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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元做了一个梦。
他困乏得厉害,待放松下来便很快昏死过去,沉沉坠入梦乡。
梦里他宛若置身于天山崖上,周身遭白雾笼围,两膝跪在冰雪里,直教他口齿震战,寒簌间渐无知觉。
他不知跪了许久,直到有一人停在他面前,道。“你又何苦跪在此处?”
那声音苍老沙哑,听来似是位老者。但当他抬起头时,却惊见眼前立着的分明是位年轻女子。那女子面上笼着一层蝉翼般的薄纱,明眸似两湾惊秋碧水,身姿袅婷有如杞菊垂露,举手投足间尽显倾城风姿。
他拱手道。“在下来此学刀,绝不可空手而回。”
女子道。“瞧你年纪小小,却说得一口老成话语。天山门只有剑法可学,你怎么张口便要学刀?”她话语说得柔缓,显是心生怜意。
他道。“不是有刀么——天山门玉白刀。”
当他说出“玉白刀”三字时,忽觉一阵呼啸寒风迎面扑来!冷风与寒意一齐灌入口鼻,直逼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俄顷他方才明白这并非风势乍起,而是那女子神色有变,周身气魄也随之一变。
女子见他被自己的气息吓得面色苍白,放缓了声音道。“你是从何处得知玉白刀的名头的?”
他深知眼前这位女子武功登峰造极,赶忙垂首,不敢有丝毫怠慢:“在下曾听林仁夫人提起,她道西北有天山门,门中传玉白刀。”
听他话语,女子喃喃道。“林仁…林仁,乌也。”忽而神情有异,一把按住他的肩头问道。“你说的那位林仁夫人,莫非真名叫会兰乌也?你说是么?”
她心神摇动,一对宛如晨星的眼眸也颤然生辉,一时让他看呆了神。少年面色通红,支吾道。“兴许是…我记不大清了。”他从未与女子接触过,此时只觉得冰凉如柔荑的手指紧紧握住他臂膀,更教他心慌意乱。
女子又喃喃道。“想不到还能听到这个名字。”她放开了少年,静默半晌后忽而问道。“那位林仁夫人让你来学刀?”
“在下…曾受她指点。”他眼神躲闪地回答。
“为何不学剑?”
这回他答得飞快,斩钉截铁。“非刀不可。”
女子噗嗤一笑,她眉目生得娇弱忧愁,天生带着秋悲之气,笑起来时却仿若春花烂漫。“你可知玉白刀向来传女不传男?”
“啊?”这回轮到他愣住了。
“玉白刀质柔,钧天剑本刚,这一对刀剑本是夫妻同心所用。你既为男子,就应去求武盟主教你钧天剑法才是呀。正好他家的独子不爱学剑,盟主正愁如何把剑法传下来呢。”女子笑道。
他却重重磕了几个头,悲声道。“非刀不可。”一想到数月前的惨景,他不仅热泪盈眶,哽咽道。“而且…在下已没有时间了。”
见他忽而大为悲伤,女子动了恻隐之心,赶忙扶起他道。“你可是有什么伤心事?”
少年摇了摇头,面上显露出一点空茫的神色来。他越不说,便越是显得心事重重,只让女子瞧得担忧。
她纵有一身盖世神功,却心肠极软,见不得旁人伤心,当下便好声好气地安慰他道。“你要学刀,不如到北派习练乱山刀法;你若赶时间,不如在此处学了天山门剑法。我看你虽无武功底子,根骨却也不差,不论走哪一步都不会在江湖上落拓。”
她说得虽好,心里却已瞧出这少年根骨不算上佳,顶多能在小门派里混得个寻常弟子的位子。但念及他苦苦在此跪了几日,又是受过林仁夫人指点的孩子,心中不免多些怜意。
少年却问道。“那末,有没有让在下习得玉白刀的法子?”
他也自知提出这个问题过于僭越,面色已笼上一层灰蒙,但一对乌黑清亮的眼眸仍不折不挠地望着女子,仿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女子避开了他的眼神,叹息着道。“你真要学玉白刀?”
“在下诚心求教。”
玉白刀质柔,怎是适合男子习得的刀法?即便广闻有如她,也不知有何法子能让男儿学得玉白刀。不过她已隐约想到了一个办法,只不过这个办法过于残酷,常人定不能承受。
——那便是将骨脉震碎,根基毁去,摧刚而化柔。这法子定会叫人忍受莫大痛苦,生不如死,意志再坚决的人恐怕也难以接受。
想到此处,她叹惋道。“即便粉身碎骨……你可还愿意?”
“愿意。”少年即刻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她更觉惋惜,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即便练此刀法要取你性命,你也不觉害怕?”
他索性在坚冰上用力磕了三个头,额上青紫一片,隐隐渗出血丝,诚心喊道。“师父!”
女子弯下了眉。“我可没说要当你师父呢。”眉眼却已透出些淡淡喜色来。
“那在下便自作主张要当你徒儿啦。”少年嘻嘻笑道。他看似无知纯真,其实却颇有些小聪明,说得难听些便是有心计,好听些便是人挺机敏。从方才言语中女子已瞧出他心智坚定,绝非空口而说,心里立时打定主意:若真要收他为徒也未尝不可。
少年跪拜完后起身,又恭敬地一鞠躬道。“敢问师父尊姓大名?”
女子掩口发笑,笑声虽似垂垂老者,笑靥却更似妙龄少女。“你这机灵鬼,徒弟的名字还没报上,倒问起师父的名姓来啦。”
“您肯当我师父了?”他扑闪着眼笑道。
女子嗔怪地打了一下他的脑袋,“我若不当,你又要死皮赖脸地在这跪上几日,碍着我练刀。唉,教我拿你这烫手山芋如何是好?”
她一袭雪衣,腰间悬一莹白如玉的长刀,面上薄纱飞扬。其人有如天仙下凡,飘渺全无烟火气,一颦一笑秋波送,一举一动拨人情。除却那好似老人般的垂朽嗓音,怎么看都是天下最完美不过的人物。他一时看呆了,不知该作何言语。
女子俯身望着他,笑颜百媚生娇而不失清丽。她一字一句说道。
“那我告诉你——我叫玉求瑕,从今日起便是你师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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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嚓。
喀嚓。喀嚓。
这是竹木被削去的声音。
少年仆役睁开眼来时,耳边便萦绕着这样的声音。他此时正躺在钱家庄的廊上,两眼直直望着深黑的房檐与黛色的天幕。两手剥筋抽骨似的发痛,方才出刀时鲜血迸流的不适感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直起身子看了一眼两手——被包扎得齐齐正正,系结的手法他熟悉得很,看来是出自左三娘之手。
竹老翁坐在他身边,正用他那把长刀有一下没一下地削着手里的竹棍,缠绕在王小元耳边的喀嚓声便是来源于此。独孤小刀劈裂了绿竹棍的末梢,竹老翁便怀着沉痛之心修整着他这宝贝竹棒,不知觉间东方已现破晓之辉。
一边修着竹棍,老翁一边喃喃道。“唉,名姓之事真是难以分清。”
王小元才从昏睡中醒来,也不知他在说什么,只迷糊问道。“什么?”
“有些人死了,但名字还活着。名字能代代相传,到头来叫这个名儿的却非这个人,你说可笑不可笑?名是物,人总觉得自己高于物,故轻贱物,结果人身死而物在,你说可悲不可悲?所以名不副人,一人数名、数人一名的现象会存在,也着实不奇怪。”
少年仆役闻到了些微酒味,看来这竹老翁因为自己的宝贝竹棍被削去一截而心头大悲,喝了一通豪酒,现在开始打着酒嗝说些胡话了 。
王小元傻笑着应他。“您是在说黑衣罗刹的事么?”
黑衣罗刹不过是个名号,若有恶人存心借用也无人能辨识出来。说来奇怪,如果是玉白刀客的名号遭到冒用,那么谁都会立时表示真正的玉白刀客才不是这等孬种,但黑衣罗刹可没这个待遇——没有人会关心恶人的名姓究竟为何。
竹老翁哈哈一笑。“是在说老夫的事。小娃娃你可不知,咱们家男子代代都叫‘竹翁’,都得使这缕竹棒。若是四世同堂,便给家中儿男起名‘竹老翁’、‘竹伯仲叔季翁’、‘竹甲乙丙丁翁’。啧啧,那场面可真是热闹。”
王小元想象了一下二十个竹老翁挤在一堂内牙牙学语的情景,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所以,就算哪一日小娃娃你见着了另一个’竹老翁‘也莫要觉得奇怪。”竹老翁道。“那是和老夫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哩。”
少年有些懵懂地望向庭中。他似是有些明白竹老翁所说之话了。名字与人对不上是常有的事,就像竹老翁不止一个,玉求瑕说不准也不止一个…他如此想道。
他恍然回想起那些关于玉白刀客的江湖传闻。
有人说那是一位貌比洛神、沉鱼落雁的绝世女子。
有人说玉白刀客武艺绝伦,却甘心隐居山林,与农汉育有几子。
而在天山门先门主玉甲辰的心目中,玉白刀客就是他那位无所不能、武德双馨的师兄。
这些传闻究竟何为真,何为假?
传闻中的玉白刀客与实际上的本人真是同一人么?传闻中的黑衣罗刹又与实际存在的其人有何区别?独孤小刀在说书人口中是行走南北,除恶扬善的豪侠人物,可就在昨夜他与罪大恶极的黑衣罗刹站在了一起。
王小元想起金乌曾如此说过:“江湖传闻皆不可信。”
的确不可信。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