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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延万里的太行山,将整个燕云十六州,整整齐齐地分成了东西两界。
如今太行山以东的燕、蓟诸州,已经尽数落入宋军手中。即便有小股残留的金兵、辽兵,也已经不成气候。而太行山以西,则是沟壑纵横的万里高原和大片广袤的崇山峻岭。若要顺利拿下,还得颇费些心思。
但素来“随心所欲”的赵佶,这两日又随心所欲了一回。
他竟在宋军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命岳飞、韩世忠挂帅,西进太行山,贸然袭击新、武二州,试图将另外半个燕云十六州,一举拿下。
赵瑗对他的举动颇为无语,却也无可奈何。
因为赵佶一旦冲动起来,时常会做出一些不合常理的事情,而且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比如作为皇帝却沈醉于书画,比如任用童贯执掌三军,又比如将岳飞白身拔擢,贸然西进太行山。
与其费心去劝说他打消这个念头,不如自己动手拿下新州来得快些。
所以她果断出走燕京,西进太行。
深山深处,细雨迷蒙。
大约是春深日暖的缘故,漫山遍野的草木尽抽了新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的气息。狭窄的山道上,两骑矫健的白马一路飞驰,身后远远跟着数十骑枣红大马。枣红大马上一律是黑衣黑甲的种家亲卫,看上去齐整肃穆,在细雨中透着几分凛冽的杀意。
“帝姬的骑术愈发精进了。”马背上的少年偏过头,冲身边的少女微微笑了一下。
“还多亏了少郎君调.教有方。”少女亦笑,身体微微低伏着,修长的双腿夹.紧了马腹,在细雨斜织的密林中一路疾驰,竟有隐隐超越少年的趋势。
少年低低“唔”了一声,同样微微伏下.身子,眼中透着几分慵懒的愉悦,如同一只矫健优美的黑豹,闪电般越过了少女身侧,一路疾驰向西。
“看来我真是小觑少郎君了——”少女的脆笑声远远回荡在密林之中。
“唔……”
突然之间,少年微微皱了一下眉,手中缰绳不自觉的收紧。胯.下战马受惊,高高昂起了头,嘶鸣一声,几乎要将背上的少年甩下去。少年只愣了片刻,便瞬间回过了神,凭借着精湛的骑术,将受惊的战马稳稳控制在手中,身体却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起来。
“怎么了?”少女纵马上前,关切地问道。
“无妨。”少年直起身子,温和地笑笑,“马儿惊了一下。咱们得快些,若不能在日落之前翻过这座山,恐怕就要同豺狼虎豹一处过夜了。”
他说得有趣,引得少女不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再抬头看看天色,确实已经不早,少女便又在自己的马背上抽了一鞭子,“驾——”
少年有意放缓了速度,不紧不慢地跟在少女身后,薄唇紧抿,脸色苍白,鼻尖上沾着大颗大颗的水珠,也不知是冷汗,还是冷雨。
赵瑗突然从燕京城中消失,其实是早已计划好了的。
她不愿和赵佶正面冲突,甚至不愿在赵构身边多呆哪怕一天。横竖燕云十六州是要收回来的,岳飞贸然出兵,胜算太小。她打算抢在宋军西出太行山之前,赶到新、武诸州,提前安置好一切。到时候宋军一来,轻轻一推,城墙便可哗啦啦倒下,岂不妙哉。
千算万算,没算到种沂竟然也跟着她出了燕京。等她发现他的时候,已经距离燕京城百里之遥。这位长于马背的少年将军再次表现出了他的果敢决绝,赵瑗走他便走,赵瑗停他便停。最后没奈何,她只得同他一道上路。
如今两人已经一路横跨了大半个太行山,用不了三两日,便可一路疾驰入新州。
听说新州驻守着不少金兵,也驻守着不少辽兵,若是正面对上,当是有趣得很。
赵瑗一面在心中琢磨着如何收拾新州,一面加快了策马前行的速度。忽然之间,她发现身边的少年不见了踪影。回头一看才发现,少年已经远远落下了十丈来远,脸色苍白得吓人,从肩膀到小腹隐约渗出了一道骇人的红痕,顺着雨水慢慢晕开……
血!
赵瑗惊出了一身冷汗,来不及去想种沂什么时候受的伤又是怎么受的伤,强行勒定了马,在狭窄的山道上调转马头,朝种沂一路疾驰而去。
远远跟在后头的数十骑种家亲卫也隐约感觉到不对劲,快马加鞭赶了上来,紧接着便是数十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少郎君——”
“……唔。”
种沂深深皱着眉头,冲亲卫们摆摆手,“……无妨,继续赶路。”
“赶路!?”赵瑗气急,恨不得敲开他的脑壳,看看里头都装了些什么东西,“你受伤了!而且是很严重的伤!而且你居然还敢淋雨!你,你,你们几个,去四周找找,有没有什么山洞、大石,或是勉强可以栖身的地方,天就要黑了。”
她随口吩咐了几个侍卫,眼中满是惶急。
“天就要黑了。”种沂用力按着伤口,深深望了赵瑗一眼,“所以,帝姬更不能耽搁,快些出太行山才是正理。只要到了新州,臣便可以寻些伤药敷着,当无大碍。”
种家亲卫们为难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胯.下枣红马偶尔发出几声高亢的嘶鸣,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挪动半步。
“你们没听到么——”赵瑗骤然拔高了声调,策马上前两步,颤抖的指尖抚上了他衣袍上晕开的红痕,近乎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们——没听到么?快去!”
她揪着种沂的胳膊抓过他的肩,在他耳边低声威胁道,“再敢逞能,本帝姬就当场剥.光了你!”
这番威胁果然有效,种沂闻言身.体一僵,耳根渐渐红透。
赵瑗很满意自己的威慑力,然后无视了周围的低笑声和口哨声。没过多久,便有一位黑甲侍卫匆匆来报,说是寻到了一处勉强可栖身避雨的山洞,询问赵瑗是否将他家少郎君带过去。
赵瑗几乎想也不想,便点头同意了。
山洞很小,只能勉强容纳三两个人。
种家亲卫们自动自觉地给自家少郎君和帝姬留出了空间,还费心去找了一摞厚厚的干草。也不知道这些家伙是怎么在雨中寻到这些干草的,总之这些从小在西军摔打出来的侍卫们,有着极其强悍的野外生存能力。赵瑗替种沂解下了斗笠又解下了蓑衣,等到要解腰带时,被种沂一把按住了手:
“……帝姬不可。”
他的手修长有力且骨节分明,残留着些许冰凉的血迹。
赵瑗微微愣了片刻,点点头,起身唤过一个冲她挤眉弄眼的侍卫,命他替他家少郎君清理伤口。这里荒郊野外的没有消毒水也没有酒精,只有侍卫们随身携带的一些烈酒。赵瑗吩咐他们将刀刃烧红又将烈酒烫滚,替种沂的伤口消毒。山洞里渐渐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压抑且痛苦。
这么长、这么深的伤口,浇上滚酒,一定痛得不行。
赵瑗一动不动地站在细雨中,背对着山洞,脑中不知乱七八糟地在想些什么。她不止一次地感觉到,自从碰上种沂,自己就好像有什么地方坏掉了。
“帝姬。”
一位黑衣黑甲的侍卫来到她身前,压低了声音说道,“少郎君的伤,是在蓟州……”
“……唔。”
山洞里头忽然传出了种沂沙哑的声音,“下去,过后我会亲自同帝姬说的。”
侍卫讪讪地说了声是,却并未离去,而是用脚在湿地上划拉了一行字:
少郎君孤身深入金营不下百次,身上新伤旧伤,绝不止这一处,还望帝姬垂怜才是。
他迅速地写完这一行字,又迅速用军.靴擦去,冲赵瑗一揖,躬身推开。赵瑗望着脚边那处被擦过的痕迹,眼中微微刺痛起来。
【我来替你,决胜千里之外。】
少年低哑的声音犹在耳旁,透着细雨的湿意,令她整个人都如坠冰窖。决胜千里……她盯着脚边湿润的泥土,透过眼前朦胧的水泽,隐约看见了一行清晰的字:少郎君孤身深入金营不下百次,身上新伤旧伤,绝不止这一处,还望帝姬垂怜才是。
连这些平日里粗糙的关陕汉子,也已经忍不住心疼起他们家少郎君了。
她呢?……她……
“……唔。”
山洞里头又传出了一声压抑的呻.吟,极其细微,似乎声音的主人并不愿让旁人知晓自己的痛楚。但就是这些断断续续的压抑不住的声音,如同这细细的雨、细细的丝线,将她紧紧缠绕了起来,缠得她挣脱不得,几近窒息。
这个,笨蛋。
赵瑗下意识地伸手揉了揉眼睛,这才注意到,手背上残留了大片暗红的血迹。这些血迹,与她莹白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分外触目惊心。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背,看着身边的雨帘一点点冲刷掉这些痕迹,湿透了身上的蓑衣也湿透了斗笠,从肌肤直冷到了心里。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忘记了身边细雨连绵也忘记了远方日落西山。等到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山洞中隐约透出一点朦胧的火光,还有烤肉的香气,才恍然惊觉,天色已经黑透了。
“去请帝姬进来。”山洞里头传出了种沂疲惫且略带着几分沙哑的声音。
赵瑗裹了裹湿透的蓑衣,起身进了山洞里。里头已是一片狼藉。沾血的里衣随意地堆在种沂身边,洞口处燃烧着明亮的篝火,还洒落着几个铁质的酒壶。先前挑开伤口腐肉的尖刀就横在种沂脚边,利刃上的血痕触目惊心。饶是赵瑗素来大胆,也忍不住感觉到一阵锥心的疼。
她走到种沂身前,双膝并拢,斜斜坐下。
种沂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冲她微微一笑,示意自己并无大碍。侍卫们取来了烤肉递给二人,赵瑗接过,轻轻说了声谢谢,却并没有什么胃口。她问侍卫取来了一把干净的小刀,细心将烤肉削成了薄片,一片片喂到了种沂口中。
起初种沂很是别扭地挣扎了几下,等赵瑗沉默地剜了他一眼,便乖乖地倚着干草堆不动了,只静静地看着赵瑗,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渐渐透出几分愉悦的笑意来。
“帝姬今日屈尊降贵,臣着实过意不去……”
“闭嘴。”
“……”种沂果然乖乖闭嘴了。他静静地看了赵瑗片刻,忽然说道,“帝姬不必觉得难过或是……为难。臣自幼征战沙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没有百处也有七八十处。若是一一细数了,恐怕上千处也是有可能的。唔,这回不过淋了场雨,却惹得旧伤复发,耽搁了帝姬行程,臣着实有些过意不去。”
赵瑗眼中忽然有些涩涩的,心中也沉甸甸的颇不是滋味。她轻轻搁下了刀片和烤肉,看着种沂的眼睛,低声问道:“你一贯如此么?”
“臣驽钝,不知帝姬所指为何。”
“我。”赵瑗嗓子有些哑,“你明明知道的,我。”
种沂沉默了片刻。
“你知道么,你根本不必为我做这许多,我会难过。”她低垂下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眶渐渐红了,“你越是这样,我就越是难过,我……”
“别哭。”他长叹一声,伸出手,轻轻在她的脸颊上拭了一下。一滴晶莹的泪珠沾在他的指尖上,摇摇欲坠。
“下回……臣不再这么做了。”他忽然叹息一声。
“嗯?”赵瑗有些惊愕。
“下回臣会绑好伤口再上路,绝不教帝姬为难。”他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绝不让帝姬为难,也决不让帝姬感觉到负罪。就让帝姬——就让帝姬,感觉不到臣的存在,也便是了。”
安安静静地守着她,看着她恬淡的容颜明净的笑靥,等到他终于万里封侯三千铁甲为聘的那一天,等到她终于不觉得难受,可以坦然接受他的那一天……
“不。”她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臣晓得。”他静静地看了她片刻,轻声说道,“帝姬一向是心软的。”
“我不是这个意——”她觉得自己愈说愈乱了。
他微笑着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里如同蕴藏着最深沉的大海,将她一点点包容在其中。很暖,很温柔,却并不觉得难受。他说他不想让她为难,他说他不会让她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他说他……
“为什么?”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问道,“为什么,你会这般对我?”
“唔……”
种沂很认真地思考了很久。
最终,他伸出手,轻轻将她鬓边的碎发拨到耳后,一字一字地说道:
“臣……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
赵瑗静静地看着他,泪忽然就流下来了。
此间男子通常不擅长表达,天知道这十一个字里,究竟藏了多深的情意。
“臣并不想让帝姬为难。”种沂忽然低低叹息一声,“正因为臣喜爱帝姬,才更不能让帝姬为难。任何有可能伤害到帝姬的事情,那是一件也不能做的。但臣是武官,注定了卑微如尘泥,也注定会给帝姬带来天大的麻烦。所以……”
他看着她,温柔地笑笑,低声说道:“所以,承蒙帝姬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