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与药)流芳易成伤

群青微尘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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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年前,渔阳同乐寺。

    秋风瑟索,碧云凝暮,八角亭外败叶空阶,花影碎落。满眼望去皆是潋滟秋光,蕙草沉色。却又见林影间有几个黑影好似顽石般纹丝不动,黑漆如墨,分明是几个身着窄袖戎衣的刺客。

    但见他们脸上覆着各异面具,既有如同黑炭扑面的食唾饿鬼,更有四眼两口、面似琵琶的惕鬼与乌娑哆罗迦。这些异形鬼面的刺客皆默默跪伏于地,朝着八角亭的方向垂首静候。

    亭门紧闭,却锁不住其间几丝痛泣悲哭。时不时有人扯着嗓子惨惨叫一声,却又倏地被掐了回去。长久静默之后,忽地传来“吱呀”声响,漆得朱红的木门微启,一个蜷成球状的人儿滚了出来。

    那人身上也着黯色戎衣,青紫的面上文着如意纹。只可惜他此时口中不住涌出白沫,两眼急凸翻动,四肢抖颤半晌后方才软软垂下,竟一命呜呼了。

    “姐姐,这山砒/霜与红信皆用过,还要用甚么药?”但听一个柔俏嗓音从亭门后传来,似是出自少女之口。

    “我的好妹妹,姐姐还想再见一次食了蛇天茶的人会是何等模样。上回让火十四试了…他流了一地涎水,僵得梆梆硬硬,连使刀割也分不开四肢。你说好笑不好笑?”另一个女子出声道,她声音婉转动听,听来却透人心寒。

    少女抚掌轻笑道。“那便再寻个人来试试!”她身着皂黑对衿袄儿,尺宽金边裙,梳着对俏丽双螺髻,面上泛起牡丹初折般的红霞来。女孩儿出了八角亭,眼角往跪在地上的刺客们一瞥,便指着一人道。

    “忧摩陀,过来罢。”

    戴着恶鬼面具的刺客迅速立起,又微微欠身道。“是,三小姐。”

    三小姐将捣了黄花的药臼微倾,倒出一杯剧毒的汁液来,对他嫣然一笑道。“你来试试。”

    蛇天茶素有“断肠人”之称,倒不是忧思断肠,而是它真能断人肠。戴着忧摩陀鬼面的刺客略微一顿,瞥了地上僵伏的同门尸首一眼,仍然接过了那杯毒汁。

    “慢着,”三小姐忽而扶住了他的手,蹙着秀眉问道。“我还没问过你所属何部呢。”

    “土部二十三,善机巧,以六子联方杀人。”刺客答道。

    兴许是要饶过他性命。刺客漠然的脑海中一瞬间闪过这样的想法。候天楼虽信佛,却依着道家五行分了金木水火土五部,各司其职。楼主虽无慈悲,却偶尔会对每部内的佼佼者网开一面。

    不想少女连眼睫都不曾动一下,撇嘴道。“好生难记,喝了这杯吧。”

    再冷静自持的刺客都抵不过烈毒。饮了蛇天茶汁液后,一阵非人似的痛嚎忽而从忧摩陀鬼面后传来,土二十三只觉得五脏六腑似被绞尽,不一时全身便涌起黑气,大张着口魂归西去。

    少女见他已无动静,笑盈盈地转身向亭内问道。“姐姐这回可看得称心?”

    “毒还不够烈。”亭内女子说。但见两道朱扉轻启,现出亭内光景来:一尊披锁子甲的金身楼至佛持宝杵而立,本是祥云卷草的背光处被墨笔涂抹,囫囵画出些毛骨悚然的恶鬼来。而在七面鬼画中,有一位山文甲覆身,护心镜处悬着蓝靛夜叉面具的女子。

    夜叉鬼面巨口獠牙,凶暴非常,却镇不住女子绰约风姿。她款步迈出八角亭,每一步都听得浑身铁甲铿锵声,震得人心旌摇动。

    原本跪在亭口四围的刺客一见她便纷纷垂首。“参见左楼主。”

    此人正是候天楼主左不正。

    世人皆忌惮其所作恶事,称之为“夜叉”。其人却生得一副乌目朱唇、肤如凝脂的美貌,正可谓艳色绝世,风华绝代。无人能看出她芳龄几何,因其时而如豆蔻少女般天真残忍,时而又似老妪般暮霭沉沉。

    一见左不正出了亭来,少女眉欢眼笑,问道。“是匀的水多了么?下次我少放些便是啦。”

    左楼主状似亲昵地搂住三小姐,在她耳边细语道。“三娘,好妹妹,你还未经人事,不知这世间最烈的毒为何。”

    “蛇天茶还不够毒么?”

    “比起那最烈的毒,可谓小巫见大巫。”

    三小姐又道。“我听闻南越有见血封喉,大理有雪上一枝蒿,这些都比不得那毒么?”

    左不正轻轻笑了一声。“这些不过是最劣的毒,不过疾痛片刻,便能教人与世长辞。那毒可能剥你的筋,抽你的骨,教你生亦无门,死亦无路。浮生万日,日日如履刀山、浸血池。”

    三小姐听得吃惊,赶忙捉住她的手问道。“姐姐,你便告诉三娘那毒姓甚名甚罢!”

    这少女潜心医理,又对毒材极为精通,此时听闻有如此厉害的毒顿时难抑好奇之色。

    “是‘情’一字。”女子勾唇笑道,“‘情’便是这世上最烈的毒。纵然身成白骨,依然藕断丝连。无人能解,也无人能逃。”她细细地摩挲着少女面庞,柔声道。“三娘,终有一日/你也逃不得。”

    三小姐却对这答案不甚满意,吐着舌头道。“又说些怪话来骗我,三娘只爱草药医书,怎会钟情于人?”她瞧瞧左不正的神色,忽又大胆道。“姐姐且听我说,我近日来托木十一、水十六在广信寻得花溪草。此草/我从未使过,听闻抹在伤处便成剧毒,不知姐姐可再借我几人试试?”

    左不正和煦笑道。“自然可以。此毒可抹在匕首箭镞上,大有用处。”

    她起身扫一眼跪伏在四周的刺客,方才与三小姐温言软语的神色倏忽不见,换上一副残酷的冰冷面孔来。“下次任务中若有伤者,即刻送到药房。”

    刺客们明白若仅是皮肉伤都得去试那剧毒花溪草,一时浑身紧绷,却只得低头应道。“是。”

    左楼主又向三小姐柔和一笑。“三娘若要再寻些试药的人,尽管和我说。”她美目中暗华涌动,现出惊心动魄的艳丽来。“我绝不会亏待你。”

    -

    候天楼中无人不知左三娘这个名字。

    她是候天楼主——“夜叉”左不正最疼爱的小妹。左不正可以暴虐无道,对世间无心无情,却也得给她几分怜惜。这位流连于药房的三小姐成日与毒草医书为伴,未得见过世间常态,性子里便也带着一股天真无邪的残酷来。

    左三娘的闺房不似寻常女子般置着绫罗香帐,甚而连屏风也无。门旁放着步磑,杵臼、药书零散一地,几个家机布袋里满满溢着采来还未分净的药草。她一进门,便看到两个暗卫女子向她垂首道。“三小姐,木十一、水十六已回来了。”

    三小姐拍手笑道。“来得正好,我正有些药还未试过呢。”

    房中置着一巨大铁笼,几个面容扭曲、手脚痉挛的人被鼓囊囊塞在其中。一见三小姐娇艳欲滴的秀美面庞,他们忽而牙齿格格战战,撼着铁柱拼命抓挠,似是想从笼隙间挤出去。

    “今日不试猛毒,你们怕什么?”三小姐奇道。殊不知这话在试药人耳里听来更为可怖。他们现在只愿快些超生,再也不用受这般惨无人道之苦。

    她吩咐木十一、水十六磨了橡果粉,裹着草药一齐喂到他们口里,再细细看他们腹胀痛嚎的神情,提笔在簿上记下。今日她却顿了顿笔,不如往日写得顺,心里一直记挂着:那求生无门、求死不得的“情”究竟为何物?

    她搁笔问道。“木十一,甚么毒能让人难生难死?”

    木十一人如其名,正是候天楼“木”字部里的暗卫,位列十一,最善毒杀。此时少女一问,她便面无表情地答道。“金刚石粉是慢毒,死得不快。说到药理三小姐自是要比我明白一些。”

    少女又问她。“那有无死后仍解不得的毒?”

    水十六冷冰冰地答她。“小姐说的可是墓毒?”她出自“水”部,位列十六,擅长易容变装,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街头巷陌乃至官宦府邸杀人。

    这并非三小姐想要的答案,她轻轻柔柔地叹了一声,道。“不与你们说啦。你们成日板着张脸,说来的话又无趣,闷!”

    “候天楼中人不得言笑。”木十一道。

    “若无三小姐与楼主之令,不得多言。”水十六说。

    三小姐撅着嘴问她们:“那我向你们发令,你们不论如何都会听啦?”

    两位暗卫女子齐刷刷跪下,道。“正是。”

    女孩眼珠一转,用左手点着木十一,右手置着水十六说,“木十一、水十六,你们打一架罢,谁先伤着我便用花溪草试她。”

    花溪草遇伤则成剧毒,两位暗卫心知肚明,却不敢违抗。木十一拔出短刀,寒光淬毒;水十六将缠在腰间的长鞭一解,舞出簌簌风声。

    趁她俩兵戎相见,三小姐溜出了房门。她往四下里一望,见无守卫的黑衣,便放心大胆地在寺中闲晃。

    无人之时,寺里仿佛是死的。飞阁重檐将日光笼住,朱漆直柱上斑斑驳驳,蒙结蛛网尘灰。银杏树影凝滞不动,黯黄树叶翘在浅淡日光里,仿佛一幅灰蒙景画。

    三小姐看得心闷,又从观音阁处折了脚步回来。前几月寺中走水,险些烧没了阁三层。阁中央的观音巨像凸露出来,此时正从阴影里以一只眼悠悠望着远方。然而这慧眼只教人惧怕,因为其头上顶着的十面泥塑小观音像皆被人用铁棍捅在口里,其上悬吊着衣衫褴褛的干尸。

    一片沉凝空气中,干尸纹丝不动,在日光照耀只在地上投下几块儿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斑——那是忤逆候天楼规法的叛徒,被左楼主一掌掏了心后吊在那处。

    虽然面庞干干皱皱,三小姐还是很快认出他们皆生得同一张脸面。这也难怪,依楼主喜好,候天楼中的女子都与左三娘面容相近,而据说男子也皆与左楼主念念不忘的旧情人生得相似。不管是用洗颜药还是人/皮面具,左不正偏要进入候天楼的每一人合了自己心意方成。

    “三小姐。”有人在背后唤她,是木十一。

    她身上遍布鞭伤,一张与左三娘极像的面庞上也多了几道口子,鲜血汩汩冒出。看来她与水十六的比试结束了。

    “是你赢了?”三小姐问。

    “不,正是输了,才赶过来任小姐处置。”木十一道。即便要她试毒,她也一脸淡然,毫无惧色。

    三小姐蹲身下来,撑着下巴别扭道。“唉,我是想试药不假。可又不想试你。”她眉头一拧,现出几分少女的娇气来。

    暗卫女子问。“可是木十一不合小姐心意?”

    “你可知我为何最爱毒草?”三小姐忽而问她,见她摇头后方才咯咯笑道。“因为你们皆僵僵不似活人,唯有在毒入骨髓时才会痛嚎悲哭。我便是想见一见你们这番面目才要来抓你们试毒的。”

    她说得轻巧,似是丝毫不将人命放在心上。可木十一听了只欠身道。“若是此命能供小姐消遣,木十一甚么毒都试得。”

    三小姐见她眉头不动,一点害怕也无,心中更为火恼,当下便撅着嘴气呼呼地甩袖离开。木十一跟上来时她便撒开腿绕着楼阁跑,待到了树影葱茏,不见人烟处才缓下步来。

    她心里气恼,又颇不服左楼主所说的那“情”毒,心里打定要制出世上最厉害不过的毒来。此时一想房中还有未调制好的毒,又想返身回房去了。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一阵响动。

    枝叶哗啦作响,似雨般散下卵圆的青黄叶片来,有一个身影轻捷地从树间落下,往枯叶地上滚了一滚,轧出一片轻灵脆响。

    那是一位身着漆黑短帔的少年,看来不过十三四岁。他口里衔着支鲜红欲滴的棠棣,一对墨黑暗沉的眸子微微往她身上一瞥,又好似飞鸿点水般掠开了。

    但见这少年额上还贴着几片欲掉的山楂叶,怀中满满抱着一簇红果,原来是他先前在树上偷吃,溜下树来时正好被三小姐逮了个正着。

    左三娘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满怀,一时张口结舌不知如何言语。“你…”

    少年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又拾了些棠棣塞入口里,面颊鼓动,像是饿鼠一般。平日在寺中的刺客皆依楼主之令戴着鬼面,可令三娘颇为惊诧的是这少年却将面具拿在手里作盛红果的瓢盆使用,好不随意。

    “三小姐,若要试药可找不得此人。”木十一忽而出现在她身后,伏在耳侧叮嘱她。

    “为何?”女孩儿双目圆睁。楼主从来任她顺她,她要取楼中何人性命向来易如反掌,不想却使唤不得这少年。

    木十一道。“此人属‘金’部,列第五,主兵戈杀伐。”

    她们言语之间,少年将枝上的红果囫囵拔了,自顾自地塞了一捧入怀里,一眼都不看这两人。

    左三娘看一眼那少年,只觉得他普普通通,又看来年轻,不似个手上染血的刺客。便又笑嗔道。“‘金’部的人我就动不得啦?我看姐姐也莫怪得我。”

    “非也。”

    木十一以凝重神色道。“…他是‘罗刹’金五,候天楼现任少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