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与药)流芳易成伤

群青微尘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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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之后,左三娘便千方百计地要给金五下毒。

    她先是向刺客们打听了金五的行踪。金部有位带着覆障阿修罗面具的刺客,位列十八,使偃月刀。虽说候天楼刺客皆冷面无情,但也有个别奇葩例外,这金十八便是一位。

    金十八嘴多,常板着脸将旁人家底抖个一干二净。再加上他平日又与少楼主走得最近,三娘一问便将金五每日会去哪处偷果摸鱼吃、晚上又哪儿闲晃皆讲了个一清二楚。

    听闻金五夜里时而会在观音阁逗留,三娘大喜,忙往苇薪里添了些樟脑、雄黄、砒/霜,又混了几种毒物,就等那少年点了灯后将毒烟吸将进去,一命呜呼。

    没想到两三天过后,金五依然安然无恙,每日依旧在甘薯地里翻地瓜和蝈蝈吃。

    三小姐方才知道他们刺客皆是摸黑走路,立在观音阁的庭燎不是用来照明,而是用来藏刀的——若有人进犯,便从苇草里抽出一把刀来斩人。

    女孩儿大为气恼。几日来她往金五房内丢过毒香包、往门扇缝里夹过毒针,那少年却似是看穿她心思一般尽数避过:三小姐往房里灌毒气时他躺在在瓦上数星星,房内能不碰的物事便一根手指也不去动。

    久而久之金五也习惯了。

    他白日里便溜下山门去,随手牵一匹快马去盘龙山脚下的溪河里捉鱼,任三小姐在他寮房里乌烟瘴气地胡闹。夜里也不回寺中,便枕在枯叶巨石上打瞌睡。

    ——直到有一日左三娘径直找上门来。

    盘龙山红枫明艳,层林尽染,秋色浓烈燃于斑斓叶间;又有怪石嶙起,清泉淙淙。那时金五方削了一筒矮竹系上细麻绳,丢入山泉里等鱼儿上钓,又拾了些小石去漫山遍野地打鸟。

    待三小姐来时他卧在石上,两眼微睁微闭,口里叼着的鱼骨头摇来晃去,一派赋闲自得的模样。

    三小姐下了马,凑到他身边娇娇媚媚地一笑。“五哥哥。”

    金五睁开一只眼看她,眼神淡漠,实话说,这个称呼着实令他胸口直翻酸水。

    “三娘这几日对五哥哥思来想去,辗转难眠。一想到五哥哥在此风餐露宿,便恨不得要和哥哥同甘共苦。”三小姐柔声嗔道,伸出玉葱般的手指扯着他衣袖,又隔着绸布将他身子细细摸过一遍,故作惊态道。“几日不见,不想哥哥竟瘦了这么多!”

    “…屠户掂肉斤两都没你摸得准。”金五面无表情地说。

    三小姐装作听不懂他的话,格格笑道。“那是因为三娘把五哥哥放在心尖尖上,哪怕掉一根头发丝儿都心疼得不行。”

    她忽而拍手唤道。“木十一,替我把午膳给五哥哥摆上,莫要让他等急了。”

    暗卫女子应声而现。也不知她是从何处掏出一个桐油泥竹丝篮,恭敬地放在地上。盖子一掀,里面放着五个彩瓷碗,每个碗里都溢出丝丝香气来。

    三小姐笑盈盈地用手指点着道。“香橙菊花蟹,秋油红煨肉,糯粉团,红枣芝麻粥,糜子酥果条,哥哥要吃甚么尽管挑。”

    五个小巧彩碗里正依着釉色摆着相应食点,这碗金贵,里面的食点也便宜不到哪儿去。金五略略一扫便阖了眼皮,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眯起一条眼缝来偷看。

    这可比泥巴味的地龙好吃多了。他咬着鱼骨头想道。

    这几年他什么都吃过,就是没正经坐在桌前用过一回膳。方才还用草根树果胡略填塞的肚子又不自觉发出一点饥声来。

    三娘见他的目光略有些犹豫不决,又是甜甜一笑。“五哥哥莫非是怕里面下了毒?”她取了双筷子,先夹了些肉丝放入口中咀嚼,待咽下后笑道。“瞧,三娘先试给你看啦。”

    金五看她神色无恙,眉头却微微蹙起,露出一点怀疑之色来。他一翻身坐起,盯着三娘和那漆篮半晌,忽而摇头道。

    “要你试毒有何用?若你先服了解药,怎么试都不成问题。”

    三娘听了微微色变。“你若不信,可让木十一也试试。”

    金五道。“木十一是你的人,你服了解药,她难道也没机会服解药么?”

    这话还真戳中了三小姐心里痛点。菜食中的确下了毒,而她也的确为了以防万一让自己和木十一先服了解药。怎料金五在偷袭暗杀之事上可谓老奸巨猾,一眼就看出其中诡秘来。

    黑衣少年见她面色微白,抿着薄唇不说话,便道。“你俩都当不成试毒对象,那换一个便是。”他翻身跳下巨石,往岩侧唤了一声。“狗肉,过来罢。”

    三小姐正奇怪他唤的是何人,忽见一条毛绒绒、喙生乌灰的海獒从石后飞扑出来,直绕着金五打圈儿。瞧它尾巴舞动、吠声明快的模样,显是与少年极为亲昵。

    一见那大犬,三娘惊骇道:“乌嘴,你怎么在此处!”

    这海獒正是左三娘的爱犬乌嘴。这几日她成天琢磨着如何给金五下毒,无暇去理会它去何处兜转,不想竟是与金五待在了一块儿。

    金五淡淡道。“我挟它过来的。”

    一手牵马,一手挟狗,这幅图景一定颇为古怪滑稽。可三小姐此时并无发笑的心情,她失色道。“你叫它‘狗肉’!”

    “那是早晚的事。”金五说。“在我酒足饭饱的时候,它是你的乌嘴;待我肚饥,它便是我的狗肉了。”

    说着他蹲下/身来,拾了两根树枝作筷——怕三娘带来的筷子上有毒,夹了些食点塞进乌嘴口中。乌嘴不知此举是为了试毒,欢快地用舌头卷着吃食咽了下去。

    三娘又惊又怒:“你怎么拿它来试毒!”

    “有毒才叫试毒。既然饭菜没毒,你在怕些什么?”金五挑起眉头来看她。

    少女立刻抿了口不再言语。

    约莫半柱香的时辰过后,乌嘴依然活蹦乱跳,三娘方才气闷闷地道。“哪里有甚么毒!五哥哥,你这可折煞了人家的一番好意。”

    她柳眉弯弯,一对秀丽似月牙的眼已现出些羞恼的红色来。

    金五却冷淡地道。“我忘啦。”说着便把五个彩瓷碗里的食点全都翻扣过来,倒在漆笼里,又说。“上半层无毒,毒都藏在底面,刚才几筷试不出来。”

    他又夹了几筷给乌嘴,谁知这狗不但不倒,反而更为生龙活虎。

    少年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对了,我以前曾遇过…这是连环五色毒。分开吃时倒看不出端倪,可当五样一齐下肚时毒便会相继而发,难舍难分。真是好妙的手法也。”遂把五样食点混在一块就要给乌嘴喂下。

    三娘自知再也瞒不过去,赶忙抱着大犬哭闹道。“你好狠的心!竟百般揣测女孩儿心事。我哪有给你下毒?好不容易从水十六那处学了些厨艺,想着总算能给五哥哥做些好饭好菜,不想竟被你这般中伤!”

    金五知道下毒手法已被他猜中了,左三娘无奈之下才出此撒泼闹事之举。

    他把树枝一扔,又躺回巨石上,闭着眼道。“比起人命,你倒是更爱惜一条狗。”

    左三娘见自己下毒计策已被拆穿,索性与他撕破面皮,冷冷笑道。“你们不就是一群野狗么?候天楼刺客的性命,不见得比一条狗高贵。”

    金五睁眼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穹,喃喃道。“那你算甚么?野狗头子?”

    他打着呵欠,又摆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有些人活得像丧家之犬,但他生来未必是…或是说,死时也不会像条野狗。”

    纵使五官神态皆冷淡如常,这时候的他倒显露出一点无谓的悲哀来了。

    少女啐他:“那又有什么分别?天下怎会有种瓜得豆的荒唐事儿?生来是过街老鼠,死后难道就不是了么?”

    她拍着胸脯对金五说。“别忘了,你们刺客的贱命可是交由我掌管的,我要决定你是生是死可是易如反掌。”

    金五摇头。“若真如此容易便好了。”

    三娘不知道他为何会说出这句话,只知道他在说此话时似是轻轻缓缓地在心底叹了一声。心里的叹息是听不见的,但她却能隐约察觉。可能她也在不知觉中也对此有所喟叹,方才听得他的叹息声。

    她看金五直勾勾地盯着碧空,没一点要理她的意思,不禁在惊气间又生出一点困惑来。

    于是她也挨着巨石坐下,学着他把目光往天穹上放。只见晴空万里,天高鸟飞,除此之外空空落落,好不无聊。

    看天的人不过看三件物事——云和鸟,鸟瞬息而过,云顷刻而逝,此外只剩下一片空茫。少年看的正是这片空茫,因为他的心里早比这更为空落,更为渺茫。

    盯着那片晴空,三小姐忽而问道。“我要如何做,才能教你听我的话?”

    “怎样都不行。”

    “为何!”她忍不住厉声问道,“为何你就不行?”

    她在候天楼中素来备受楼主与众人宠溺,不曾体会过被冷落违抗的滋味。这少年越是不顺她的心,她便愈是对他在意。

    “你就当我是条听不得人话的丧家之犬。”金五咬回了那根鱼骨头,含糊不清地道。“既然生不由己,这辈子只求死不由天。”

    他此时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却已经谈起身后事,不知该说是幼稚还是老成。

    总而言之,三娘从那黯然无光的漆黑眼眸里看不出任何波澜,一片墨色下似是饱藏风霜,冥宁有如阅遍世间炎凉。

    他俩沉默了半晌,三娘撑着下巴喃喃道。“金五呀金五,你真是令人火恼。”虽然口上这么说,但她的气已渐渐随着云动鸟飞而消散了,空余一片难以言说的烦恨。

    金五不说话。

    不是已沉沉入睡,便是他默许了左三娘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