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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尉府立于皇城之东的街道尽头,远在几条街外,雷少云都能听到府里觥筹交错的饮酒声。
果然,雷少云达到府中已经子时三刻,醉醺醺的雷龙站在大门前送走最后一批客人。
“爹,你怎么又喝成这样?”雷龙一听是雷少云的声音,兴奋地拍手大叫道,“哎哟,我的大学士您回来啦。”当他看到雷少云怀中昏睡的姑娘时,误以为是云曦,指着雷少云说道,“少云,你现在已是进士及第,云曦是个寡妇,怎能配上你的身份。你等等,过些日子,登门的媒人可要从开封御道排到我们河南府呢。”
“爹你莫要乱说。”雷少云抱着女子径直往客房而去。
柔软的床榻中,女子因天生的自卫意识而蜷缩身体。昏睡的她一直拉着雷少云的衣角,呢喃着,“不要离开我。”
“这里是太尉府,没人敢进来伤害你的。”雷少云温柔地将她的手放进被子中。他唤来侍女莺儿,“莺儿,给这姑娘换套干净的衣裳,随后让医娘给她上点药。”
“是。”莺儿裣衽道,“大老爷正在大厅等您呢。”
“我知道了。”
大厅之上,笑呵呵的雷文兴将笨重的身躯搁在太师椅上,“唉,当年爷爷也只是混了个进士出身而已,现在头重眼花,哪能写出什么好的文章来。呵呵,少云出息了啊。”
“爷爷乃两朝元老,曾任两府,少云怎敢与您比肩呢?”雷少云接过老人家特意为他准备的参茶呷了一口,“爷爷,听闻这朝中改革之风糜行……”他没说下去,刻意留点话尾。
雷文兴抚了抚白须笑道,“唉,少云,你的政治立场呢,爷爷既不反对,也不支持。毕竟你还年轻,你的未来呢,爷爷是看不到了……只是这皇帝耳根子软,较为优柔寡断,我估计这场闹剧也演不了多久。我人老了,是不会参加的,你也别过于入戏。”
“就是爷爷不反对咯?”雷少云兴奋道,再作揖道,“这新政……”
雷文兴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什么新政爷爷可听不下去,只要别叨扰我逗鸟下棋便好了。幸亏你不像你那不中用的父亲,连省试都没能考过,江湖上也没混出什么模样来,倒是会败坏祖辈内留下的财产。”
“人老了,不中用啦,唉,睡觉去了。”年近古稀的雷文兴叹息道,两侧的侍女急忙将他扶起。雷少云亦过去帮把手,“爷爷我扶您。”
“诶,孝顺的孩子。”
雷少云听到第一声鸡鸣便从暖塌中醒来,那名女子正披着那美丽的衣裳,背着他立于长亭之内。她突然想起自己还是孩童时,家中也是这般豪奢,他总会牵着父亲的手,奔走在倚水的石廊桥上。
“你为什么我救我?”她的话幽怨绵长。
“举手之劳。”雷少云说得很轻松,可女子却不想接受他的好意,她突然转身定睛看着雷少云,“你明明知道我是来杀皇帝的。我不想连累你,我不想连累任何一个好人。”
雷少云从她的目光感受到了真诚,低头笑道,“呵,就凭你还连累不了我。”雷少云的自大让女子不再仔细端详这个人——一名衣冠楚楚的俊朗公子,笑容中蕴含常人难以企及睿智,并非她担心中的那种淫人。
“对了,还未请教姑娘芳名。”雷少云微笑的问候和阳光一同到来,常年未曾展现笑靥的女子用一个抿嘴代替,“慕无双”。她沉溺于雷少云的自大的溺爱中,变得懦弱而依恋。
在她的记忆中,自己从来没有跟贺云刃这么温柔地说过话,她跟着他,只是为了报仇而已。她的剑,也从来不对任何人留情。
跟着贺云刃终年风餐露宿。犹记得她曾对贺云刃的承诺,“若有一天你帮我报仇了,我就嫁给你!”
“好!”贺云刃也从此没有再碰过她。
慕无双喝完医娘备好的药汤和咸粥已是晌午,自己的双手已经乏力而没办法握剑。
庭院内,慕无双望着正坐在石桌上练笔的雷少云,“太尉的孙子,四大世家少主,当朝学士”。很显然,她被雷少云过于显赫的身世所震惊,邪念一动,“如果利用他,或许他能帮我报仇……”
慕无双走到雷少云身边,发现他正在临摹一首词,“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雷少云将笔一搁,对着慕无双说道,“你能想到我们的宰相晏大人会写出这样的闺思佳词。”
“你就不想问我为什么行刺皇帝吗?”慕无双无心看词,她只想知道雷少云为何会如此信任她。
雷少云淡然说道,“你想说就说吧。”
“我爹叫赵质!”慕无双的话并没有引起雷少云多大的反应,“是八年前被指谋反的参政知事?”
当年赵家被灭门,实因拥护外戚,卷入皇权纷争,以至于被影衣卫以“谋逆犯上,负隅顽抗”的罪名而屠尽满门。事后不到三个月,皇帝心生怜悯,赦免了赵质一家,收敛尸身,好生安葬。
慕无双的双目波光流转,“当年影衣卫杀入家门时,母亲带着年幼的弟弟独自逃离。而父亲为了保护我,丢了自己的性命。皇帝的影衣卫杀了我全家二十四口人。后来,后来……”欲泣不能语,“我过发誓,一定会杀了这个狗皇帝,为爹妈报仇!”
“你什么都跟我说,这么信任我?”雷少云头不抬,继续临摹着他的字。他心中有苦,这位女子的气质甚至是容貌的确和云曦有些许相似,但她多年沉积的仇恨,敌人还是皇帝。
“因为你救了我,我不想瞒你,我怕我的身世会连累你。”慕无双压住嗓子眼的泪水,“我该走了。”
“可是她的心,和曦儿一样善良!”雷少云心中一叹,开口挽留她,“你还能去哪里?我救了你,你就这样走了,连一句谢谢都不说?”
“我哪里可以去?”慕无双抬头轻声道,“我朋友在松鹤楼等我!”
“我朋友也在松鹤楼等我。跟我一起走吧。少你一份危险。”雷少云继续临摹他的字,刚刚写到“望尽天涯路”,“我已经吩咐丫鬟将饭菜送到房里了,饿了就吃点吧。”
“……”慕无双回头看着这个专心致志的男人,她的确不想就这样走。如果这个男人没有开口挽留她,那么她会更憎恨这个薄情的世界。
“谢谢!”她没有拒绝。
雨萱站在向南的窗口,眺望那街道尽头,可恨三日终不见情郎的身影。
夕阳满天,她已经看腻了院里开得灿烂的牡丹花,正想合上窗叶之时,远方出现了那道熟悉而期待的身影。
雨萱挤过门口驻足远眺的师兄弟们,终于看见那高马的姜离,欲语泪先流,“曾寄相思予明月,可恨明月不识君。”
姜离滚落下马,冲上前来一把将雨萱抱住,享受那柔软的触感,呢喃着日夜思念的名字,“萱儿。”
雨承心中虽是欣慰,但同时觉得一块大石头正压在自己身前。
在众人眼里,姜离早已是威远镖局的第二任掌门,出现那种无关痛痒的事故并不能影响他们之间的兄弟情感。雨承从小都教育这群弟子,义字当头。就算姜离走后,他们也不敢奢想总镖头的位置——这是雨承最大的成功,也是他最大的失败。
“大师兄。”赵雁城带着众多兄弟上前将姜离围住,“唉呀,这些日子你游山玩水倒是快活,可苦了兄弟们了啊。”
“哈哈哈,你们这些臭小子鬼灵精得很,能吃亏吗?”姜离开怀大笑道。雨萱依偎在他的肩窝,展现出最自信的笑容。
为父二十余年,雨承当然知道女儿的心意。一直以来,他早已将这引以为傲的弟子当作是自己的儿子。二十余年,他对姜离所花的心血已不亚于自己的亲生女儿。
可现实总是残忍的,姜离的确是那个男人的儿子。
寒月当空,徒弟们的欢畅的饮酒声在后院响起。雨承独自踱步在残花满地的院落里。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曾经道貌岸然,机关算尽而得到现在的一切。可到头来,却囿于自己的情感。
“怎么了?我的武林盟主!”上空传来一道略微沙哑的声音。雨承抬头看去,不知何时出现的血手正坐在屋檐上。
血手大小道,“嘿,本座很愿意和你做亲家,哈哈哈!”
“哼,离儿是我的徒弟,也是我未来的女婿。”雨承怒目盯着血手,“你休想从我身边抢走他。”
“你别忘了,离儿是我的儿子……还有,你这个武林盟主是怎么当上去”血手阴邪大笑道,“老搭档,你的那些愚蠢的徒弟们应该不知道他的们的师傅是怎么卑鄙的人儿吧?”
“住嘴,”雨承手一招,将银雪洗雨枪横在手中,“血手,你想让我把你的身份抖出来吗?相比于你,我更适合做离儿的父亲,他也愿意!”
“不!你不适合。你必须清楚地明白,离儿早晚会离开你,甚至是你的女儿,也会离开你!”血手阴笑,他抬起掌刀已经准备出手了,“你们南朝人都一样,道貌岸然,过河拆桥,太不值得人家为你掏心掏肺了。嘿,我有时候真欣赏李元昊的胆识,虽然他没什么本事!”
这就是雨承的心疾,他知道,他最引以为傲的弟子终有一天会离开他。从他勾结血手在江湖上得风得雨的时候他就知道了。或许,还有带走他的一切……
“闭嘴!”雨承因烦躁而怒火上涌,跃上屋顶,挥起长枪直取血手。
那浑厚的枪劲携带风雷而来,血手出掌接下时,只觉掌心烈疼。身子好似被巨石撞到一般踉跄后退。
血手见雨承趁势而来,哪敢疏忽,左掌打出一道至阴至柔的冰蓝色掌风,“很好,吃我一掌‘镇狱破天劲’!”
那掌力如水流淌过枪杆,朝着雨承袭去。雨承不得停下攻势,抖枪震碎掌力,“好一招阴毒的掌法,怕是中此寒毒者得歇上百天吧。”
“嘿,就比如玄苦那老头。”血手用尖舌添了一下上唇。雨承嗤之一笑,“哼,原是你的白马寺之前偷袭了玄苦禅师……”
此时,后院的阁楼上传来一曲“春江花月夜”,那轻灵忧伤的箜篌声伴旋歌声,“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嘿,亲家你听,如此郎情妾意。”血手放声大笑,指着雨承说道,“怎样?我的武林盟主,想不想与我再携手,共图一番霸业?”
雨承心火澎湃,“你闭嘴!”他不想再提起阴暗不堪的过往,握紧枪杆的右手竟裂出一丝血花!
血手凝目看着雨承轻微的变化,那时间变得缓慢,雨承的身影变得模糊,“你果然暗藏一手!”
血手的话刚落,雨承身影一化三十六,三十六杆枪影如疾风向他扫来,避无可避,“三十六路长恨枪!”每一片无意路过的落叶在枪锋之下皆化作齑粉。
那枪光达到血手身前时,他不得不后退以避其锋芒。那枪劲震伤了他的筋脉,“嘿,怪这该死的伪装让我不能一尽全力,我的盟主,后会有期!”
血手在枪锋之下,化作一道血光消失在夜色之中。
雨承拄枪临风而立。“春江花月夜”仍在继续,这首恋曲吹到雨承心里的,让他心生忧愁。他知道,女儿已无法从这段感情中全身而退——要么得偿所愿,要么粉身碎骨。
雨承在沉思中转身,却看到了藏于穿堂梁柱之后的张顺义,大惊道,“顺义你怎么在这?”
半醉半醒地张顺义颠走过来,扑通跪在雨承的身前,“师傅,大师兄真的是血手的儿子吗?”
“你莫要胡思乱想。”雨承苦笑了一声,伸手要张顺义扶起。可这小子就是挣扎不起,哭闹着抓住雨承的双腕,“师傅,您说,您和血手到底有没有关心。顺义在外面听到了一些风声,这顺义不相信,师傅是那样的人。”
雨承顿时脸色大变,责问道,“什么风声?”
张顺义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递给雨承,“这些前些日子,一个黑衣人告诉顺义,十余年前,毒龙教横扫武林是因为和师傅里应外合,得到所有精准的情报……顺义不相信,不相信。”
“傻孩子,师傅是怎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快点站起来,可别着凉了。”雨承故作镇定,扶起张顺义,“醉人说醉话,赶紧去休息吧,明日还有事情呢。”
“嗯,顺义相信师傅。”张顺义破涕为笑,迷迷糊糊的他理了理衣摆,颠三倒四地进了后院,还大呼道,“诶,喝酒咯。”
当张顺义走后,雨承惶恐不安的表情暴露无遗,他用几次深呼吸来压制杀心,可终究没办法逃过心魔作祟,“顺义,莫要怪师傅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