓,很仔细地抱着,像抱着他的江山明珠,他将襁褓放在了皇后身侧:“小公主,是位小公主,正合朕意……平君啊,你早早养好身体,朕带着你们母女,择个好日子,出城游一遭儿……带着小丫头,去瞧一瞧朕龙潜时,她所不曾瞧见的风景。你答应朕——好好养着,好么?”
“陛下,……妾要负你……”
皇后泪如雨下。
皇帝一愣,随即哭道:“朕不许!平君——朕不许!!”
妾要负你啊……君上。
口含的参片悄也似的从她口中缓缓滑落……她连含参的力气也没有了。
皇后滑脱了手。
“平君——”皇帝凄声绝厉,此生再也没有过的绝望,忽地涌上心尖,没过全身。他知这一生,需他孤单承过了。这一生,平君再也不会陪他了。
皇后的眼神却仍未收。她那样温柔又期待地瞧着君王。
“平君,你有什么要与朕说的吗——平君,你与朕是结发夫妻啊!你万不可负朕、弃朕不顾呀!这万年无极的寿数,朕一个人要怎样孤单凄凉地捱过呀!朕、朕要你、要你陪在朕的身边,待朕黄土盖身,你才可以走!”
皇帝哽咽,哭得像个孩子。
“陛下——”温柔的笑仍挂在皇后的唇边,她稍缓,才又吃力地说道:“陛下,求您赏淳于衍、赏、赏阿妍……她们两个,可是为了臣妾,吃透了苦,若没有她们在,臣妾定不能安然产下小公主啊——”
这话,皇帝只知表意,却不明内里深意。只阿妍是听得懂的,直到了这最后一刻,平君仍惦念着君王——她为淳于衍向陛下讨赏,如此关头,陛下必不会深究,只当是这女医当真恪尽职守,照料皇后尽善尽忠。
阿妍默默地藏袖擦泪。
“好,朕应你,朕都应你!”皇帝捉起许皇后的手,哽咽:“平君,不能再说话啦——你得存着些气力,稍后才能调养回转,好平君,你听朕的罢,朕乃真命天子,朕说要你陪朕与江山一同老,你便要好生活到这么久。”
皇后苍白地笑笑:“好,平君听病已,平君都听病已的——陛下,咱们的小公主,尚无名儿,尚无封号呢,您——赐个吧……”
皇帝稍想,便说道:“毋论怎样,朕总是想你的,平君在椒房,朕在朝上,只那么一会儿的分别,朕便耐不住地想你——朕赐女儿‘思’吧,公主刘思,她见证了朕待她母后一片痴情……”
另有一层的意思,皇帝不敢说出来,他欺人也欺己。
毋论泉路天上,黄土相隔,朕永生永世地思念你——
朕的发妻,朕的皇后。
平君这样狠心,生生地剐走了朕的血肉!
皇后欣喜,笑意竟有些灿烂。
她勉撑着虚弱不堪的身体,轻嗽了两声,手捉着皇帝的指,轻轻摩挲:“好陛下,再应臣妾一桩事——”
“平君尽管说。”
皇后眼中闪过泪光点点:“陛下,咱们的思儿,交给阿妍带吧,阿妍心细,又疼爱咱们的孩子,有她带,臣妾于泉下亦可瞑目……”
不许这般说……
皇帝刚想阻挠皇后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但他忽然便颓了下来——此时诸此细节,深究又有何意义呢?
说便说了——
他的平君,是真的要走了呀!
君王大恸!
“阿妍——深托你了!”许皇后深痛托孤……只怕在座诸人,连陛下也不懂,但却只有阿妍能懂平君此举的深意——这深宫之中,早已无人可信,这孩儿,留在陛下身边,若无妥善之人照料,未必能好生长大。
只有阿妍方能护她周全。
“哎!阿妍在!阿妍一定将思儿当成自己的孩子,照料长大!”
许平君含笑点点头。
她又向皇帝说道:“陛下,妾想……好想奭儿啊……”
“朕去叫!朕这就差人去喊!”皇帝慌不迭地连声说。
本始三年。
椒房殿中。月上中天时,当三岁的小太子被皇帝牵着踏出殿门,小太子口中哭喊:“母后——奭儿要母后……”
此一时。
举宫之人皆知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终于终幕。
皇帝站在凤阙阶上。一瞬苍老十数年。
他牵着太子的手,是威严的帝君,又是慈父。从今往后,只有他与奭儿相依为命了。
“奭儿……”皇帝出声,声音竟哑不能言。
“父皇?”小太子抬头望他威严的君父,奶声奶气说道:“奭儿要娘——娘……”
皇帝默然不语。
凤阙阶下跪了一片,这一时,汉宫竟似又活转过来了:
“陛下——陛下节哀——”
哭声震天。
皇帝孤单地立在阶上,这升腾热闹的汉宫,从此只剩他一个人了。
襁褓里的婴儿在哭。
阿妍抱着孩儿,与君王并立。她用最小的声音试探君王:“陛下?……这个孩子,送回大将军府?”
沉默良久,皇帝并未点头。
皇帝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小婴儿,他终于托出了手——阿妍将孩子小心交与陛下,不知为何,她竟对这小小的婴儿,起了怜悯疼惜之心……
那是平君临终托付于她的呀!
他多希望,陛下能为这无辜的孩儿,谋个生路。
“敬武——”皇帝微动了动唇,说出了这样一个封号:“女儿敬武,生而克母!着令遣送出宫抚养,朕,终生不忍相见——”
艾小妍愣在那里。
这是皇帝能给的最好结局。他终究还是厌憎这个孩儿,但……也因着平君,到底还对这幼稚孩儿,存着那么一丝……怜悯。
思儿……毕竟在平君怀中躺过,平君曾用那样温柔慈爱的目光,看着她。
她是奭儿的妹妹。
平君的女儿啊。
汉宫的深夜更凉了。
整座长安城,又从沉睡中醒来。
皇后唁信,惊起了平澜一波又一波。
本始三年。
多事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