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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三娘捧着碗药从灶屋里出来。树影婆娑,枝叶在月光下摇落一地浅淡的阴影。清风里挟着阵阵虫鸣,微凉似水。挑夫接客们在前堂里把酒言欢,声音隔着块帘布,不知为何听起来有些遥远。
她刚想转身往后堂里走,一个堂倌风风火火地提着柏木桶冲过来了,撞了她胳膊一下,险些教她洒了碗中汤药。
还未等三娘皱眉开口,那堂倌已如连珠炮般道起歉来。“对不住对不住,您还好么?瞧您未倒,我两腿也绷得笔直,那便是没事啦。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多谢多谢。”
三娘听得愣神,堂倌见她困惑,跳着脚着急道,“小二吩咐我来打两桶水,有个怪客牵了头怪马来,一口能吞一缸水。人怪马也怪,姑娘你说这怪不怪?我要是他,就给那马起名叫‘河马’。”
“是么?”三娘只是怔怔地点头,此时那堂倌上下看了她一周,诧异道,“姑娘,你怎地换了衣裳?”
“你这话甚么意思?”三娘蹙眉,“平白盯着姑娘家衣裳,还管得宽,我若是换了衵服肚兜儿都得禀报你么?”
堂倌却送了手里提梁,仔细地绕着她打转。“咱们记客的,客官要碟里花毛几粒、肘子几多都掂得清清楚楚,不然得挨账房教训。哎,我记得姑娘你方才着小袖褙子,滚金边红罗裙,梳个扁挑心髻,头戴玉宝花儿,还与账房问了许久话。”
“我…我方才都在灶屋里与你们那胖厨子借锅煎药用,怎么就跑去与账房说闲话去了?”三娘恼怒道,“胡言乱语要遭报的!”
堂倌拉长了脸道。“我赶着打水去,没那空隙胡说八道!说的是实话,自然也不怕遭报。你不是喋喋不休,在账房那儿对每间住客刨根问底么?唉,我得走啦,火烧屁股啦!”
他急冲冲地说完这话,便又用胳膊夹着桶跑往远处水井去了,只余三娘站在原地发愣。
三娘想:我方才都在灶屋里,怎地又来了第二个“左三娘”?她愈想愈不安,扭头往大堂里走去。
账房先生正在打着算盘,眼皮耷拉,烛光映得他脸上细纹深邃,似块瘦削干瘪的木头。见三娘走来,他先是漫不经心地抬首望了一眼,旋即两眼发直,满面细纹似是惊遽地跳起:“你这胡闹精,怎地又来了?”
“甚么又来了?这是我今夜第一次与你打照面。”三娘皱眉道。
账房横眉冷面:“你说甚么忘了住哪间稍房,问东问西,又硬是抢名簿来比来对去,想不记得你这肆意胡为的小姑娘都不得!”
平白遭训斥一通,三娘立刻撅起了嘴道,“我哪儿有闲情与你抢簿子?何况自个住哪间房怎地记不清,犯得着来问你这老朽木?”
账房先生眉毛发抖:“好,好,你若记不得,我来讲与你听。你拿了张凶小子的画像往我这儿寻人,还道若寻不到此人,便将候天楼恶鬼引来屠尽一店人。如此歹毒心思,若不是看你交纳银钱,我又怎会留你这小女娃在此!”
三娘脸色微白,声音减弱:“我…我未说过这话。”
“你怎未说过?”账房怒道,“你瞧了名簿几遍,又逮了几人细细盘问,听了东面稍房里的人名后总算两眼一亮,喜上眉梢,口中念念有词道‘金乌,金乌…原来现时是叫这个名字。’”
倏时间,三娘的心如坠冰窟。她明白了,就在自己转身去灶房时有人冒用自己名头与旁人打交道。而能轻易改易容颜、又对自己样貌如此熟稔的人恐怕只有一位。
“…是颜九变。”她喃喃道,忽而双膝发软。
候天楼护法,冒用黑衣罗刹之名四处屠戮之人。
她眼前发昏,心上似是挂了枚钩子,又痛又沉。她想到了金乌,心里更是发慌:那人近几日毒发,身子不好,虚弱得站不住脚,又怎提的起剑来迎敌?
左三娘拧头就往后堂里跑,神色惊惧匆忙,让方想厉声训斥的账房先生摸不着头脑,只讪讪道:“现在的女娃子可真不讲礼,话听半截,理半截都不认……”
药碗中汤药摇晃,在她香色袄子上洇开一片浅浅褐色。三娘走得急,心却更急,她愈想愈是胆战心惊。猛然间,似是有道惊雷在头顶炸开,她这些日子为解毒而茶饭不思,睡不安寝,头脑浑噩,此时却突然清明。
一阵恶寒飞速蹿上了脊背,三娘霎那间胆寒发竖。
她想起去阿罗汉寺时演心曾与她说:寺中古籍前几日方有芍药姑娘整理过。而她翻到的那医治一相一味的方子有涂抹痕迹,仔细想来那墨迹似是新近所添——
有人在她翻阅前改了那方子!
三娘脚步一顿,怔怔地停了下来。病坊中人虽多,却多是卧床不起的重患之人,三娘平日里替他们包扎上药,自然懂得他们伤势。演心平日也将药房门妥善锁好,将钥匙收在身边。只有她与芍药姑娘来时,演心才会为她们开门。
她想起芍药,那是个有着如花儿般浓烈美貌,却又清纯朴实的姑娘,看着年纪不大,却已成了家、有了女儿。小名…似乎叫阿药。
一股突如其来的寒风如箭般穿过红漆杉木门,掀起画帘,无情地扑在她身上。左三娘的心完全坠下去了,她觉得脚底连着道深渊,整个人在往下掉。但后来发觉原来是她腿脚发软,连站直的气力也没有了。
她拈起布帘一角,厚布帘子是天青色的,上边绣着秋海棠,在烛光里一晃一晃,黯淡得似是要枯萎一般。帘外却很亮,一轮银盘森冷地悬在天际,银白的月光甚而有些刺目,厢房外四角悬着的灯笼是白纸糊的,漫散出幽莹惨光。
三娘端着药碗迈出了一步。这一步沉重,像是鞋履里灌满了沙石。风很冷,她浑身的血液也凉得可怖。
后堂中央摆着张楠木长桌,被云雷青釉盆围起。山草郁葱的影子似几团浓厚的墨,在夜色里显得阴森。影子里似乎有着发白的月影,三娘走近去看,才发现是碎裂的白瓷,像雪片般星点布在地上。
有人忽而在她面前阴险却快活地笑。“三小姐,你在找谁?找他,还是找我?”
阴影里似是忽地浮现出一张鬼面,在黑漆漆的夜里惨白得吓人。那张脸五官齐整,却要比恶鬼狞厉。
青云拨散,月光下的一切显得愈发明晃。颜九变撑着下巴,两腿叠着舒服地跷在长桌上。他的眼睛幽黑,宛如两个深洞。
他身后是条石柱,石櫍上靠着一人,那人一边手被绸布条束起。若不是有这红绸条提着,此人恐怕已瘫软在地。三娘见到那人锦衣上的血迹,顿时骇然,失声道:“…五哥哥!”
颜九变在把玩着短刀,刃锋泛出如坚冰般的寒芒:“我听说少楼主因一相一味而形销骨立,本来不信,今夜见了却果然如此。”他跳起来,踱步至金乌身旁,眼神阴冷。“可笑。我两年来恨之入骨的人竟然孱弱如蝼蚁,像这样躺在此处任我宰杀。”
他抓起金乌那只被缚在柱上的手,猛一使劲,竟硬生生折了。三娘听得耳边传来咯嚓的清脆声响,两肩一抖,面无血色。然而即便是被颜九变折了胳膊,金乌依旧两眼紧闭,只是眉头拧在一块儿,从牙关间无意识地泻出几道微弱的呻/吟。
“你…你别动他。”三娘连连摇头,几乎站不稳脚跟。“你要作甚么?你若是要杀我,就把我的命取走。”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颜九变转着匕首,忽而握住了,“我要杀他是如此轻易之事。两年前的黑衣罗刹的确能一手遮天,与玉白刀客比肩。擎风掌黄默未能杀他,国手过文年杀不了他,就连玉求瑕也没法斩下他头颅。可此时我只需一把短刀,轻轻一划,便能了结他性命。”
他微笑着将刀刃按在金乌肩头,回头望向三娘:“三小姐,你可知我们刺客是怎么拷问人的?短痛不胜长痛,要一点点把人剁成肉末,从脚到头,从四端至躯干。下刀时也切忌疾、狠、力,而是像这样…”
颜九变慢慢地按着刀脊,刀刃没入衣衫,渐渐刺入皮肉里,初时渗出点血珠,可后来刀身上便蜿蜒开几条血舌,游到槽里,一滴滴往下淌。
尚在昏迷中的金乌颤抖起来,喘着气不安分地要挣脱,可颜九变却毫不留情地按着他的肩,一点点把刀刃送进他身体里。圆领边漫开了血花,腰线袄子变了色,在月光下是一片刺目的鲜红。
三娘疯也似的抛开药碗,任白瓷在地上碎开了花儿。“你住手!”她发狂般扑上前去,“你再动他…我……”
颜九变却忽地大笑:“你再过来一步,这刀就应插在他颈子里!”
听到这话,三娘僵住了。她手里拈着从荷包里摸出的银针,本想拼个鱼死网破,但这勇气却忽而消散了。
他的眉眼弯起,“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杀你易如反掌,杀他也是如振枯叶。但是我今夜偏不要杀你俩,因为我有个愿望。”
颜九变抽了刀,将血抹在金乌披着的氅衣上,像朱笔写上了一画。他抬头望着明月,悠悠道:“我接了黑衣罗刹的名头两年,左楼主的心却未曾转与我一刻,我挖空心思仿少楼主的外貌、神色、举止,却总讨不得楼主欢心。今夜我来此处未与任何人说起,独孤小刀被蒙在鼓里,水部也无一人知我行踪。”
他低声道:“你知道我为何来这里么,三小姐。因为我要实现我的愿望。我从来都是少楼主的替身,他能活在黎明里,我们却只能待在他身后的阴影里。若是少楼主死了,她会落泪;可水九死了,她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三娘怔怔地看着他。
“三小姐,这不是恳求,而是胁迫。我能杀你,能杀他,也能放火烧了这店里所有人。你听堂倌说过有人牵着匹怪马来饮水了罢?那是我水部的手下。汲的水皆去饮马,此时我若是放一把火,准能将此处住店的数十人燎得外焦里嫩。”
“你要做什么?你、你的愿望是什么?”三娘支吾道,恐惧与悲哀梗在她的喉咙里。
黑衣护法看了一眼气若游丝的金乌,喜色渐渐爬上眉梢。月光下颜九变的脸犹如白釉的瓷面具,笑得甜甜蜜蜜,却格外瘆人。
“…从今夜起,我就是他。是宁远侯府的荣贵之后,千金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