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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三娘提着几个浅黄桑皮纸药包儿轻快地挤回梨阁前,阑干上却已不见了那个慵懒晒日头的人影。她略微一怔,回首时却望见对面酒肆二楼的碧绿竹栏与青帘里影影绰绰地坐着二人。
微风拂过,绢帘摇曳,从隙间露出些许光景来。三娘看到了少年漆黑的衣衫与苍白的侧脸,日光透过竹篾落在他脸上,明晃晃的。她顿时认出那是金五,于是不顾紫衫小厮的拦阻,惊喜地跑入酒肆,“噔噔”上了楼梯。
此时肆内,金五正愣愣地望着酒案对面的白衣人。良久,他才迟疑道:“镇国将军…嘉定宁远侯?”
怎会不认得!凡是大中之人都知晓宁远侯威名:三度收守边陲玉门,平定大蕃,传闻仅凭一杆银枪、一匹白马入敌,能战个百来合杀得瓦剌人溃不成军的威风人物。
即便是庙堂中人,武林盟主武无功也得尊他一声前辈,甚而在江湖榜上留了他一席之地。人常道:“宁远侯金震战无不胜,力比刑天。”甚而有人将其画作门神贴在门页上,以求平安。
金五知道左不正一直对其人耿耿于怀,驻守海津的赵士允军已教她头疼,而名动天下的宁远侯更是她向来想扳倒的人。此时一听此名,他不禁心中一动。
白衣人不知道他为何如此诧异,笑道。“公子果然听过此人。”
不知为何,金五只觉得冷汗潸潸而下。这几个名字似一把重锤,要在他心里实实地砸出个凹儿来。
不仅是宁远侯,其后的每个字在他听来好似蒙尘忽地被仔细拂开般,像是在何处听过,带着令人怀恋的陈旧味,却教人解不出其中心绪。
正当他发愣时,只听得一个俏生生的嗓音传来:“五哥哥,你怎么背着我在此处好吃好喝?还是与位漂亮姑娘…”
只见纱帘掀动,探出一张笑嘻嘻、红扑扑的脸蛋儿来,正是先前挤到街头巷里玩耍去的左三娘。
她此时提着药包回来了,却见她家黑衣罗刹不知怎的跑去与人饮酒,又想起之前金五对她冷言冷语的模样,不禁心下又妒又恼。
白衣人在一旁笑意盈盈地开口。“在下是男子。”
三娘将他再仔细瞧了一番,大惊道:“我瞧你身姿优柔,比外头那几位西域姐姐好看得多,怎么就是个男子?”
那人叹:“师门功夫以阳柔为主,在下也是不得已。”
三娘笑道:“甚么功夫?能练到这般地步,真是羡煞世上姑娘们。”她眼珠一转,见此人是个男子便放下心来。
于是她提着桑皮纸包蹦到金五身边,向他夸耀道。“五哥哥,你瞧,我拿着铜钱去药房取了些药,又借店头的磨杵配好了药末。”
金五却神色恍惚,凝视着桌上杯盏一动不动。经三娘推搡拉扯,他方才如梦初醒,信口应道:“嗯。”
女孩未曾见过他显露出如此迷蒙的神情,心里不禁惊诧,面上却依然笑意逢迎,“我见城中有人犯了红斑瘟,便试着取了几味药,不知能否解得那病症,方才还给他们送了去。”
金五终于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她手里的药包,道:“这回不是毒草了?”
“怎么,不毒你一下便身子痒了么?”三娘笑道。
她忽地觉得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喜孜孜:她未曾想过,不以毒杀人也能如此愉快!一月前千僧会那夜,她曾因手边仅带了毒草无法救金十八的伤势而恼恨不已,此时这恼恨总算因助人医人的事儿消散了。
白衣人先前在静静地看他们二人说话,这时忽地谦和地伸掌递向三娘,发问道:“这位姑娘是…”
黑衣少年犹豫了一下,他在肚里搜刮了一番说辞。“是我妹…”
三娘却忽地笑逐颜开,挤过来小鸟依人地缠着他臂膀,抢先道:“…是他未婚妻!”
金五看了她一眼。
三娘此时向他扮了个鬼脸,吐着舌头更抱紧了一分。这女孩儿像块牛皮糖似的,怎么也甩不开。金五早领教过她的娇蛮任性,便默然的扭过了头。
那白衣人略略一惊,抱拳道:“在下看公子和姑娘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祝…祝你们百年琴瑟,永结同心。”他似乎未曾向别人贺过喜事,一时吐不出甚么好词儿来。
遭三娘一抱,金五只得换了手使筷子,冷淡道:“不用。你若是祝我俩二心不同、各不思量倒还好些。”他莫名奇妙多了个小媳妇儿,只觉得甚是无奈。
金五忌惮左不正,却觉得左三娘虽是那夜叉的妹妹,倒并非是个本性极恶之徒。她不过是不谙世事,无人教她何为善恶,若是加以点拨便不会走上邪道。
三娘眨巴着眼来回看他们二人,惊奇地趴在金五耳边道:“五哥哥,你怎么与他喝起酒来了?他是你何人?”
金五道:“路上遇到的,不认识。”
三娘去揪着他使劲摇晃,俏脸上落着羞恼的红云:“你骗我!若不相识,你怎么与他饮酒饮得如此开心?连陪我去买糖堆儿都不肯,小气鬼,大骗子!”
金五皱眉,反而一把抓住她的手,凑近了咬牙切齿道:“你哪只眼看到我开心了?”
“啊呀,你生气啦。”三娘奇道,她从未见过金五除在左不正面前会如此动怒。这少年像一汪无波深潭,素来激不起水花,一张脸常冷冷地拉着,仿佛世上无一事能让他展颜欢笑。
金五说:“不错,我快被这傻儿给气死了。你与他来坐上一刻钟,准能被此人气得七窍生烟。”他忽而抓住三娘衣袖,对她说悄悄话:“快使法子把我从这儿整走。”
“法子?哪来的法子?”三娘见这不可一世的金五终于有求于她,心里又是一喜,口上却仍卖个关子要逗他。
金五有些急了:“怎样都行!能从此处脱身就成。”
三娘笑道:“你叫我一声‘三小姐’,我便允你。”
“想得可美,想趁机占我便宜?”金五咬着牙瞪她,倔着不肯松口。
他俩正咬着耳朵,这助人脱身的法子居然不请自来了。只听楼下忽地传来杂乱喝声,随即便是胡姬惊呼、堂倌惨叫,木桌长椅翻倒破裂,瓷碗落在地上碎成几瓣儿的清脆响声。
有个粗野声音大喝:“老子是海津第一霸孙爷爷!这里是不是来过个穿得乌漆抹黑的贼骨头?叫他出来,老子要抹他脖子!”
又有几道熟悉的声音高声狂笑:“公子!咱们抄的家伙到了!弟兄们,咱们得为被山楂籽儿打肿的老郑报仇呐!”
左三娘探头一望,便捂着嘴看向金五,怯怯道:“…五哥哥,那群地痞又来啦。”
只见楼下凑着一群抄着锄头、菜刀、扫帚杆儿等破烂家伙的地痞,正东张西望,往人堆里寻有没有黑衣少年的身影。原来地痞们自欺侮了左三娘、向白衣人寻麻烦而被金五阻止之后怀恨在心,还真去抄了家伙找回来报仇。
他们先前拾了金五撒下的铜钱仍不餍足,心想这小子出手阔绰,身上定携着更多钱财,便想回来再敲一笔。
白衣人也好奇地去看了一眼,又坐回来道:“这些人莫非都是公子仇家么?”
金五不理会楼下喧嚣,自顾自地夹菜饮酒。“都是歪瓜裂枣,无需在意。”
那人却拱手笑道:“在下正愁如何报答公子施酒之恩,这下可有着落了。”
他忽而起身,又向金五深深作揖。“在下未曾想过在离开海津之前尚能遇到像公子这般心地仁善的好人,此次一会真乃玉某之幸也。在下也不好再耽搁公子时辰,现下需动身了。”
这番客套话听得金五直起鸡皮疙瘩。甚么幸不幸的,光是身为黑衣罗刹的他被称作“好人”“仁善”,这事便能大倒胃口。但一听这烦心鬼要走,他又乐得轻松,连忙摆手道。“再见再见,不送不送。”
白衣人沉思片刻,只见他低头去看腰间长刀,不一时便将刀上挂着的饰物解了下来。金五只觉得那人忽而握住了自己的手,旋即掌心一凉,一枚玉佩塞了过来。
玉佩边缘已有些磨损,但仍看得出那是只怀抱海棠的玉兔,灵动可爱。白衣刀客笑道:“这枚玉佩送予公子,以报一酒之恩。”
金五拎着那玉佩左瞧右瞧,也不觉得这小破玩意儿值几个钱,心里打定待这人走了就把这块玉随手打发给街边的叫化子。殊不知此物贵重,若是有天山门弟子在此一定会大惊失色:这象征门主之位的玉饰怎么就如此轻易地拱手让了人!
白衣人解了玉佩,顺势握了刀柄。他此时扶正了斗笠,又对金五笑道:“公子,有缘再见。”
金五道:“有缘无缘,都不想再见了。快拍拍屁股到嘉定救你的人去。”
白衣刀客轻笑:“若在江湖,终有一日会再相会的。”
他足尖一点,轻盈落在阑干上。但听这白衣人对楼下聚拢的地痞们高声道:“诸位大哥,你们要寻的那位公子于在下有恩,有甚么要向他寻的麻烦尽管冲着在下来罢。”
金五闻言,冷着脸一摔筷子,向他喝道:“谁要你替我出风头的?下来!区区几个蟊贼我还摆不平么?”
那人笑道:“公子有伤在身,不便动手,在下愿为代劳。”他语气谦和,料是谁听了都生不起气来。
楼下的地痞们叫嚷起来:“这不是那讨酒钱的穷酸小贼么?”“寻不到那黑衣小子,拿他来泻气倒也不错!”于是一群虾兵蟹将哈哈大笑,抄着破烂家伙们就要涌上楼来。
白衣人只平静地道:“诸位小心了。”
这“了”字话音未落,电光石火间,只听一声飒响,他腰间那柄长刀已然出鞘!
世间仿若找不到能描绘此刀的只言片语,因其人刀法已至精妙入微、化入圆融极致之境。刀身似笔,天地如卷,飘然洒墨,割去霜浓雪盛,写尽峥嵘云天。
那刀雪白似无瑕美玉,执刀的人也如玉般澄净出尘。一刀落尽,似是从空中忽地划了条墨线般,但听耳边轰然巨响,明黄梁柱倾折,歇山顶也被那状似柔和的刀刃削开一方天地!
这一刀劈出,竟是将酒肆如纸壳般轻易破开。不仅如此,便是连对门的梨阁阑干也被一刀削断,烟尘四散,街市里惊呼乍起。
金五倒酒的手僵住了,酒液从杯沿溢出打湿了衣衫也毫不自知。他此时心头剧震:他见过南北两派、东西二处百家名流功法,且不论是何等功夫皆能一眼习来。
但这刀却不同,他看不透这刀法。
这一刀最简单不过,是凡是习刀之人都会修习的起手一势,却凝着千锤百炼的气魄,势薄云天,仿若能斩落苍龙,不知究竟要练上几万、几十万还是几百万回方能如此信手使来!
那一刻,金五心里想的是:他胜不过此人!这种感觉忽而如黑雾般在他心里沉沉漫开,眼前仿若浮现出一道天堑,那是二人之间武艺之差距。
这种感觉与左不正给他的绝望与压迫感并不相似,若左不正是沉岩压顶,那这白衣人便如仰止高山,刀法精湛得教人心醉神迷。金五负黑衣罗刹之名,以百家兵刃赢过江湖第十的破戒僧,此刻却觉得破戒出食刀远不能及此。三百刀纷繁,却抵不过这人一刀惊世。
地痞们见此架势,吓得屁滚尿流,心道他们今日遇到的人怎么个个身怀绝世神功?于是又心虚地骂骂咧咧而去,转眼间作鸟兽状散。店家则对毁坏的门柱大为心疼,却也不敢去怪罪出刀人——能使出如此登峰造极刀法的人,有谁又敢在他面前置喙?
白衣刀客收了刀,温和笑道:“当面动武乃是件粗鄙事,实在对不住公子了。”他跃下栏杆,又对金五恭敬作揖道,“多谢公子今日关照,在下就此别过了。”
说着,此人扶着斗笠转身迈步。雪白衣袂在风里飘摇,遭日光一照竟似是浅淡了影子,随时要消散而去一般。
金五脸色惨白,忽而唤住他:“…慢着。”
白衣人回首,先是怔怔地望着金五,旋即和顺笑道:“怎么了?”
金五提起那枚玉兔模样的饰物,摇头道:“玉佩你拿去,我用不着。”
“但除却这枚玉佩外,在上实在再无值钱物事…”白衣人看上去有些为难。
金五倔强地摇了摇头:“我不要。”
见他态度如此强硬,白衣刀客也着难。他思忖片刻,忽而笑道:“那末,公子莫要将这枚玉佩当作谢礼,权当是在下典当在公子此处。”
“待在下哪一日回到海津…有幸再得见公子,”白衣人最后向他微微一笑,笑声似流溪潺潺,“到那时再向公子赎回这枚玉佩,如何?”
所谓将来的誓言最不可信。金五想,自己说不定那时已不在人世了罢。候天楼刺客的命从来最为无常,他连自己明日是否还活着都不知道。
但他只是闭了眼,将那玉佩一握收入袖中,淡淡笑道。
“…那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