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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子,周围静得连针都掉不下来了。
周围的人齐刷刷看向了种沂,目光中夹杂着惊疑、愤怒、不解、担忧等诸多情绪。种沂自己却不甚在意,静静地望着耶律大石,眼中透着一种谁也看不懂的情绪。耶律大石将牙咬得咯咯作响,却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陛下与大石林牙都是人中龙凤。”种沂慢悠悠地说着,目光从左到右一一掠过众人,眼眸愈发深邃幽黑。他微微后仰了身体,一点一点闭上了眼睛,从薄唇中吐出了几个字句,“切记这里是大宋。大石林牙可千万莫要冲动。”
“你在威胁我。”
“大石林牙说笑了。”他慢慢睁开眼睛,又恢复了先前的谦和与温润,“某身为大宋戍边将领,怎会私自挑起宋辽两国争端?不过方才贵国众使的样子……”
“你试探我们!”耶律大石砰地一声拍响了桌子。
“不。”他摇了摇头,“非是试探,而是——警告。”
青年将军慢慢站了起来,银色铠甲微微泛着凛冽的光,冰冷肃杀之意刹那间充斥整个大堂。“这是,警告。”他一字字重复着,表情坚毅且沉静,半点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我大宋不惧一战,想必陛下还有大石林牙也知道这个道理。否则,今日陛下又何须前来旁听?”
此话一出,辽帝瞬间黑了脸。
两国邦交讲究一个关系对等,对方官阶最高的,也是旁边身穿绯袍的那位,顶天了是个二品。若真要议事,耶律大石一人足矣,辽帝根本没有旁听。方才种沂说得不错,辽帝之所以前来,一是为了防止宋辽两国彻底撕破脸,而是为了防止耶律大石暗中动手脚。
“某今日以大宋守将的身份,再重复一次。”青年将军冷冷地环顾着四周,低醇的声音如同承载了泰山的重量,“燕云,寸土不让;我大宋,亦不惧一战!”
铿锵有力的声音在议事堂中久久回荡着,辽帝与耶律大石脸上青白驳杂,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对方有人想要拔刀,立刻就被耶律大石拦了下来。两国之间的确没有什么道理好讲,涉及到疆土的事情,自然是寸土必争、寸土不让。
至于辽国先前在燕云的“经营”……
呵,瞧瞧罢,帝姬早就下令将燕云同化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连半丝辽国的痕迹也找不出来,甚至还抛弃了原本流行的契丹话,改说汴梁官话、书宋国文字、流通大宋的金银铜钱。而交子,这个曾经被燕云人视为“白条”的东西,也早就流行了起来。书同文、车同轨,当初辽国如何经营燕云十六州,如今大宋便一一对付回去,半点也不会出差错。
“你、你你……”
长桌旁边突然冒出了一个尖利的声音,在静寂的大堂中显得分外突兀。众人齐刷刷转头看去,发现是方才那位身穿绯色官袍的中年人。面白无须,声音尖利,如今是个人都晓得他的身份了。他指着种沂“你”了半天,最终憋出一句:“你大逆不道!”
青年将军微微皱眉,嘴角却不自觉地弯出一丝冷意。
“官家未曾下旨、枢密院未曾下旨,在这里,便是咱家最大。你你你……”
“哈哈哈哈……”耶律大石突然大笑了三声,不,四声,然后表情严肃地对种沂说道,“将军还是先处理好自家的事情,再来与我好好商议罢。”
“是啊。”种沂点点头,看看辽帝,又看看耶律大石,“越俎代庖,确实该杀。”
此言一出,辽帝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种沂似乎什么也没瞧见,转头静静地看了那位绯袍宦官片刻,铮铮两声,拔出了腰间佩剑。雪白的剑锋在阳光下闪耀着寒光,趁着他一身银色铠甲,愈发肃杀且凛冽。绯袍宦官似乎被吓住了,手指尖指着种沂,颤声说道:“你、你要做什么?”
“没什么。”种沂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过是剑冷了,□□晒晒日光。”
呵、呵呵。
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韩世忠吊儿郎当地枕着胳膊,对着空气说道:“少郎君真是越来越有帝姬的风采了,哈哈……”
种沂闻言,轻轻闭了闭眼睛,声音低得几不可察:“若是她在,必定不会是这样。”不过,这句话除了他旁边的几个人之外,谁都听不见。
“你你、你大胆!”绯袍宦官的声音更尖利了。
“今夜大人的奏折上,可要上句‘种家子胆大包天’么?”
“你你、你胆大妄为!”
“您这句话车轱辘转了许久,您不觉得无趣么?”
“你你……”
呛啷!
种沂收回长剑,转过身去,对着耶律大石,一字一字地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知大石林牙是决议与我合谋西夏,还是在此地休养三两个月,静候我大宋官家圣谕?”
这回不仅是耶律大石,连周围的人都一齐被吓住了。
方才他说“撕毁澶渊盟誓”,还能勉强认为是威胁辽国君臣;如今直截了当地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这……
素来谨慎行事的种将军,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呀?
“少郎君?”一位黑甲军士轻轻喊了他一声。
“无妨。”种沂摇了摇头,不知想起了什么人,眼角渐渐染上了几分笑意。
耶律大石轻轻“呵”了一声:“这么说,种将军是有恃无恐了?”
“不错。”
这两个字,他说得很是理直气壮。
“不知种将军所恃无恐之人,是谁?”
青年将军周身的肃杀之气淡了几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是我一生中最最信任的一个人。不过大石林牙你——”他轻轻笑了一下,“无须知道。”
耶律大石将他所认识的宋人在脑中过了一遍,所有的念头渐渐集中到了一个人身上。
是她。
上回扮作书记官,今天早上还是扮作了书记官。
听说两万宋俘在她手中安然无恙地南归,听说整个金国在她手中悄无声息地覆灭。
素手翻覆之间,风云倏变。
大宋的柔福帝姬,燕云封邑的长公主,眼前这位青年将军的……未婚妻。
“既是如此,我也就不便多问了。”耶律大石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重新坐回长桌上,目光有些凝重。燕云十六州是那位厉害公主的封邑,想要拿到手,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方才那位种将军的话,不仅仅是对辽国的警告,也是给西军的一颗定心丸。
这样厉害的女子,若是摧毁了,想必是一件相当有趣的事情。
耶律大石不再去看对方的表情和眼神,也不再去管辽帝那似愤怒又似哀怨的目光。接回辽帝本就是为了安定辽国大臣的心,如今辽帝已归,他自然就可以放手去做很多事情了。比如说,吞掉西夏。
合围合围,最终结果如何,尚未可知呢。
当下双方都有意无意地克制了一些什么,围着长桌和地图,认认真真地商议了一番合围西夏的法门。其间有侍女来添过两次水,都没有人在意进来的究竟是谁。只有那位看上去还在生闷气的绯袍宦官,瞧见“侍女”似笑非笑的眼神时,本已经脆弱的心脏又用力狠跳了两下。
嗳哟喂,怎么连那位姑奶奶都来了?
他伺候过太上皇又伺候过两位官家,好不容易才被派到这处来躲闲,生平听得最多的,便是那位姑奶奶的光辉事迹。那位姑奶奶可是出了名的胆大包天哪,难怪种将军有恃无恐……
整个燕云都是这小姑奶奶的,她想怎么玩儿,估计连官家都管不了吧?
绯袍宦官苦着一张脸,缩了缩脖子,预备今晚就递折子回汴梁伺候。西军监军这活儿谁爱干谁干,反正他是决计不会和这小姑奶奶沾亲带故了,一天也不!
这头的绯袍宦官在想些什么,另外一头的“侍女”,可是一点都不晓得。她提着茶壶站在旁边看了许久,琢磨着是否该找赵桓重新打一套公主印鉴,配合那道“燕云专擅”的圣旨,替种沂好好铺出一条阳关大道来。
好在她虽然依旧听不懂契丹话,但地图还是看得懂的,那几人比划的手势,也是看得懂的。总体来说这回议事议得相当愉快,至少双方都和和气气地达成了某些协议,顺带无视了某些本不应该在场的人。
在会议结束之前,赵瑗便提着茶壶,悄无声息地走了。
回房之后,她立刻铺开燕云、辽国、西夏的地图,认认真真地思考了很久,如果她是辽帝宋帝,该怎样处置今日的局面。今天酝酿已久的那个念头,已经渐渐醇得开始发酵了。她皱眉想了想,又叫过几个西军将士来问了些话,最终向种沂借了几个人,派到西夏去。
她忙碌了很久,直到华灯初上,晚饭也热过了好几轮,才堪堪停下了笔。定睛看时,案几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淡淡的影子。再往上看,种沂一身素色长袍,站在边上看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怎么了?”赵瑗莞尔一笑。
种沂摇摇头,亦笑着说道:“没什么,不过是想与你一同用些晚……嗯,宵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