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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京城武师,武立天见识过众多好手,但这些人身上大多沾染着世家规矩气,使出来的招式纵然精湛,皆有条框。他看厌了这些所谓名流世家,如今借巡视之名四处游走,欲寻些民间高手切磋。见王小元出手圆融灵妙,超然不凡,他便认定这一定是哪位隐居山野的高人。
不料待烟尘散去,他凝神一望,只见到个神色惊惶、身着家仆衣饰的瘦小少年。
武立天眉头一皱,高声问道。“是你接了这铁殳?”
他声音洪亮,惊得少年仆役向后踉跄了几步。王小元脸色煞白地摇摇头,又懦懦地点了点头,眼神如惊弓之鸟般飘忽躲闪。
武师心头不耐间本杂了些疑虑,但在瞥到王小元手上握着的雁翎刀时他眼神猛地一亮——刀鞘上留下了铁殳的深深刺痕,这少年竟未抽刀出鞘,单用刀鞘挡下了他的疾速一击!
武立天一时胸中激荡,心头百味杂陈,又惊又怕,既喜也妒,继而仰天长笑一声,“——是你接了这铁殳!”
随行的官员见武立天狂笑,不由得讶异,在场边窃窃私语。“我看武大人心高气傲,对什么名家好手都是冷脸相待,怎么现在对一个乡野小儿笑得如此开怀?”
“反正我可没看准方才发生了何事。”另一名武官揉了揉眼,“这下仆哪儿使得出什么上上招,难不成是武大人出偏了手?”
既非使了上上招,也非出偏了手。武立天一掷星速神通,王小元一接巧意灵融,二人兵刃相接皆是在刹那之间,六十割一弹指方可察见,若非对武学有所领悟之辈几乎无法应接。
武立天自幼在盟主教导下习武,早看惯了南北武派、天下名流的各招各式,自诩能将世上武人招法猜个八/九不离十,可这粗贱下仆使出的刀法是他闻所未闻,甚而连想都不曾一想的。他心头疑惑,当下便沉声问道。
“你师从何人?”
王小元正想开溜,此时懵懵懂懂:他哪里懂什么刀法!平日摸刀不过劈柴磨霍,鸡鱼都杀不准。此时武立天一问,他想起平日常在柴房后厨打杂,便迟疑道。
“灶……灶王爷。”
见武立天神色古怪,他忙添上一句。“灶王爷让我每五日上山劈够柴火,烧饭煮水,我便照做。因而柴刀使得多些,大抵是练出了门道……”
“胡说八道!”武立天怒极。“你那等寒碜柴刀哪里比得过避水枪?若是避讳师门不说也罢,竟敢这番胡言戏弄!”
他巡游数月皆寻不到一个可在他殳下过几招的人,心气既躁又傲,意图也从开始的试武切磋渐渐变为踢馆炫闹。今日本想嘲弄这些乡下人一番,没想到自己反被嘲弄了。
言罢,武立天飞身至铁殳落地处,拔了兵刃直指王小元。“我再来一殳,看你接不接得!”
话音落毕,铁殳已出。这回却可不不止“一殳”,缘因武立天怒气上涌,有意为难,本是一刺的动作被他分为两刺。但全凭其电闪雷鸣之速,众人只觉眼前花白,全然不知他这兵分两路的伎俩。
见两道烈风虎啸龙吟般袭来,王小元六神无主,心里苦叫:“坏了!”当下便要转身滚避一旁。
但他余光又瞥到地上瘫坐着的老黄牙,若他闪避,那铁殳劲道可要实实落到这老头身上,于是便硬起头皮,直面武立天。
王小元泪欲先走,心里直念:“怎么接得?如何接得!”
他平日爱听些武林故事,自然也听闻过避水枪大名,自知全无接下这传说一枪的可能。方才他不过是取巧,以柔化刚,借力打力,双手便已像抽筋碎骨般剧痛不已,怎么还有胆去接第二、第三殳!
眼见利锋将至,王小元仍是全无头绪,索性提了雁翎刀闭眼迎上去。
耳边风声呼啸,眼前漆黑一片,他的心怦怦狂跳不止,鼓噪之间神志竟开始朦胧起来。
接得住吗?
接不住?
接得住!
雷霆一点,刚劲穿云,如何接得住?
恍然间,少年忽觉心境一片澄明,微声残景梭转而过。眼前仿如出现了数幅图景,斜阳穿林映寒石,明月入庭落亭台,一老一少在其间翩然起武,拳脚相错,刀影交加——
“切记,切记!心如明镜,九念归一。”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回荡,王小元只觉冥冥中有一股气劲牵动着自己的手脚,身子像是已千锤百炼般自然抽刀出鞘。
只一刀。
他只出一刀。
阴阳无界限,一刀定乾坤。
世上武艺千千百百,可在这一刀面前也只能黯然失色。
无丝毫华炫,也无任何虚倚。
无悲无喜,无他无我,圆融极意,空色澄净。
——正所谓一刀惊人!
武立天只觉神思绽裂,待回过神来时只见那少年仆役气喘吁吁,左持鞘右拿刀,在他的两头夹攻下竟安然无恙。
安然无恙!
那少年接下他两殳,居然全无自满之色,反而手足无措,一脸茫然。看他惊惶的模样,活像一只慌张的兔崽子。
武林盟主之子这回感到了阵阵恶寒,他仗着自己天资聪颖,武艺拔群,从不把当今武学名流放在眼中,哪里想得到一个乡野小儿竟可接二连三破了他的得意枪法?见王小元出刀,他甚至感到一阵庆幸,万一这少年刀不出鞘便能抵住他三殳之力,他武立天今后可就要成为江湖笑谈了。
这少年仆役究竟是何人?
见王小元持刀立于自己身前,老黄牙抖得竟比被武立天用铁殳威逼时厉害。他认得这个平日爱来武场玩耍的小仆役,却看他身材孱弱、总被孩童们欺凌,认定不是个习武的材料。就连总爱和王小元耍玩打闹的小娃娃们也瞠目结舌,他们记得每次和小元“比武”,这少年总是挨不了几拳就倒趴得四仰八叉,怎想到今日出刀竟如此凌厉?
这些问题王小元可答不上来,他此刻神色恍惚,满脑子都在挂记着如何从金少爷眼皮子底下开溜。至于方才出的那一刀他更是摸不着头脑,见四周鸦雀无声,众人哑口无言,他才迷糊地意识到那一刀似乎厉害得很。
武立天眉关紧锁,正当他欲出声询问、出手试探时,场边忽然飞来两件物什。他眼神一凛,飞手捉住,发现是方才他叼在口中的桃木签。
同时一个啃了半边的肉包子砸在了不知所措的王小元脸上。
丢这两物的正是金府少爷金乌。他怒目圆睁,对王小元破口大骂道。“瞎搅和什么,你这贼猢狲倒是敢偷溜出来,看我不把你送柴房里关上五天!”又喝道,“还不快把那刀放下?县大人赐的宝刀岂是你能碰的!”
他身后的左三娘本是眉关紧锁,此时却噗嗤一笑,“少爷,这雁翎刀随处可见,怎么就成了宝贝?既然当成宝贝,为何放在外边武场的架子上吃灰?少爷平日懒觉睡得多,练得少,这些刀刀剑剑也用不着,不如当废铁卖啦。”
见被三娘拆了台,金乌咳了一声,面目通红,又高声对王小元嚷道。“还在那傻站着作甚?”
王小元唯唯诺诺地收刀入鞘,但正当他要往金乌那边挪去时,武立天忽而用铁殳拦住了他的去路。这青年武师神色不悦,冷冰冰地对金少爷说。“慢着,我和他的切磋未竟,怎可如此轻易了结?”
金乌说。“这泼皮猢狲爱咋和你切磋我也管不着。你俩害得我废了两把刀,又刺得庭里坑坑洞洞的,再打下去本少爷哪有银子修房!统统下来!”
武立天面色更为阴沉,他看金乌是个吃软怕硬、好了伤疤忘了痛的主,之前经他一吓老实了些,没想到现在又开始嚣张起来。但在他刚想开口时,随行的官员低语道。“武大人,巡按御史先一日便到此处了,今次我们前来未打招呼,恐怕……”
青年武师哼了一声。“怕什么!我武立天来去自由,也不屑做朝廷鹰犬,他要摘了我官帽名头又如何?何况我也看不上那薪俸,做官不过是想气气武无功那老儿罢了。”
他说得轻巧,但随行的官员哪里敢让他丢了乌纱帽?纵使他们不怕武立天,也得看在武林盟主的份上给个面子。朝廷江湖虽各自有别,但总归也有联系,一事依仗着一事。一旁的下属眼珠子左右转了一圈,才毕恭毕敬地禀报道。“若大人不在意巡按,属下也不会缩头缩脑。但这一路风尘加身,不如大人先寻个地方落脚再慢慢切磋也不迟。他这乡野无好武馆,属下先去给张罗好才是。”
武立天将这些油滑之语听在耳里,依然不可一世地一动不动。但不知怎的,当他仰头四望,目光触及兵器架后悬挂着的一面旌旗时,身子竟滞了一滞,终于还是收了铁殳让王小元出了武场。
那下属以为自己的劝告起了效,大喜道。“大人贤明!”武立天却不理他,一言不发地踱步走出武场,发暗的眼神则有意无意地落到了正吵嚷闹腾的金少爷身上。
话说回金乌这头,见王小元灰头土脑、畏怯拘谨地走来,金乌可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当下便往他头上敲了几记爆栗,又吩咐木婶儿把他捉起来丢柴房里。可怜小元费尽心思取了钥匙,出来晃荡不过半日时间又要被送回那个狭窄阴暗的小住所。
在金乌的呵责怒骂中,王小元恍惚注意到老黄牙和孩童正以半感激半畏敬的眼光盯着他,让他浑身如火烧火燎般滚烫且不自在起来。正当他感到木婶儿又拎起了他后颈处的衣服,往柴房处拖拽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慢着。”
左三娘轻巧地小步走来。王小元满眼都是她秀丽的面容与唇边溢出的盈盈笑意,面上烧得通红,待她执起他的手时,他的脸烧得更厉害了。
“你受伤啦。”左三娘惊呼,“待我拿些布来给你包上。”
王小元这才发现手指处割了一道裂口,鲜血正汩汩向外流。说来有趣,武林盟主之子那惊天动地的三殳没伤到他分毫,他自己却因为方才被金乌喝骂了一声,一时收刀慌忙,划破了指头。见三娘从怀里取出一方洁白的帕巾,他紧张得要把手往回抽,直道。“不、不用。”
三娘却利索地替他包扎好了手伤,嘻嘻一笑道。“瞧你被少爷给吓的,拿起刀却是一点也不怕,倒有点像个小侠客咧。”
她说得无心,听者却有意。王小元自打记事起就未被人这般夸过,尤其是当被摆在他牵肠挂肚的那些侠客之列时,他更是高兴得摸不着头脑,连金少爷在耳边的叫骂也听不清了。正当他偷偷乐开了怀时,三娘忽然凑近了他耳语道。“那京城的武师一直在看你,你被看上啦?”
迟疑了片刻,王小元往一旁看去,武立天果真在远远地盯着他。那目光似烈火灼灼,又似寒冰彻骨,犹如两柄利剑般要刺他血肉,断他筋骨。这青年心性高傲,注定放得了他一时,放不了他一世,他二人间必有一场一决高下的恶战。虽说避水枪法极其棘手,但传闻中武立天并未继承武家的钧天剑法,自己倒还有几分胜机——
少年仆役脑中思绪翻飞,一阵晕眩却突如其来,所有念头忽而烟消云散。他索性晃着脑袋回过头来,却被凑得极近的三娘吓得一阵哆嗦,退了一步后弱声道。“若他看上我,那可是真家门不幸。”
三娘有些不解,问道。“为何不幸?”但她未等到回应,木婶粗壮的臂膀已一把圈过王小元的肩臂,把这小仆役往柴房里带了。
武立天带着一行随行的官员面色阴沉地向外走去,少顷,他忽而在金家门前立住。越过身后聒噪吵嚷的金乌,他的目光冷冷地落在了那个一脸傻笑的少年仆役身上,似是若有所思。
但这向来自傲的青年终究还是一卷袍袖,一声不吭、毫不留情地迈步走出。
——
今夜月色苍冷,寒意鼓生。槐上老鸦喑哑,声声凄切。对于王小元来说,今夜确又是个不眠之夜。
奇的是经白日一场恶斗,他竟不觉身子骨有丝毫疲累,反而轻盈灵活得很。在依老黄牙的路子试着摆了几个拳脚动作后,少年闭目凝思,口里还念念有词。“这一刀过来……我就,嘿!”说罢摆一个格挡的架势。如此这般在心里画了百八十种路数,他皆一一化解,和心里的假敌斗得不亦乐乎。纵使又被丢进柴房里闭门思过,这小仆役也玩得怡然自得。
待他坐在柴堆上时稍事歇息时,一更声刚过。未等他仰身小憩一会儿,隐隐有些杂声从柴房的小窗处传来。
“小元——小元!”
王小元仰脖看去,那小窗处忽地冒出两三张雀跃的通红面庞,原来是乡里的小娃娃们。窗外倚着株歪脖子老树,他们便攀上树来隔着窗和他打招呼。见少年傻愣愣地看着他们,孩童们嬉笑道。“傻小元,你又被关柴房里啦。”
“嗯。树上危险,你们快下来……”王小元有些慌忙,他没料到这群小孩儿居然在夜深人静时前来,忙说道。
孩童们吐吐舌头。“才不咧,爬树掏鸟蛋的事儿我们早干多啦。说来小元,你今日可真厉害!那刀法老黄牙没教过,叫啥名字?”
叫什么名字?王小元可没考虑过这种念头,他使出那一刀后头脑昏沉,竟怎也想不起当初自己是如何出手的了。所幸他听过的江湖故事多,知道凡是称雄武林的大侠们都得有个别名高称,便信口胡诌道。“我、我那叫无敌神功刀法。”
孩童们面面相觑,小声道。“土气。”
“小元根本不会起名。”“但凡叫无敌的往往敌不过地痞流氓,叫神功的都是江湖骗子用的幌子,哈哈。”“难听难听,请隔壁的先生起个别致点的才好。”
听他们七嘴八舌,王小元更因羞赧而脸颊发烫。
“你这身子到底是咋长的?”
“啊?”
见王小元迷惑的神色,孩童们捧腹大笑。“看你长得竹竿儿似的,怎么就能拿得来这么重的刀呢?”
“村里最壮的李铁牛也不行。”
“上次我偷偷拿了金少爷的刀……嘘,不许对他说!那些刀都重得很,怎么举都纹丝不动咧!”
“那是因为……”王小元不禁心情放松,随口道,“你们顶多不过是九龄小儿,成日就爱瞎跑。像我这样被金少爷撵着去跑腿砍柴的,身子骨用得多,所以就……”
“老黄牙有话要说!”树上的小娃娃根本没想把他的话听完,他们瞥了下方一眼,忽而拍手笑着打断道。
王小元看他们左摇右晃,心中不免担惊受怕。如今听他们提及老黄牙,忽而想起这个老头儿来,问道。“他来了?”
“来了来了,但上不了树哩。我们来帮他传话儿。”孩童们侧耳凝神听了一会,道。“他说,‘感恩不尽,无以报答!’还在地上磕了好几磕呢……哎,小元你作甚?”
原来听罢他们的话,王小元竟也立时在冰冷的地上跪下,对着那堵硬墙郑重其事地拜了三拜。见小娃娃们讶异,他赶忙答道。“礼尚往来,人家拿这大礼行我,我这小辈不好受,也应还回去才是。”
有孩童道。“什么大辈小辈的,今日那武师的一套你倒是学了个十成十,我们不爱规矩,也不兴这一套。对了小元,你今天可厉害了,猜我想到了啥?你就像说书先生口里说的那些大侠,把那可恶的武师打了个落花流水!威风!”
少年的脸倏地涨红。以往他只在说书人的故事里听过那些行侠仗义的故事,不想今日自己也当了侠客一回,当下忙对小童们道。
“什么大侠…今日老黄牙有伤在身,你们白天打拳脚也打得累,都快快回去休息罢。”
孩童们听了这话纷纷拍屁股下树,其中的头头忽然又唤一声。
“小元。”
“何事?”
“老黄牙说什么都不肯走,偏要看你一眼咧。他上不了树,我们也劝不动,这可如何是好?”
看孩子王脸上闪过为难的神色,王小元拍了拍坚硬的石墙,问道。“老师傅在这墙后面?”
“现在正像只龟儿般跪着。”孩童们嘻嘻笑道,一谈到老黄牙的事儿他们的言辞总不免有些没大没小。
“那告诉他,若他不去好好养伤,我也像龟儿一样在这里跪上一整晚。”小元道,作出正襟而跪的架势。
小娃娃们拍手大笑,“果然有用!经你这一说他便起身站着。”
他们低头笑道。“好了,走罢走罢,再不走王大侠可要轰我们走啦。再晚一些,就打扰到你和三娘情多如火了。”
言毕,他们拨叶踩枝下树,留下一树摇曳的黄叶枯枝。
小元呆呆地望着闪烁的树影,心头喜悦如潮般阵阵涌上,他乐得对着屋墙嘿嘿傻笑,时而又羞得颊飞红霞。
他就这样呆了不知多久,忽而听得远方传来二更声,同时柴房门咿呀作响,一个倩影闪进,原来是三娘提着木食盒来了。
三娘见他呆头呆脑地望着柴房小窗,又见窗外枝叶断杂,顿时料到发生了何事,笑盈盈道。“我来迟了,没赶上你们清谈?”
王小元猛地回过头来,怔怔地望着三娘。
左三娘笑道。“怎么盯着人家不放,我脸上长子啦?”
“没、没。”王小元慌忙摇头,“你的脸……漂亮得很。”
三娘弹了一下他的鼻尖。“小元啊小元,瞧你平日笨口拙舌,这种时候倒是会讨姑娘家欢心。”
她嫣笑着席地而坐,将木食盒推至他面前。“看在你说话好听的份上,可不能给你寒食吃呀。”
王小元憨憨一笑,轻手轻脚地打开食盒,热腾腾的饭菜香气即刻扑面而来。他心中大为感激,正恰肚囊饥馑,即刻大口扒食起来。
三娘看他狼吞虎咽了好一会儿,目光飘向窗外。她凝视着虬结的树枝,忽而道。“今日那武师你认得不?”
“唔……”王小元正大口扒饭,听她这一问思索一番道。“武林盟主的名头很响亮,他也不差。代代有人才,武立天恐怕就是下一代的人才了。”他忽又笑道。“可惜现在年轻,还没成说书人口里的一段佳话呢。”
“你说他年轻,我看你比他还小,装什么小老头。”三娘咯咯笑道,眉头却一蹙,“说来奇怪,他行事倒不似那些正道大侠般直行正派,反像个小孩儿似的任性妄为。”
“确实。”王小元嘴里塞满了饭菜,含糊不清地道。
他以前也觉得习武者都多少走一点江湖,走江湖的人都侠义热肠。可仔细想想就算是说书人的故事里也是有正必有邪,有善必有恶的。既然有守正道的规矩武人,那么有武立天这般不守常规的也是理所当然。
“你不怕么?”三娘忽而问道。
“怕什么?”
“那个武师。今日若是有丝毫闪失,命可就没啦。”
王小元想了想,说。
“不怕。”
“不怕丢命?”三娘奇道。
“有何可怕?”
小元反而惊奇地问道。对于他来说,自己的命有何可怜惜的呢?他既无生的念识,也无死的惧心。江湖凶险,敌有千万,命仅一条,丧命是早晚的事。三娘惊异而哑然地望着他,目光闪烁。
半晌,她道。“我怕。”
她声音发颤。“那武师拿出铁殳时,我怕得浑身发抖,心想:若是金乌少爷有半点伤损,可如何向老爷泉下之灵交待?真有那时,我…我绝不可独活。”
她正说着,忽而一颗泪珠从颊边滑落。小元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听得金乌的名字又觉心头落寞,只嗫嚅着道。“你、你对金少爷……”
“他若要我下至黄泉,我也不会说半个‘不’字。”三娘抹泪赧笑道。“只可惜他不会要我以命相报,也不懂得我这片真心。”
见她泪里带笑,王小元心头竟生出丝丝悲凉与妒意。他悲的不是左三娘对金乌的死心塌地,却妒着她的一心一意,为情所困。他想:若我也似她这般爱一人,是否也会像她一样喜怒哀乐、既惜命又不惧命?
他正胡思乱想,三娘却已抹干了泪珠,整顿好容颜了。她坐近了些,面上带些羞涩,看着他的手道。
“方才失礼,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说回来……你的伤可好些了吗?”
小元看了看包扎好了的手,道。“没好,但活儿是干得来的。”
本来就只是擦伤,他也不怕痛,实在是觉得三娘过于大惊小怪。他本是不爱干活的,但一想到跑腿买药可去说书先生那儿多留一会,心里不免期待起来。
三娘道。“近日黑云密布,怕是有雪。我给你拿件棉袄来,省得冻着了。”
“不打紧,不打紧。”
王小元连连摇头,怕麻烦了她。可三娘却笑。“晚些时候我还需去栓好门,正巧去一趟下房,顺手给你捎来就是。”
小元拗不过她,只好答应。“多谢了,不过我不畏寒。”
“不畏寒也不能怠慢了身子!”三娘忽而提高声调,惊奇的是,王小元竟在她脸上看出些微愠怒来。三娘一向以好脾气在乡里闻名,还未有人见过她冲怒的模样。话一出口,她也自觉冲动,忙道。“你本就呆头呆脑的,可别给冻得更呆傻了啊。今夜我也得给金少爷带些御寒的衣物,过些时候再过来拿棉袄给你。”
“嗯……嗯。”王小元胡乱应了一声,将木食盒盖好交还给三娘。他被三娘的怒颜吓愣了,一时想不出该如何答话。
正当他发愣时,忽觉耳中的呼呼风声里杂夹了些古怪细响!他眼目发昏,听觉要比常人灵敏许多,听到那声后本能地寒毛倒竖、精神警敏。
见他神情紧张,三娘问:“怎么?”俏丽的眼角仍有些发红。
王小元隐约听到的声响似瓦片响当,不过听外头风声呼啸,他想约莫是一时辨错了罢。
于是他摇头道,“无事。”
三娘再对他细叮慢嘱了一番,才推门离去。王小元听着屋外风声呼啸,腹中温饱,竟不知觉睡了去。
不一时他被冻醒,才知道三娘说的雪夜生寒是真事。扒着门缝向外看,只见得天色光茫,庭中薄雪纷飞。柴房里地面秃硬,枯枝纵横,哪里有什么避寒之处?纵使小元耐寒,此时齿颊也冷得微微发颤,倒是挂念起三娘所说的他的棉袄来着了。
此时远未到三更,他已觉得寒气渐入骨髓。正当王小元抖索着时,柴房门忽地被推开,他起先喜出望外以为是三娘拿棉袄来了,又觉得推门劲道粗暴得不同寻常。仔细一看,这少年仆役可大大吃了一惊。
——在大开的柴房门扉边,金少爷背着一身呼啸的寒风瞪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