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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飞……”
种沂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隐约想起了半年前的一个传闻。
一位比他更年轻气盛、更热血当头的青年将军,给康王殿下上了一封万言书。万言书里,他慷慨陈情,只求挥师北上……最终康王厌恶地将这张纸揉巴揉巴丢进了茅厕,接着批复:革职。
整个大宋的文官体系,是非常成熟及完整的。对什么人该说什么话,对什么官儿该上什么书,都是一套一套的。尤其是像岳飞这种武职,直接越过顶头上司、越过枢密院给康王奏事……对不起,你还是回老家种红薯去吧,大宋的官场不适合你。
同为武将,种沂对岳飞的心情感同身受,但他比岳飞要清楚,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不该做。
“此子太过莽撞。”他微微皱起眉头。
韩世忠一愣:“少郎君?”
“这件事情,你别管,我也不能管,交由宗泽将军处理便是。”种沂言道,“岳飞……他是禁军还是地方团练厢军?无论哪一支,都轮不到西军去管。手握重兵之人,本就该战战兢兢。若是不小心犯了上头忌讳,来个‘结党营私’、‘拥兵自重’、‘心怀不轨’,那就大大不妙。”
至少,康王赵构,是个疑心很重的人。
韩世忠再次抱拳,说了声是,随即又道:“先前在燕州时,又听说康王预备孤身北上。末将不知该如何应对,故来请教少郎君。”
康王北上?
种沂渐渐皱起了眉,在月色下显出一身冷肃。康王秉性胆小多疑,若不是情势相当危急,绝不会冒这样大的风险。他思考了一会,再次确认道:“消息可靠么?”
“末将回燕京时,康王已经渡过了黄河。”
这样看来,此事应当确凿无疑。
少年将军抱着剑,周身沉寂着一种冰冷的肃杀。银白色的甲叶在月光下泛着凛冽的光泽,漆黑如墨的眼眸里,渐渐浮上了一丝愠怒,却又很快消逝于无形。
“少郎君?”韩世忠同样有些惊讶,“此事不妥么?”
“不……”
种沂长长吐出一口气来,眼中翻涌着遏制不住的怒意,“怕是皇家——要起萧墙之祸。”
韩世忠一惊。
种沂紧抿着唇沉默不语。无论韩世忠再怎么问,他也不肯多说半个字,只是不断地对他重复着:莫要多言。韩世忠不懂,但种沂出身世家大族,对这种事情,早已经司空见惯。
如果宗泽将军,还有柔福帝姬,执意要迎回靖康二帝,那么现今留在黄河南岸的“准皇帝”康王殿下,心里必定会留下一个老大的疙瘩。如果说谁最不希望二帝还归,那必定是赵构无疑。
要痛击金兵、要收复燕云,赵构必定是乐见其成的。可是,要迎还二帝……
搞不好,赵构,会从中作梗。
韩世忠眼见问不出什么来,郁闷地挠挠头,转身走了。种沂抱着剑在月下站了好一会儿,忽然转身上了阁楼。他站在门前犹豫了片刻,终于吱呀一声,推开了帝姬安睡的闺阁。
——对不起。
——我自知此举大逆不道,可我……想在临行前,见你最后一面。
种沂望着东方微微泛起的鱼肚白,束好佩剑的丝绦,在床沿边半跪下来,静静地看着榻上沉睡的少女。少女很美,在晨曦中有种恬静安宁的味道。他禁不住伸出手,轻轻拂过她散落在枕边的发丝,胸中沉甸甸地压着一块大石头。
本以为帝姬是夜空中遥不可及的明月,冰冰冷冷,望尘莫及。
直到走近了才发现,帝姬是冬日中一捧融融暖阳,每接近一分,就愈温暖一分。等到后来,才恍然惊觉,自己已经完全撒不开手。
她说,无论西军还是种家,都是她最最崇敬的。
她说,他是驰骋沙场赤血丹心的少年将军,她当不起他的一跪。
帝姬竟懂得他的抱负他的重担他的责任,也懂得他的无奈。
越是接近她,就越是眷恋与着迷。
每多了解一份,就多沦陷一分。
帝姬一定是……一定是他这辈子的劫数。
“柔福……”
他情不自禁地低低喊出声来,漆黑如夜的眸子里像是燃烧着一团火。修长的指节轻轻插.入她柔软的发丝里,有些微微的凉,却绵软得不可思议,一如她面对自己时的模样。
怎么办?……
他已经,放不开手了。
门边响起了指节轻叩的声音,三下,又两下。回头一看,却是一身黑甲的亲卫,冲他递了个揶揄的眼神,还有“是时候了”的口型。
他微微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亲卫又递了一个揶揄的眼神之后离开,去替他准备长枪骏马。
种沂微微侧过头,深深望了她一眼,起身离去。
银白色的铠甲在晨曦中泛着冰冷且肃杀的光泽,如同窗外风雪一般凛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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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沂只带了一小拨人走。
毕竟大面积种紫云英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去的人身手越矫健越好,胯.下的战马越雄健越好。最快的马、最好的枪、最值得信任的人,才能完成这件几乎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来替你,决胜千里之外。】
赵瑗从醒来的那一刻起,耳边就一直回荡着那句近乎残酷的话。他果然走了,带着他对她的承诺。决胜千里……千里之外大雪封山重兵重围地广人稀……千里之外是那么好决胜的吗!?
她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坏掉了。
赵瑗揉揉通红的眼睛,抱着锦被滚下了床。今天天气格外冷,即便裹了厚厚的貂裘,也依旧冷得直打哆嗦,更别提身上穿着冰凉的铠甲了。
……好难过。
她连着裹了两件大氅又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脑袋昏昏沉沉的似乎是感冒了。稍稍盥洗了一下走出阁楼,才听见楼下到处是嗡嗡的议论声。
据说今天一早,宗泽将军的案几上,出现了一张神秘的藏宝图。
据说宗泽将军按图索骥,找到了一大座金山银山。
粮草不用愁了,军饷也不用愁了,兄弟们上啊,天降福泽,天佑大宋!
宗泽一身戎装地站在街道上,周围挤满了兴奋的士兵。所有人都在兴奋地讨论着这场“天降福泽”,更有甚者,还给诸天神佛玉皇大帝土地公财神爷摆了满桌的贡品。只有宗泽严肃且无奈地站在当场,左脚边一堆金锭,右脚边一堆银锭,码得齐齐整整。
“参见帝姬。”宗泽躬身向她行礼。
“唔。”赵瑗微微颔首,笑着说道,“恭喜将军。”
宗泽表情僵了一下,渐渐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老臣驰骋沙场数十年,胜少败多,从未得见上苍垂怜。今日得此‘宝库’,必定是因为洛水神女的缘故。”言罢,他深深望了赵瑗一眼,目光有些复杂。
赵瑗打了个哈哈,三两句话糊弄了过去。
“帝姬。”宗泽继续说道,“如今粮饷不缺,不知帝姬下一步,打算做些什么?”
赵瑗心头一凛,面上笑容不变:“将军此举不妥。如今执掌千军的,是康王殿下、李纲大人与将军您,可您却来询问我这个‘小小’的帝姬,是否太过舍本逐末了些?”
宗泽哈哈一笑,朝四周环顾一圈,中气十足地大喝一声:“你们说呢!?”
“帝姬神机妙算,天下无双。”
“帝姬乃是神女下凡,还望指点我等凡夫俗子才是啊……哈哈……”
“盼帝姬垂怜我等蠢人!”
“唯有帝姬才能‘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
那群围观的将士肯定是和宗泽约好了的,胡说八道起来眼皮也不带眨。赵瑗憋了一口老血在胸口,几欲喷出,最终不得不默默地咽了回去。
“帝姬。”宗泽诚心诚意地冲赵瑗拱了拱手,“还请入驿馆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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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驿馆,似乎比昨日要冷上一些。即便烧了旺旺的炭火炉子,也依旧冷的人牙齿打战。
种沂不在,议事的人便多了吴玠、吴璘两兄弟。不过,吴璘一直习惯了跟在他兄长后头沉默不言,宗泽的精神头也有些不足,故而这回议事,大多倒是吴玠在说,其余诸人在听。
说了约摸小半个时辰之后,宗泽忽然转头询问赵瑗:“帝姬可有迎还二帝的妙计么?”那副认真且带着几分惴惴的样子,真会令人误以为他是个长不大的老孩子。
赵瑗摇摇头:“没有。”
宗泽脸色一垮。
“不过,有个法子,或可一试。”她托着下巴,眼中忽闪忽闪,透着狡黠的光,“不知将军可还记得完颜宗弼——就是金兀术么?不知将军,能否命人将他带到燕州来?”
宗泽一愣:“帝姬的意思是……”
“她的意思是,要对宗弼下手。”
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冷硬中透着几分阴枭的声音。转头看时,一位身形瘦削、身穿锦袍的青年男子缓步踱了进来,身后齐齐整整地站着两排禁军亲卫。
赵瑗、宗泽、吴玠、吴璘一齐起身:“康王殿下。”
康王赵构淡淡地“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气氛一时有些僵。
宗泽僵硬地咳嗽两声,似乎是试图打破眼下这僵持的氛围。赵构似乎早就料到他想要做什么,抬抬手,阻止了他的动作。宗泽一愣,微微低下头,眼神晦暗莫名。
赵构在室中环顾了一周,最终将目光停留在了赵瑗身上。
“嬛嬛,跟我过来。”
赵瑗低低应了声是,循着柔福记忆中的宫廷礼仪,朝赵构屈了屈膝,而后双手交叠在小腹前,宽大的衣袖松松垂下,一步步跟着赵构,走进了内室里。
内室檀香袅袅,熏得人颇有几分睡意。
赵构一拂袖子,在主位上坐了下来,而后指着自己的下首说道:“嬛嬛坐罢,站着怪累人的。”
他的声音依旧透着兄长的慈爱与柔和,令人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了宽慰。赵瑗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笑着对赵构说了声好,体态优美地略施一礼后,挨着赵构,坐了下来。
赵构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的边沿,沉声问道:“嬛嬛,九哥听说,你们打算将父亲与大哥接回来?”
“是的呢。”赵瑗抿唇一笑,一派天真烂漫之态,“用不了多久啊,咱们就能与父亲和大哥团聚了。还有母妃、还有诸位王兄、还有皇姐皇妹们。九哥心中一定是极为愉悦的,对么?”
她一顶高帽子稳稳地扣了下来,压得赵构几乎喘不过气。
赵构勉强笑了一下:“嗯。”
赵瑗笑吟吟地站起身来,替赵构续了茶水。澄澈的液.体注入杯中,溅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一如赵构此时的心绪,纷乱且复杂。
他抬头看向赵瑗,缓缓说道:“嬛嬛预备如何向父皇解释,那份伪造的诏书?”
赵瑗执壶的手,就此僵在了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