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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玉苏夜里要起来换两次血带,为了方便,寝房里留了一小盏灯。
谢晋河一脚踹开门时,钟氏心有余悸地惊跳了起来,看清是谢晋河,可尚未开口问什么事,谢晋河已冲了过来,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将她从床上扯了下来,动作凶猛毫不留余地,钟氏连问一声原因都来不及,谢晋河一腿就踢在了她的肚子上,神情怒不可竭,“贱妇,居然背着我偷男人,还好意思把帐算到我头上。”
他这几天忙坏了,吃在帐房睡在帐房,今晚好不容易能放松一下,所以,跑到如容房里,刚沐浴,还没躺下,正在妆台前梳头的如容状似随口地说了一句,“妾身以为姐姐最近发福了,原来是怀了身孕,就是可惜了些,四个月的孩子,这都成形了,姐姐也真是命苦,到这年纪了还要受这种罪,你要是有时间,就去姐姐房里陪她说说话,免得她把气都撒在妾身身上。”
“你那一巴掌还没挨够?”谢晋河累得慌,也就听一听就背过身脱了里袍,这女人落胎原本就不是大惊小怪的事,他这一阵焦头烂额,哪有心思去安慰这些。
躺下来后,闭上眼睛,也没费什么心思特意去想,只是突然想起,约在四五月时,他到钟氏的房里过夜,那天喝了些酒,有些兴头,便欲行房,可没想到,行至半途,钟氏的月事来了,他当场就给恶心到,披了袍子,半夜就从她房里离开,后来整整三个多月没碰过她。
后来,钟氏开始为难如容和其它几个妾氏,闹得他心烦意乱,考虑到钟氏到底是他的发妻,两个年轻时,确实恩爱过几年,何况,她还是谢卿书的母亲,又是谢家内宅的掌权人,多少得顾及她一些面子。
所以,八月份时,他去了钟氏房里三次,每次都随意地敷衍几下,就算钟氏给怀上,这孩子也就两个月,哪来的四个月?
这一想,整个人就清醒了过来。
一骨鲁就起了床,捞了外袍,边系带子边往外冲。
钟氏先是被扯下床,尚未恢复的手肘一下子顶在坚硬的地板上,“咯嚓”一声脆响,痛得她惨叫出声,紧接着一脚飞了过来,踢在小腹上,也不知道是手疼、肚子疼,还是心疼——
只知道疼疼疼!
疼得连话都说不出口,曲着身蜷在地上,有一瞬间甚至感觉到意识都冻住了般,禀着息,整个胸腔都在疼!
床榻上,被子盖到了周玉苏的鼻子上方,只露出一双凝结着冷意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被褥下,一颗心有节奏地跳动中,疯狂地叫嚣着:打吧,打吧,打死了最好!
钟氏好一阵才缓过气,抹开面前的乱发,看着丈夫狰狞的脸,想起那日她打了如容一巴掌,心想,一定是如容那贱人多嘴告状。
可再怎么样,谢晋河怎么能这么狠,为了一个奴才,连结发之妻也打?
钟氏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捡着平常说习惯的话,“谢晋河,你宠妻灭妾,你负情负义无,半夜三更,我……我跟你没完,等儿子回来,看我……。”
谢晋河更是气得全身的血蹭蹭蹭地全往脑门上冲,弯下腰,狠狠揪住钟氏的头发,带着发狠泄恨一下接一下地落在钟氏的脸上,连煽了十几巴掌后,方提着钟氏的头发,冷冷地开口,“钟雯秋,你背着我找男人,还怀上野种,这事,就此收场,我在母亲和儿子面前,会给你留点面子,还有,念在你多年教养儿子的份上,我今天就饶过你,不过,你我夫妻情份就到此为止,以后,你要是再犯,或是为难如容和其它人,我就休了你!”
到了这年纪,合离也好,休妻也罢,皆是笑话!何况,谢家在这节骨眼上,也容不得出这样的错,为了儿子,为了谢家,这个绿帽他再难忍,也得忍下。
钟氏被煽得整个人晕沉沉地,耳畔“嗡嗡”作响,根本听不到谢晋河在说什么。
谢晋河松开手,刚刚站直身子,便瞥到床内的周玉苏,脸色一沉,“看好你母亲。”虽然意外自家媳妇也在,但凭着她没出声劝,一声不吭地躺着,谢晋河就知道,这儿媳是聪明人,也不用交待她管好嘴巴,她自会守好今晚的秘密。
谢晋河出一门,一阵风吹过来,全身冒出一层冷汗,脚步虚浮,一时站不稳,便趴在栏杆边喘息,片刻,抬起头,看着天上一轮冷月,忽然想,岁月悄无声息,一恍,人就老了,当年的情怀早已一去不复返,回看这一生,还真是空空荡荡。
耳畔,隐隐传来钟氏撕心裂肺的哭泣声,谢晋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摔头离去。
周玉苏缓缓支起身,搂着被褥,含着笑,看着地上痛哭的钟氏,幽幽然地开口,“娘,你不知道为什么挨打么?”
钟氏红着眼,抽搐着,“还不是前几天我打了如容那贱人几巴掌,一定是那贱人吹枕边风,他才这样,男人,真是没一个好,年轻的时候,花言巧语,说什么一辈子不变心,没过几年,就一个一个娶。”
周玉苏“噗”地一声,从榻内爬出床沿,脸凑到钟氏的眼前,一脸神秘兮兮,声音既轻又缓,近乎一字一句:“爹,他打您,是因为,他戴了,您,给的,绿!帽!子!”
“绿……帽子?”钟氏先是怔了一下,喃喃自语,“我没呀……。”突然,福至心灵般想起,那胎儿……好象是四个月。
是的,问题是出在这里,所谓的四个月胎儿,与他和谢晋河行房的行间完全不紊合。
就因为她自已没做过这事,所以,根本没去想这个细节,加上一连窜的事下来,也无法让她静下心。
周玉苏这一提醒,钟氏顿觉得全身瑟骨寒冷,连连打了几个冷颤后,挣扎着一边想站起身,一边喃喃自语,“不行,我得跟晋河解释,我没有,我没做那种见不得人的事……”
可手肘那太疼,稍一动弹,便疼得全身颤抖。
“解释?如何解释?爹他现在能听得进您的话?或是,您再去找个稳婆,让她们趴开您的裤子给您验一验,说您没落过胎,当晚落胎的是我?那不是摆明了告诉大家,我和您联手欺骗祖母?”周玉苏阴恻恻地笑着,怪声怪气道:“行,您去做,反正我活到这份上,还真没什么可惧的,但谢卿书交待我做的事,我是做不了了,您自已想办法去做!”
提起谢卿书,钟氏神情一震,“什么事?”
周玉苏眉眼尽是挑衅,“玉雕人的事呀,我没把它的眼睛处理好,谢卿书发现问题,担心拍卖时,会被精明的买家发现,所以,让我这几日有空马上去一趟双缘拍卖行改一改,可我这刚落了胎,哪有精神去管这事。”
周玉苏面上似乎带着恶意,一幅我就是有凭仗,你耐我如何的姿态。
其实她心底比什么都急,她之所以没动,是因为她实在想不出应如何改动。
如今,她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借着玉雕人,让她赚上一笔。
周玉苏的话奇迹般地令钟氏的心情平覆下来,比起谢晋河,她更在意的是自已的儿子谢卿书。
她清楚地知道,万一玉雕人这单子做败了,谢卿书在谢家的地位就会一落千丈,那她连最后的依靠也失去。
“想明白了?想明白了就上床睡觉,你不累,我可累了。”周玉苏打了个呵欠,咯咯咯地怪笑几声,翻了个身子,依旧头朝着床下,长发佛地,身子搁在床榻上,如一具挺尸。
“好,这帐我以后再那臭男人算。”钟氏原本无助的表情随之被阴狠所代替,抹了一把脸,重重喘了一口气,提想精神,准备起身去洗把脸,可没想到,挣扎了半天,愣是起不来,反而稍一动,手肘处就复得差点让她昏过去。
周玉苏斜着眼,啧地笑一声,看着钟秋雯的左手关节以诡异的姿态放着,便冷漠地提醒,“最好别再乱动,你手臂断了,明天,明天又要孙大夫代劳喽……。”
钟氏一看,果然,手肘处肿得不象样,上臂的肌肉有一块高高凸起,分明是断骨移位所致。
钟氏眼泪刷地一下飙了出来,“杀千刀的谢晋河,你也太狠了,我一定要告诉儿子,你是怎么对待他娘的。”
“你能给谢卿书什么?他可比你聪明多了,你和谢晋河真要让他挑,他想都不想,站在他爹身边。为什么呢,因为他爹才是给他谢家嫡子身份的人。你呢,要是离开了谢晋河,你屁也不是,何况,”周玉苏字字诛心后,又是一声冷笑,“现在谢卿书自已的屁股都擦不干净,哪有空理你。”
钟氏脑子一下又炸开,怒目而视着眼前周玉苏那张丑陋如恶灵的脸,想起方才自已挨打时,周玉苏连一句劝话都没有,气不打一处来,猛地伸出一只手,揪住周玉苏的头发,狠狠往下一扯,嘴里发狠骂道:“若不是你,我会吃这般苦头,你不帮着劝着、拦着,还兴灾乐祸。”
周玉苏虽然比她年轻,可身子刚刚大伤过,虚弱得很,哪经得摔,眼看要落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伸手就往钟氏的伤臂抓去。
霎时,疼得钟氏连惨叫都来不及,全身剧烈一抖,直接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蠢货……”周玉苏小心翼翼地将自已的头发从钟氏的手里抽出来,起身下地,趿上绣鞋,瞥了一超钟氏,缓缓走到妆台前,坐定,拿起梳子轻轻梳理着头发。
经过李夫人内服外用的药,镜中的那张脸已消了浮肿,五官轮廓虽然不明显,但眼角那一层硬痂已经脱落,还有下巴,已渐显尖削,与夏凌惜稍圆的下巴略有区别。
“再过几天,就得想方设法易容了,否则,这两边颊显得太窄了,可是……易容的东西都用完了,怎么办呢,那些东西都不便宜,可我现在一两银子也没有,怎么办呢……”周玉苏轻轻蹙了一下眉,看着自已的手,因为消了肿,手指也渐渐纤细,只怕再过半个月,手上就看不出粗粟了,夏凌惜常年雕刻,手指与她区别太大,别人还好,谢卿书肯定是瞒不过。
“这手得这两天就得弄,哎,怎么办,到哪里去弄银子……。”
周玉苏轻叹一声,站起身,左右踱着脚步,恍惚间,环视着四周,她记得,五个月前,也正是在这个寝房内,这个妆台前,她易容成了夏凌惜的模样,让钟氏欣喜万分。
也就是那一晚,她和钟氏决定谋杀夏凌惜。
那时候,两个母女目标一致,相处融洽,哪象如今,一碰面就象是刺猬,恨不得把对方刺死。
聚福阁,谢老夫人寝房。
谢老夫人知道昨夜谢晋河暴打钟氏致她原本脱臼的手断了后,脸上并无异色,只是长叹了一下,对身边侍候的刘氏道:“二媳妇,六丫头如今有宫里照看着,皇上又肯尽心,将来指不定身子就能痊愈,你看看,学着管管府里的事,将来万一我不在了,这谢家就交给你了。”
“不是有金玉么?”刘氏用玉钗小心地插进谢老夫人脑后的发髻,用拿了一朵浅紫的东珠别上。
金玉是蔡氏的闺名,刘氏虽然不参与内宅之事,但对蔡氏和钟氏两人明争暗斗还是略有所觉。
谢老夫人摆摆手,冷哼一声,“金玉心术不正,与雯秋一丘之貉,不是个托家之人。”
刘氏抿嘴一笑,那晚钟氏落胎,是怎么被逮个正着,稍一分析就出了结果,刘氏出生官家,父亲官虽不大,也没有实权,但家教极严,她自小知书达礼,不与人相争,但并不代表她懵懵憧憧,没个心眼,否则,谢老夫人也不会将良媛交托到她的手上。
梳洗完毕后,刘氏扶着谢老夫人到外寝,奉上茶,谢老夫人饮了一口,蹙眉问:“阿芝,昨晚老大把秋雯给打了,你怎么看?”
刘氏闺名是刘芝,这么多年,谢老夫人极少喊她闺名,刘氏听出不同寻常,所以,不预如往常般轻巧避过,她仔细思忖片刻,道:“大嫂的人品确实不怎么样,但说到她与人私通,媳妇还真的不敢相信,但那晚在大嫂房里,确确实实有人落胎,所以,儿媳猜,真正落胎的,只怕是凌惜。”
钟氏若肚里有孩子,就算是落了,谢晋河也不可能为此事打嫡妻,唯有他怀疑钟氏红杏出墙。
可钟氏是什么样的人,刘氏和她做了十几年的妯娌,多少有些了解,钟氏没这个想法,也没这个胆。
何况,谢府人多嘴杂,又不是独门独户,钟氏怎么可能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与别的男人暗渡陈仓?
“落胎那晚,看到凌惜也在雯秋房里,说话时,气息不对,走路的姿势也不对,为娘只是怀疑,但想到她毕竟是卿书的人,两夫妻平日里感情还好,所以,也不敢多想,但今日听说钟氏被打,就确定了。”谢老夫人心口重重沉落,拿起一旁的茶,用茶盖缓缓拨开上面飘浮的茶叶,思忖良久,方道:“娘最近很看不透凌惜这媳妇,好象是换了一个人似的,但媳妇如何,枕边人是最清楚,只是卿书待她还是跟往常一样,这就让为娘猜不透了。”
“媳妇也有这感觉,但媳妇不明白,凌惜要是怀了,这是件大喜事,就算是之前孙大夫诊脉,说没有,也有可能是诊错,后来月事来了,也可以说是先兆流产,何必……”刘氏微微颔首,眼角微微眯着,“从中秋夜开始,她的性情就突然变化,易怒易惊,这很象一个孕妇的情况。还有,她最近的体形明显变粗,儿媳只道凌惜是发福,加上她穿的袍子又很宽松,以为是衣裙的原因。还有她的穿衣风格,也有明显的变化,以前夏凌惜常为了出门方便,都穿得极简单,可最近,光腰旁边的流苏就看了让人眼花缭乱,之前没往它处想,现在回想起来,可疑之处太多,包括她的行为举止,也完全改了习惯。”
尽管刘氏说的话与谢老夫人不谋而合,但她还是越听心越惊:“都说说,哪些地方可疑?”
“夏凌惜极少愿意在府里呆着,平日多数早出晚归,就算是在府上,也常见她拿着雕刀,在寝房里刻着。但如今她成日守在寝房,连外寝都不愿出,虽说是肌肤过敏,但也不致于如此讳莫如深,所以,儿媳猜是……。”
谢老夫人冷冷续了一句:“你也猜她腹中的那块肉不是卿书的,是不是?”
刘氏缓缓地颔首:“上回卿书走后,凌惜月事拖延,您还道是她有喜了,特意请了孙大夫给她诊脉,发现是误会后,没几天,凌惜的月事就来了,后来,凌惜就进了玉窖别苑,这一段时间,卿书都在扬州。”
两人静了下来,玉窖别苑,那么多男护卫。
少顷,谢老夫人冷哼道:“从玉窖回来,和钟雯秋的关系也起了很大的变化,以前她和秋雯,嘴里亲热,实则疏离,钟氏也是,以前也是做足了戏。可现在,倒是真变贴心,这几日,两人同寝同食。”谢老夫人又是一声冷笑,“钟雯秋居然为她打掩护,真是猪油蒙了心,难怪这些年,老大对她越来越疏远。”
刘氏叹一声,问:“母亲,此事你预如何处置?”
“先等良媛的事定下,如今,谢府多一件事不如少一件事。”
“只是太委屈卿书了。”
“有什么委屈,媳妇是她挑的,就算将来,他不愿休,我这做祖母的还能怎样?”谢老夫人站起身,摇了摇头,“用膳吧,稍后,你陪母亲去一趟珈兰寺,今天是杨夫人上香的日子,也该和杨夫人提一提,收良媛为义女的事。”
刘氏含笑应了声,“是,母亲。”虽然内心真诚替良媛高兴,但垂眸时,嘴角微微的扯出一抹失落的微笑。
那是她亲手呵护大的孩子,尤其是生她的母亲先天严重不足,小良媛出生一个月时,就得到新生儿黄疸,那么小的孩子,又是天生不足,得这种病,几乎没有机会活下来,钟氏和蔡氏都怕小良媛把这病传给她们的孩子,防她们母女俩孩得跟贼一样,谢老夫人又忙,每天跑商铺,拼命赚银子给小良媛买野山参,根本顾不上孩子,只有她带着孩子熬着。
她记得那时是冬季,天很冷,她把孩子放在胸口里暖着,夜里又怕孩子痒乱抓,整夜整夜不敢合眼,连躺也不敢躺。
小良媛发病难受得哭,她也跟着哭……孩子本身体热,胃又寒,不能吃清凉的,上火了,嘴巴溃疡,嘴巴烂了,一吃东西就疼,她一边含着泪逼着她吃,一边在流眼泪。
谢老夫人活了大半辈子,又是个母亲,焉能不明刘氏心中酸楚,但也仅能给于安慰,“刘芝呀,真是委屈你了,如果有旁的法子,娘这一辈子都不会让六丫头喊别人母亲,你是最有资格做六丫头娘的。”
刘氏心思如潮,勉强笑道:“媳妇知道,只要能为良媛好,就行了。”眼圈还是禁不住地红了。
谢老夫人无声地拍拍她的后背,硬着心道;“你明白就好。”
用完膳后,谢老夫人瞧瞧时辰差不多了,便携着刘氏,带上绿莺和百合两人准备出门拜访杨夫人。
在此之前,谢老夫人曾想过递上拜贴,再上门,可转念一想,这样做未免太牵强,不如来个巧遇,更是水到渠成,所以,选在了今日去珈兰寺。
四人刚走近外堂,外堂的嬷嬷突然惊喜地冲进来,边跑边喊,“杏巧,快去禀报老夫人,六小姐回府了。”
接着,杏巧用难以置信的声音,“真的是六小姐,啊,这真的是六小姐么?”
一个仆妇似乎用不确定的声音回道:“不象,瞧着又有点象……。”
谢老夫人与刘氏狐疑地相视一眼,谢良媛才离府十五日,丫鬟仆妇们何至于如此失态,好象看到十五年未归的样子。
绿莺见状,先行一步,走到外堂,问蹲坐在一旁台阶的车夫,喊了一声,“老夫人要出门,轿子备好了么?啊……。六小姐?”
绿莺话刚落音,谢老夫人耳畔便响起谢良媛娇软的声音,“祖母,祖母,媛儿回来了。”
只见,一身湖绿色宫装的少女,飞奔在绿柳相映的小径上,裙裾飞扬中,如披了百朵繁华,两旁或丫鬟或仆妇或小厮皆停住手中的活,瞪着难以置信的双眼,看着那如花间小妖般灵动的少女扑入了谢老夫人的怀中。
朝阳下,那一双象是被观音圣水洗涤过双眸,浓黑得象要泼出墨来,
谢老夫人的心颤得快抖了出来,这哪里是谢良媛,分明是十多年前,那个总是盈盈笑语,眼底从不曾聚过人间悲愁的谢雨离。
刘氏亦震惊得连一句话也问不出,这不是分别数年或是数月,仅仅是十天半个月,谢良媛已如脱胎换骨,全身的肌肤象是得了新生般,褪去一身的苍黄,细腻白嫩如同凝脂。
懵懵憧憧中,刘氏不记得是如何回到内堂,等她回过神时,谢老夫人正捧起怀中小脸,不停地细细端详,眉间常年深拧的皱褶仿似淡了三分。
“方才,祖母老眼昏花,还道是你抹了粉,原来不是……。”谢老夫人禁不住喜极而泣,从谢雨离开始,她就为这一对母女的病愁断了肠。
谢雨离四岁被东越离王抱走时,脸色也是苍黄一片,过了十年,母女重逢时,谢雨离虽流落街头与小乞丐为伍,一身狼狈不堪,被她带回府时,她却发现,谢雨离脸色健康红润,分明是调养得当的模样。
到了谢良媛,从小到大,脸色从不曾褪却那一层苍黄,就算是一双酷似母亲的双眼,也是常年如蒙了一层白雾般,掩去了花季少女的容颜。
刘氏终于回过了神,牵起女儿的手,上上下下数次打量后,悲喜交加:“女儿,你身子如何恢复这般神速?”
谢良媛眨着眼,眼珠滴溜溜如水耀光彩,声音雀跃中带着少女的朝气,“太后娘娘天天帮媛儿针炙,还有水月姑姑每天给媛儿做药浴,还有四名医女,一天分三次给媛儿做活血按摩,还有皇上,每天给媛儿诊脉。”
声音娇脆,语速欢快,表情灵动而活泼,看得刘氏和谢老夫人又是相视一笑,眼角沁出了泪。
许是喜悦的气氛太浓烈,连奉茶的百合都开起了玩笑,“六小姐,奴婢都快认不出您来了,您穿上这么美的衣裙,婢婢还以是您是甘泉湖的小仙女呢。”
刘氏睨了一眼青荷,“陪小姐去宫中十几日,也不懂托个信回来,哪怕是口信也好。”
青荷终于有点存在感了,马上道:“奴婢是看着六小姐一天比一天气色好,好想向老夫人回禀六小姐的情况,可六小姐说,要给老夫人一个惊喜。”
“得……。”谢良媛站起身,在众人面前盈盈一转身,一个旋身,委委地一甩长袖,眉眼惧是灵动气息,红唇轻启,委婉轻唱:“奴家是甘泉湖小仙子特来向老夫人请安,祝老夫人健康长寿,祝二夫人心想事成。”
“这衣裳?”谢良媛的裙子是她一手置办,尽管这女儿足不出户,但每年每季各色各款,她从不肯短,就算是穿不上,她也要让女儿什么也不缺。
可这一件……。
方才在外头时,阳光下,只道是裙子绣了许多的花朵,到了内堂,才发现,根本就是一件单色,看上去并不算出奇的衣裙。
“娘,祖母,这是太后娘娘赐的,太后娘娘说,女孩儿就是要养得美美的。”谢良媛提起裙裾,让刘氏细细观看后,方知,这根本不是绣上或是印染上,而是江南彩帛所绣制衣裙。
谢老夫人美得一把将谢良媛抱进怀中,口中连连唤,“我的心肝,我的心肝。”
谢良媛嘻笑一声,突然疑声道:“祖母,您和母亲这是要去哪呢?”
谢老夫人望了刘氏一眼,稍稍思忖道:“本来今日祖母和你母亲准备到珈兰寺上香,刚好你回来,不如和祖母一同去,给观音菩萨烧柱香,保佑媛儿健健康康。”
谢良媛“咦”地一声,状似自语道:“哦,媛儿昨天陪杨夫人也去上香了,杨夫人给送子观音上香,哎,我听杨夫人说,如果她这一生注定无子,她想向菩萨求与儿女来世的缘份。”
谢老夫人听了,心“咯噔”一下,微微沉了下来。
刘氏却分不清是喜是忧,杨夫人此举,分明是暗示她无意收义女。
内堂突然就沉静了下来。
绿莺拿了湿帕子走过来,一边帮着谢良媛净手,一边笑道:“老夫人,您瞧六小姐的手背都多了一层肉,想来,这宫里头真是吃好睡好。”
“还玩得好呢。”谢良媛喜滋滋地啜了一口热茶,“太后的生辰要到了,小世子和高艺桐高小姐编了一个小戏目,准备给太后祝寿。”
谢老夫人极力调整着心情,问一声:“高艺桐是谁?”
“刑检司高士忠大人的孙女,今年八岁,原本是跟公主一起玩的,以往太后生辰,也是公主编排了戏邀请高小姐来合演,给太后庆生。”
“公主这么能干呀,小小年纪就知道懂得孝顺父母。”谢老夫人不禁佩服起皇家的教育,要说,这太后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要什么天下奇珍没有。
“公主演小生,高小姐演花旦,小世子去年还小,不会念台词,所以,只能做道剧。如今公主大了,听说今年要换了新花样给太后做寿礼,这台戏就让高小姐和小世子接手了,祖母,媛儿也参与了,所以,太后生辰媛儿也要参加哦,到时候,我向太后求旨,让祖母和母亲也一同进宫,欣赏媛儿的表演。”
“啊,这行么?”谢老夫人一生算是个传奇的女子,但入宫给皇太后庆生,这一辈子她都没想过。
谢良媛重重地颔首。
要说以往她也不敢打包票,毕竟是皇宫,不是说进就进,但经过十五日宫庭日子后,她发现,太后为人随和,丝毫没有架子,脑子里更没有尊卑之见。平共
“说一说,给太后庆生的戏里,媛儿你演了什么?”刘氏一脸兴味盎然地问。
谢良媛讪讪一笑,小脸漾起几分害羞,伸出一根手指,扭扭捏捏道:“道剧。”
言毕,脸上粉意更浓,是的,她在宫中排练了十天,就演了十天的道剧,没一句台词。
每天一大早,奉了小兰君的旨意,谢良媛便乖乖地到小戏台,半躺在贵妃椅上,扮演着道剧的角色——婆婆。
这角色不用说话,以前是小兰君的角色,如今,公主霸演,高艺桐挑主梁,成了英俊小生,演剧中一个才高八斗的状元郎。
小兰君本想竞争状元郎,可惜输在身高,只好委委屈屈地扮演起状元郎妻,取代了之前高艺桐的角色。
高艺桐为此,还将自已小时候的漂亮花裙奉献出来,可惜小兰君太胖,穿不下,只好勉为其难,只在他的头上别一朵小绢花,以代表是花旦。
剧中,小宝宝象模像样地演着一个尽职的妻子,送状元郎上朝时,帮小状元穿朝服的那一幕,踮着脚,使了吃奶的劲帮高艺桐扣脖子上的绣扣,身为道剧的谢良媛差点就笑岔了气。
不过,谢良媛觉得最委屈的是自已,做了道具就算了,她也不想背台词,做婆婆也还不错,小世子这媳妇儿看了很可人,但兼做那五只刚出生小松鼠的祖母是怎么回事?
据水月介绍,这部戏是当年小公主亲自写的剧本,她和小世子、高艺桐在宫中最少演了五次以上,至于这五小新生的小松鼠,是小兰君今年奋力争取来的角色,也是道剧之一,负责睡觉。
谢良媛回到碧慧阅时,已是辰时末,她知道,谢老夫人应不会再绞尽脑汁让杨夫人收她为义女。
这也是她今天匆匆回府的原因。
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昨日在宫中时,无意中听到沈千染和钟亚芙的对话,钟亚芙说谢家有意让她收良媛为义女,她正犹豫着。
尽管是有关自己的事,但谢良媛无意听别人壁脚,连忙避开时,却听到钟亚芙幽幽一叹:“我这一生宁愿无儿无女,也要潜心修得儿女缘份,这一生没有,那来生再续,阿染,这是我的心结,所以,谢家的心意,我只能委拒了。”
谢良媛马上想到明日是十五,西凌很多人都知道,每个月十五,钟亚芙都会去珈兰寺上香,她担心祖母会动了这个心思,亲自去向钟亚芙开这个口。
她不想谢老夫人到了这年纪,还要去开口求人,最后还被拒。
她更不想,刘氏辛辛苦苦把谢良媛这样的病女拉扯大,最后,还要唤别人为母亲。
所以,今晨,她匆匆离宫赶回来。
因为谢家并不欠她任何东西,她夏凌惜恩怨分明,欠她的谢卿书、周玉苏,钟氏、珞明还有她的庶妹,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但对谢老夫人,她只有尊敬,对于刘氏,她想代谢良媛尽孝,因为,谢良媛给了她重生的机会。
所以,她梨窝浅动,笑得一脸天真浪漫,她在祖母和母亲面前,让她们看到,自已在宫中过得是如此恣意,她展献身上的华裳,不是想炫耀,而是让她们明白,太后不会因为她的身份不够尊贵而轻视她,祖母和母亲更不必委下身段求人。
南宫茉迎上,“总算是盼到你回来了,我和周舟听说那天的情形,都吓坏了,心里担心你的情况,可又不敢私闯皇宫,只好在这等消息。”
“那天是有惊无险,不,算是因祸得福,我现在走路是脸不红,心不跳。”谢良媛下巴傲骄一抬,皓眸蕴了一潭净水,“两位女侠,我晚上要去双缘拍卖行见郑中希,玉雕拍卖会的日子近了,我要去看看郑老头准备得如何了,你们帮我安排一下,给我弄一套夜行衣。”尽管兰天赐告诉她,这只是暂时调理后的结果,最终要治愈还是靠手术,可于她,真是满意极了。
自从重生到这身体后,她连一个台阶都要分两步走,行为举止如同六十老妪。
南宫茉鄙视地回看她一眼,当众揭露,“还不是我们背着你去,搞得好象你也能飞檐走壁似的,还夜行衣。”
谢良媛略显尴尬一笑,讪讪道:“每个人都有一个女侠梦。”
“没问题,这事好办。”周舟拉过椅子,坐定后,拿了茶壶,倒了一杯茶,自行喝着。
谢良媛在青荷的服侍下,换了一身的便裙,坐定后,也喝了几口茶,方问,“青竹的暗线背后的人究竟是谁,你们查出眉目了?”
那日收了青竹,青竹表示愿全心效忠后,她便差了青竹用她手中的暗线,将西凌将拍卖女娲玉雕人的消息传出去,希望借此引起西凌皇城外的玉商注意。
青竹第二天一早就去办法,紧跟着,谢良媛就让南宫茉和周舟去跟踪青竹,务必调查出青竹身后的势力。
她想,这可能关系到谢良媛真正的身世。
“我和周舟跟踪到东越皇城,已经能确定与东越皇帝南宫醉墨有关,但在那我们不敢进一步调查,怕露出蛛丝蚂迹,反倒连累了谢家。”她们一回来,就听说谢家出的事,惊出一身冷汗,幸好当时撤得快,否则,青竹的消息传回东越,肯定会引起关注,届时,只要她们一露出行迹,休想全身而退。
“我还真感兴趣,这谢良媛究竟是什么身份,居然能让东越皇帝派人保护。”谢良媛挑了一下唇瓣,脸上并无笑意,她知道,这是一把利剑,运气好,成为自已手中的一把利器,运气差,那剑锋对准的就是自已。
谢良媛嘴角勿地一弯,皓眸中跳闪着全是恶劣因子,“我离开这十几天,谢家情况如何,那周玉苏的胎该落了吧。”这场好戏她居然错过,想想都憋屈,都是那灰袍人惹的错。
南宫茉一听,“噗”地一声,半口茶就喷了出来,幸好周舟闪得快,避开了一脸的口水,谢良媛就没那么幸运了,整张脸都湿了。
“茉茉,你妒忌我皮肤比你好,也不致于放这暗器吧。”谢良媛眼神凉凉,似在问:有那么刺激么?
青荷急忙拧了一把湿毛巾,帮谢良媛清理干净。
周舟很快将周玉苏冒险从楼梯摔下,在钟氏房里落胎,被蔡氏摆了一道,急中生智让钟氏顶包,最后,钟氏被谢晋河一顿爆打,手断了,脸成了猪头,和周玉苏同病相怜一起坐月子。
如今府里的下人们已悄悄传开,钟氏耐不住寂寞,偷汉子,怀了朱胎,被大老爷发现,打残了。
周舟只用平述的言语,甚至没什么表情,一脸就一论事般,但青荷已捧着肚子笑倒在床边,而谢良媛已蹬了绣鞋躺在床上笑得岔了气,嘴里模模糊糊地嚷,“钟雯秋……落胎,天哪,那周玉苏真会裁赃,我都还没开始,这狗咬狗的戏已经上了,这要是下一台戏上演,她们娘儿俩不是要决一死战……”
午夜,周舟背负着谢良媛,轻盈地跃过谢家的门墙,很快地消失在夜色中。
半柱香后,兰天赐一袭黑袍如魅影般步入谢良媛的寝房,风掠起帐帘,趴在一旁睡着的青荷似有转醒的迹象,兰天赐轻轻一点在她的腰侧,青荷复又沉入深眠。
暗卫很快现身,将谢良媛的行踪报与帝王。
兰天赐扬了扬手,眉宇间拢着淡淡疲倦,暗卫会意,挟了沉睡的青荷消失在窗外。
兰天赐褪下黑袍,轻揉了一下眉间,躺在了谢良媛的床榻上,枕间,清香未散,带着一股安稳人心的味道,他很快就入了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