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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难以名状的孤独感在周秋水内心深处弥漫、积聚,像一股无法遏制的气流,不断地升腾、搅动。 八他站在窗前,神色凝重,两眼直直地望着越来越浓的夜色渐渐吞噬窗外的一切,思绪纷乱如麻,想起小时候的一次狩猎。父亲和二叔的长铳先后打响了,几条猎狗血脉偾张地飞冲出去,好似一道闪电击过,而那头满身血渍的大野猪突然扭转身子迅向他撞来。跳跃奔跑的红是正在喷涌的鲜血,摇曳飘动的绿是灌木丛的枝叶。他惊愕地瞪圆双眼,就在野猪脖子上的鲜血喷到他身上的一瞬间,壮硕的大野猪轰然倒下,如同一座大山崩塌。扁担和绳索从他手中滑落,他脸色煞白,冷汗直流,鼻子里呼出的气息散着浓重的血腥味——这是死亡的气息!那年,他十三岁,生命几乎定格在这貌似散漫的时光里。这个让人惊恐的画面深深地嵌入他的脑海,每当兴奋、紧张、惊恐时,它就像猝然加的赛车一样瞬间弹射出来。
不远处广场上的高杆灯亮了,给小城的夜空平添些许喧嚣与骚动。几束米黄色的灯光穿过玻璃,照射在他浓密的黑上,打断了他的思绪。他顺手拉上窗帘,按下墙上的开关。柔和的白色灯光在房间里漫开来,显得办公桌上的红皮文件夹格外打眼。他一步一顿地回到办公桌边,缓缓坐下,心不在焉地翻动文件夹。
这是一个棘手的难题!他最为懊恼的是,此前没有听到任何风声。作为县委主要领导,他自以为具备了足够的局面把控能力,不敢说事事尽在掌握之中,至少把握着全县的大政方针和领导班子成员的政治思想动向。现在看来,不,几天前结束的县委委员换届选举结果表明,他过于自信。孤独感再次袭上心头,如同独自行走在夕阳西下的无垠沙漠中,落寞而无助。什么力量使这次的县人大会议步入歧途?难道四套班子成员全部蒙在鼓里?明知有变,却隔岸观火,以致于他一无所知、猝不及防,其居心何在?
按照会议议程,下午讨论、酝酿候选人名单。通常,这只是人大会议的一个例行程序,为明天的选举做铺垫。可是,下午休会前,秘书处收到三份代表联名提名材料。松下镇、林岗镇、向阳镇代表团分别提名廖营生、陈乐山、谭阳春为副县长候选人。 这不啻向大会投下一个重磅炸弹,顿时议论纷纷。此前,县委经过慎重考虑和甄选,确定县委农工部副部长胡林生作为差额选举的人选,由十二名人大代表联名提名完成相关程序。
平安县五年前换届选举时生意外,一名副县长落选,陪选人正儿八经地当选副县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周秋水斟酌再三,决定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胡林生。由他陪选,万无一失。胡林生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县委办公室工作,几年后,以办公室副主任的身份提任苏湖镇党委书记,因无法适应农村工作,调回机关,担任县委农工部副部长。县人大代表的主体是农村干部,这种书生气十足的干部讨不到几张选票。县委常委、组织部长管冲找胡林生谈话,胡林生爽快地说“部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让管冲哭笑不得。现在冒出三名候选人,还是坐镇一方的“诸侯”,怎么不让周秋水大动肝火?一旦选举结果和上级组织意图不符,县委主要领导是第一责任人啊!这不仅仅是承担责任的问题,还说明他这个“班长”不够称职,对整体局面缺乏足够的控制力。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前思后想,无论如何要确保选举不出轨。下午休会后,他指派两名县委副书记和县纪委书记带队找廖营生、陈乐山、谭阳春谈话,明确要求他们主动放弃候选人资格。
时间过去了一个多小时,依然杳无音信。看来,谈话不顺利。他不由得忧心忡忡,得陪这几位“祖宗”吃饭了,慢慢熬。他抓起电话,拨通县长谢建平的“大哥大”。“大哥大”是模拟移动电话的俗称。据说,这个名称源于粤语,在香港一些警匪片中,黑社会资格较老的成员一般称为“大哥”,而头目称为“大哥大”。由于这些“大哥大”经常手拿移动电话在屏幕上出现,人们便把移动电话称为“大哥大”。去年十月,平安县开通了移动通信网,一些领导偷偷摸摸配置这种一万多块钱一部的新鲜玩意儿。
此时,谢建平正在陪县人大代表喝酒,飞觞醉月,好不热闹。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五点钟休会时,天空灰蒙蒙一片,微风中挟带着丝丝寒意。会议出现变故后,谢建平当即联系周秋水。 他们商定,谢建平按照既定的计划不变,晚上陪代表们吃好、喝好。周秋水派人做廖营生几个人的思想工作。上桌喝酒前,谢建平得知事情没有取得任何进展,他们三个人谁也不松口放弃候选人资格。他隐隐感觉到事态严重,但此时无暇顾及,把握好晚上喝酒的气氛是当务之急。通常,选举前一天的晚宴最为丰盛。县人大、县政府领导和法、检两长轮番去各桌敬酒,沟通感情,争取选票。对知根知底的人,一杯酒或许没什么作用。可陌路相逢,酒就是桥梁,一杯酒也许是一桌选票。县长等额选举,没什么风险。不过,得票多少是引人注目的硬指标,即使不能全票当选,也不宜丢票太多,否则,面子上不好看。何况,眼下有异常情况,这顿酒怎么喝更加重要。
一号包厢是县政府招待所最大的包厢,能坐二十多人。除了谢建平,这一桌还有县人大主任王业勤、副县长徐华强、黄涛、人大办主任林浩、政府办主任邹克敏,以及十多个代表团团长,济济一堂。往常喝酒,多是别人敬酒,谢建平再回敬。晚上不一样,刚坐下,他就频频出击。先敬王业勤,接着敬各代表团团长。大家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不过谁也不提明天选举的事情,无非聊一些时政新闻话题。譬如驻港部队组建,或聊台海危机,尤其刚刚结束的导弹试射和军事演习。
现场气氛不够活跃,谢建平说:“我来讲个笑话吧,给大家当下酒菜。”
黄涛立即鼓掌响应:“好,好!”。其他人也鼓掌叫好。
谢建平习惯性地推一下鼻梁上的玳瑁眼镜,放慢语讲道:“大山里啊,有一只母熊,十分强壮。山下呢,住着一个猎人,一直想捕杀这只母熊。第一次上山,他不但没有捕到母熊,反而被母熊打倒在地给强奸了。猎人羞愤交加,休息几天后,再次上山,结果再次被打伤,再次被强奸。猎人一瘸一拐回家后,安心养伤,等身体完全恢复后,又一次上山,母熊看到他后,哈哈大笑,问:你到底是来打猎还是送温暖啊?”
谢建平还没讲完,包厢里已笑声一片,有的人摁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这时,谢建平的“大哥大”响了,电话那头正是周秋水。他告诉谢建平,目前形势不容乐观,晚上他们一起出马,逐个找那三个人谈话、摊牌。
收起“大哥大”,谢建平仍然和大家聊天、喝酒,若无其事。但细心的人看出,他加快了应酬的节奏,在一号包厢坐一会儿,拎着杯子出去敬酒,邹克敏陪着。
谢建平有点忐忑不安。他是一个理性而思维缜密的人,遇到棘手的问题,习惯做情况最坏的应对准备,找准切入点。单单从私人关系看,他和廖营生、陈乐山、谭阳春处得很好。可关系归关系,值此利益攸关时刻,他不敢奢望自己轻易说服对方。他甚至想,一旦失控,县政府几位副县长中,谁会落选呢?是常务副县长徐华强吗?此外,他觉得周秋水晚上安排廖营生、陈乐山、谭阳春一同喝酒吃饭,有点欠妥。假如他们达成攻守同盟,事情将不可收拾。他觉得应该尽快结束这里的应酬,赶到县委食堂去,自己至少能缓和廖营生几个人的对立情绪吧。
可是,谢建平没能在预定时间离开县政府招待所。在餐厅敬酒时,半路上杀出一个人,把他拖住了。餐厅六号桌坐着凤岭乡的人大代表。凤岭乡地处平安县最南端,地广人稀,山高林密。曾有华南虎出没,交通不便,一条五米宽的沙石路隔三岔五中断。蓝顺生是凤岭乡老虎脑村的党支部书记,四十多岁,性情耿直,声如洪钟。谢建平来之前,他喝了五、六两白酒,黝黑的脸膛渐渐变成猪肝色,头上呼哧呼哧冒热气。
谢建平刚走到六号桌旁边,还没开口,蓝顺生突然站起来,吼道:“谢县长,我对你们县政府有意见!”
凤岭乡乡长汪立德赶忙离席,一步跨到蓝顺生后面,双手摁住他的双肩,小声呵斥:“又什么酒疯,给我坐下!”
谢建平微微一笑,朝汪立德摆了摆手:“立德,不让人大代表反映情况可不行,让他说嘛。”
蓝顺生喜滋滋地站起来:“就是嘛,我向县长诉诉苦。去年五月,黄县长拍着胸脯说,半年内把我们村口的桥修好,而今快一年了,桥的影子都看不到。洪水就要来,河里那座杉木小桥随时会被冲掉。到时候,我们怎么出村啊?”
谢建平想起来了,黄涛去年曾向他汇报老虎脑村建桥的事情,当时他让黄涛走扶贫项目资金的路子,后来不知道怎么样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对邹克敏说:“你让黄涛县长来一下。”
看黄涛走过来,蓝顺生扯开喉咙解释:“黄县长,不是我告状,实在冇办法啊,过几个天山洪要来,我怕出事,浸死人就完蛋了。”
黄涛脸上堆了笑:“告状算好的,你老蓝喝了酒不打人算好的!”
大伙听了,嘻嘻哈哈哄笑起来。
谢建平问:“这个项目多少钱,怎么没批下来?”
“钱倒不多,八十几万,在地区会签的时候,被计委裘主任卡住了。”黄涛说,一脸无奈。
谢建平爽快地说:“我来找他,开完会我们去一趟。”
黄涛笑道:“老蓝,县长亲自出马,这下你放心吧。”
蓝顺生把杯子满上酒,端到谢建平面前:“县长,我代表老虎脑全村老百姓敬你一杯,太感谢了!”
谢建平拽住蓝顺生:“老蓝,不能这样喝酒,伤身体。桥的事情,我们去跑。但今年指望不上新桥,你们要有准备。”
蓝顺生扒开谢建平的手,一口气把酒灌下喉咙:“谢谢县长,我们全村人感谢县长!”
谢建平喝酒向来爽快,又受气氛感染,将杯中的白酒一饮而尽。
黄涛不失时机地用力鼓掌,于是大家跟着鼓掌,餐厅里哗啦啦响起一片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