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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间,王小元对这个提议寒毛倒竖。尽管这武师言语恭谦,但神色却依然倨傲而斩钉截铁。正如他自己所说,武立天向来是个随心所欲的人物,既然话已出口,那八成是扭转不回他的心意了。少年仆役虽不怕这青年会对自己做出什么不利之事,但自己这回远行其实有着别样的意图,若多他这一位同行者,不知又会如何…
正当王小元心中空茫时,只听武立天道。“虽想如此做…可近来邪教横行,朝廷命人缉拿,我也需与本地应捕人商议一二,要迟些才能动身。”
小元觉得惊奇:“想不到武大人还真会把公务放在心上。”其实他更想说:你不是成日游山玩水,未处理过朝廷事务么。
“哼。既然不在武盟混日子,而是要从皇帝老儿那处拿点薪俸,这点力还是要出的。”武立天微微蹙眉,冷笑道。“何况武无功那老不死早晚要倒台,我家中还有一个妹子,就算是为我也得得个安身立命之处。”
又道。“师父您先启程,如手头事务松了,我自会来找您。”
天下之大,又无武盟的眼线,如何找得到?但王小元是不疑武立天的能力的,他要寻人,便是掘地三尺也偏要把那人的行踪给扒出来。相比这点,小元对于他话中的另一点颇有兴致:
“敢问武大人…方才说的‘邪教横行’是怎么一回事?”
青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应是见他衣衫简朴,正似个未见过世面的乡村小儿,便笑道。“连当今世事都一无所知,师父也算得上是位桃源中人了。”
说着,武立天屈来,用他刚折下的柳枝在地上画了几个圆圈儿。
“既然师父在乡野间处得久,自也知晓近年来寒时大长,收成不好。有些居心叵测之人打着天道旗号称灾厄皆由天子所起,暗中谋反。眼下我仅知有些黄天道、罗道教、无为观中人意图起义,这些人被他们教里的所谓‘天师’迷得昏头转向,量不清自己斤两,便要出来害人了。”
王小元听他一口一个“师父”,不知不觉间害臊得脸红,于是赶忙将目光投向武立天在地上画的那几个圈。天子应是指正中的大圆,固然极有势力,而那些代表“邪教”的圆圈也着实不小,甚而有四面八方包围京城的架势。料是他这样不谙世事的下仆也隐隐察觉到:当今的世道的确不太平。
武立天又道。“武盟是不插手这些朝廷事务的,毕竟即便庙堂崩坍,江湖仍在。多一份事,便是少一份自在。何况说不准武盟中的某些‘大长老’、‘宗师’就是邪佞一员,要连根拔起一时还不是一件易事。”
“这便是说,求不得武盟的帮援?”王小元问道。
“正是。”武立天冷傲一笑,“不过也不需他们的援手。”
这青年武师素来独行惯了,又往往将他父亲武无功视为眼中钉。若要他来操办此事,恐怕武盟并不能罩着他几分。少年仆役紧张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忽而问道。
“…那候天楼呢?”
这话一问出来,他顿时感到浑身冷了几分。不知是因他心中瑟缩,还是青年武师的目光倏地变得锋锐起来,他感到这几个字似是压在舌尖上的一道沉枷,话吐出去了,但心里还是沉甸甸的。
青年武师眉关紧锁,两道疾厉的目光射向少年。“师父这是何意?”
“说到邪教与动荡,候天楼难道不是首当其冲么?”
“候天楼之首黑衣罗刹已于两年前销声匿迹,传闻便是败在了玉白刀客手下。群龙无首,眼下不足为惧。若是朝廷要管他们的刑狱之事,到那时我再出马也不迟。”武立天不以为意。
王小元却将信将疑。在他听过的说书中、看过的话本中,候天楼皆是穷凶极恶的存在。若各位行侠仗义之人永远是故事的主角,那么他们毫无疑问便是故事里的魔头。传闻候天楼本由前朝影卫所建,护卫天子,但不知从何时起竟成了流寇,仗着武艺高强专做些不净之事。
武立天微侧过眼,见少年脸上隐现忧色,以为他忧心路途中会遇到候天楼一类的盗匪,便大笑着道。“像师父这般武艺高强的人,真要碰上了他们劫掠也不必惊慌。一群小蟊贼,怎敌得过我武立天的师父!况且,如是想避开他们,这群匪贼也好认得很。”
“好认?”
青年用那柳枝在地上草草画了个纹样。“凡听过黑衣罗刹的人都应是明白的…他们爱穿黑衣,且候天楼的人皆纹着如意纹——手上、面上或是身体各处。”
少年仆役凑过去看那画在地上的纹路,不知为何他竟觉得似乎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真要说的话这如意纹平平无奇,顶多其外多了一层祥云纹样。花纹普通,只是一想到这向来代表祥瑞的纹样要放在杀人者的身上,他心里颇不是滋味。
他忽又想道:像我这样糊糊涂涂的人,要是遇上这群豺狼可了不得!不动干戈、保住性命最好,只是万一他们犯了些事要害别人的性命,我也看不得,唉…如何是好?
思来想去,王小元最终含混一笑。“多谢武大人提醒,若我这路上真遇到这般亡命之人,定会离得远远的。”又道。“武大人也不要客气,在缉拿邪教之徒一事上如有需我相助之处,请尽管开口。”
说完这话,少年仆役竟觉得有些轻松。他发觉自己与武立天之间相处的氛围要比起初自然舒适多了。这青年武师虽有时蛮横,却也是个讲理的细致之人,谁能想到他俩在几日之前还曾兵戎相见,各怀杀机呢?
谁料武立天一摆手,胸有成竹道。
“让师父插手自身本职,还算什么好弟子。我武立天言出必行,七日之内定会拿下本州流匪,到那时再来拜谒师父!倒是师父还有何事相托?武某一定尽力而为。”
少年暗道:唉,这傲性子真是改不了啦,但愿他办事能顺风顺水些罢。看这武师精神抖擞、英气勃发的模样,王小元想着托他做些事儿似乎也未尝不可,于是便开口道。
“我确有一事相托。”
“请讲。”
“可否……”
王小元羞赧地笑着往武立天身后望去,青年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也将头旋过去看,正看到墙头上有一群涌动的、灰头土脸的小脑袋正怯生生往他二人这边瞧——正是方才被青年武师惊吓到的孩童们。“…让你来当教导他们的武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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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出这个请托是缘由的,老黄牙年事已高,即便伤好痊愈也难以再当这群小毛毛的“教头”。武立天虽是伤人的罪魁祸首,但武艺精湛,且本性不见得恶劣,对孩童们来说可谓最难得一见的武学上的师长。
听到这话,武立天似是觉得十分好笑般挑起了眉头,用手指指自己,又点了点在墙头上偷看他二人的孩童们。“我?去教他们?”
眉目间似是有话:杀鸡焉用牛刀。像他这般出类拔萃的后生一辈,本应在江湖庙堂闯荡行游,寒刃出鞘,穿梭于血雨腥风间,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怎会做出像教导乡野孩童这般无谓的鸡毛蒜皮小事。
这回王小元勉力笑道。“我听卖糖人的老前辈说,武大人最不爱他人称自己为‘武林盟主之子’,也无所谓戴不戴官帽,唯把武学放在心里。既然大人把武盟,官位这两件大事都视如敝履,那闲时教一教那群小孩儿也不算得难事吧?”
他见武立天沉默不语,又补上一句道。“况且,武大人难道不是对前几日之事问心有愧么——砸坏了乡里武馆的牌匾,之后又去托人修缮;打伤了老黄牙,又叫了大夫去医他。若大人真觉得对不住那些孩童……”
少年仆役话未说完,忽觉一阵疾风自颊边掠过!
原来是武立天将手上的枯枝一旋,重重拄在地里。这青年武师冷笑了一声,昂首道。“够了,师父。这事儿我答应便是。可惜我没个好脾气,再多言几句非得动怒不可。”
王小元木木地点了点头。看不出来,他这徒弟口挺快,但心不直。毕竟也算是个混江湖的人,武立天该有的侠仁义气也算是一样不缺,就是心高气傲,又不爱承认。不知他能否和那群被他吓得抖抖索索的孩童和睦相处,不过回想起那群小孩儿平日嘲弄金少爷的气势以及捉弄人的模样,王小元估摸着这应不成问题。
如此一来,孩童们的事也用不着他担忧。有武立天照看,小元想这群小鬼头再怎么滑头也十成出不了乱子。
这么一想,他的神情忽地柔和下来,露出一点清清淡淡的少年意味来了。
武立天瞥了他一眼,又将目光移向手上的枯枝。他这一瞥放得快,收得也快,竟似是有些迷惘。日光斜照在他俩身上,在雪地上拖出些浅浅的阴影,青年由此想起了日规的斜影,当下便对王小元道。“师父,您启程的行装拾捡好了么,没耽搁着行程吧?”
话音落毕,王小元立时倒吸一口冷气,他和武立天在此酣谈甚久,竟忘了出门一事!金乌说要今早撵他出去,就绝不会迟留他一刻。若他迟了,这素来凶恶的主子定要把他好好教训上一顿。
想到这里小元浑身发虚,他匆匆指点青年武师如何从金府后门出去,旋即抱拳告别,慌忙就要往下房处赶去。不料这时武立天忽而出声叫住他。
“王小元。”
叫的竟是他的名姓。
少年仆役只觉惊奇,今日武立天见他后一口一个“王兄”、“师父”,生怕他不知自己求教心切,这回倒叫起他的全名来了。但他毕竟慌慌忙忙要往金少爷那边去,便也不做多想,睁着一对讶异的眼眸望向武立天。
只见青年武师对他展颜一笑,抚着下巴悠悠道。
“是个好名字。”
“这有何好?”王小元哭笑不得。先不论这名字究竟是生父生母所起,还是旁人所安,在他看来,这名姓笔画都简要得很,没什么深意,与村中孩童们的“狗蛋儿”“二花”差不得太多。对这名字他也无不满之情,毕竟叫起来顺口好记就已足够了。
青年武师笑着摇头,用那枯枝在地上写了个“王”字。
他随后又道。“‘元’同‘圆’。”
便真在那“王”字旁又画了个小圆。
这下王小元可看出来了。那一瞬间,他的呼吸一滞,一种突如其来的复杂情绪顿时涌上心头。说不清是悲是欢,是喜是怒,他只觉得似是有人在胸膛上敲了一记,让整颗心都摇摇欲坠起来。
他眨着眼,把那个字看了又看,横着、竖着、斜着,怎么看都是那般模样。于是他确信了,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似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回荡: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武立天的声音似是从很远的地方传了过来,飘入他耳中。
“昆玉本非石。你这名字写下来…不就是玉白刀的‘玉’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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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一刀惊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