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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三娘正在中院里踱步,脚尖抵着脚跟,一步紧接一步,心乱如麻。忽而听得西厢房里如狂风骤雨般巨响,床柜倾翻,如闷雷般撞在砖地上。棂纱窗格忽地断成几片儿,从里面飞出个白衣人影来。
玉求瑕连滚带爬地钻出了窗洞,好不容易在地上落稳了脚跟。他拍拍衣摆站起来,只见金五的脸在破裂的窗格后若隐若现,一对碧眼熠然生辉,在阴影里凶狠地瞪着他,脸上彤红一片。
“滚!”
金五吼道,猛地拔出刀来,明晃晃的刀尖对着那颇不要脸的刀客。他又惊又气,见了此人竟不自觉先动了杀心,使了杀招。若玉求瑕再迟半刻,他便要顺手演起百流刀法来了。
“少爷,你可消消气儿。瞧你肝火太旺,本就日夜劳损,现在又要更伤一回身子啦。”
玉求瑕讪皮讪脸,朝他吐舌头,又道。“前几天你还要要杀我,现在我送上门来,你却要我滚,真是朝秦暮楚,三翻四覆……”
若是天山门弟子在此,见他们门主这副无赖模样,定要大跌眼镜。
便是连金五也料不到这人竟能偷摸着爬到自己床上,一时急怒攻心,将手中刀柄更攥紧了几分。他隐约想起自己前几夜不仅杀这人不成,还不慎中了春宵散头昏脑眩,竟你贪我爱、胜似漆胶地亲热了一回,险些该被翻红浪了,脸上不禁烧得更厉害。
候天楼刺客们见了那人影,忙不迭飞身赶来,围着刀客拢成一圈。人人都抽刀提剑,数十只眼死死盯着他们的老仇家。
三娘可吓了一跳,她怔怔地望着玉求瑕,怒色渐染面庞,跺着脚骂道。“你这牛皮糖,黏巴虫,怎地就缠着五哥哥不放?”
只听玉求瑕摇头晃脑,洋洋得意道,“在下除了吃白饭外,只会乞皮赖脸,软磨硬泡……”
话音未落,已听得一声骤响。金五踢开门扇,提着刀走到廊子里。他身上煞气太甚,逼得众刺客都退开一步,犹疑地望着他们这位少楼主。
他手脚倒利落得很,不过转眼功夫,身上已挂了札甲,戴了护臂。兴许是方从睡梦里惊醒的缘故,金五眼睛眯成一条狭缝,目光寒凉,如鹰鸷般死死剜在对面那人身上。
“你来作甚?”
“来见你呀,少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此算来,咱们有十年没见啦。”
“还没到杀你的时候,捂着你的小命快滚。”
玉求瑕笑着看他。“不是时候未到,而是你取不到我性命。我要天天到窗边唱些痴怨小令,摸到床上偷亲你,你都没法奈我几何。”
休说是金五,便是五部的刺客一齐上了,还真没法把他妥帖地送到阎王爷那儿。天下第一的名头依旧是在的,金五心知自己现时负伤未愈,与这人动手不过是徒费气力,因而面上虽逞凶极恶,心里却干是发慌没底。
刺客们望着这对峙的二人默然无语。在他们心底里,黑衣罗刹一向独来独往,不曾与人交好,又落得个惜字如金的毛病,却没想到今日能在这玉白刀客前气急败坏,恼羞成怒。
金五冷笑:“这儿可不是你老家,能包你随去随来。我不杀你,却也要你滚得难看。”他倏地抬手,唤道,“…火七!”
檐上忽而冒出个黑影,那人覆着如雷鬼面,手里端着张弓。只听得鹤唳一响,箭影如惊电疾飞,划破长空,簌簌作响。
玉求瑕霎时间往后挪了半步,低头一瞧,却见三两杆白羽箭已深钉入面前的地里。他避得及,闪得快,身法活灵鬼魅,料是什么神兵利器都没法子逮到他。
于是他捧腹笑道,“可惜可惜,还差一点儿,在下的命还在。我当这位大哥箭法贯虱穿杨,没想到这么大个玉白刀客摆在眼前,都能失了准头。”
金五眯着眼看他,嘴边勾起冷冽的笑意:“…你命没了。”
说着迟那时快,那支箭忽地蹿起灼亮火花!但听得一声訇然巨响,烈焰纷飞,滚滚热浪奔涌开来。庭中镀了层红光,亮如白昼,焰舌里喷吐着火星子,转眼间将那白衣人影吞没。原来那箭尾上系着笋筒,混着石流黄与炭末,是刺客们常使的烟火箭。
木十一捂着三娘头脸往后躲,这回箭上多挂了几只笋筒子,火烧得更烈,满院尽是灼人热浪。三娘掩着口鼻,含糊地嚷道。“五哥哥,咱先是毁了间房,现在连宅子都要被你烧没啦!败家精!”
金五道:“宅子是左不正的,败的不是咱们家。”
言语间又是数箭弹出,如雨般落在火海里。刺客们纷纷避让,金五也退到菱格门边,两眼却死盯着火团。火七在檐上侧首,似是在问还要不要再添几箭,金五对他摇了摇头。
火势起得快,收得也快,转眼间只余一片乌焦之处。可那儿空空荡荡,一点玉白刀客的踪迹也无。
三娘怔怔道:“这火放得猛,定把他烤得灰飞烟灭。”
金五只是漠然地盯着那片地儿,良久道:“天山门的滑虫,果然难杀。”
那人哪里是死了,分明是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也不知是蹿到了檐上,还是钻进了井底。
“不必找了。”
金五再深深望了一眼那奄息下去的火苗,转了身收刀入鞘,先前那副病歪的模样忽地烟消云散。他转头向一旁的黑衣刺客道。“木十九,替我牵匹马来。”
木十九应了声,身影忽地飞隐而去。听了这话,三娘发了急,甩开木十一的手奔到他面前:
“你要作甚!你不是还发着热么?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才躺了三日,就要急着去阴曹里记名儿啦?”
她查探过金五伤势,知道他现在虚得很。本以为能把这犟脾气按在房里再歇息几宿,没想到那玉白刀客一冒出头来,他便连喘息的余地都不剩了。
金五道:“上月方与苗寨寨方宝交了手,他前头还有六个人,我去一齐杀了,如此才好对天下第一下手。”
他看着硬气得很,脚跟却在发晃,不知何时会一倒不起。
想起他先前中了春宵散,肺腑又硌出了血后那副面无人色的模样,三娘顿时心惊胆战,拦着他道。“你急甚么呀,十年不晚,伤好了再去也不迟!”
金五却冷淡地道。“不行。我要把那崽子按进棺里,一刻也等不了。”
言罢他转身回房里拾掇,没把三娘的话收进耳里。不多时,他在臂上捆了箭筒,囊里收了枣钉,腰间藏了柄铁装短剑,又披着一身寒光出来。
木十九牵着匹白鬃驹騋进了中院,左三娘赶忙跑过去,张开手拦在镫子前。“不许走!回床上躺着去!那姓玉的在激你呐,你要是出了这地儿,谁给你煎药上药?”
木十九左顾右盼,犹豫不决,分不准候天楼里是三小姐位高还是少楼主权重。
金五巴不得离她煎的药远点,道:“到哪儿都一样,候天楼五部在此都拦不着那赃郎,我在这里每待一夜,他保不准就要爬上床一夜。倒不如风餐露宿,要他也忍饥挨饿。”
“你就料定他会跟着你?”三娘知道他就是个揪着笼头也转不回的倔鬼,跺着脚气鼓鼓地问。
“…还会再见。”罗刹鬼忽而苦了脸,望着天直吁气。他可不愿每日都能在被窝里逮到玉求瑕,也不要被那死皮赖脸的玩意儿缠着,可那人他就是打不死,管不着。
他将女孩往一旁轻轻一拨,灵巧地绕开她,一踩镫子翻到了马背上。三娘在下边望着他,蹙眉道。“去哪儿?”
“换月宫。”金五已经牵上了缰绳,“杀江湖榜上第七。”
三娘反而松了口气,“五哥哥,你赢定啦。那牛皮糖都是第一,剩下的都该是些虾兵蟹将,歪瓜裂枣,是掉了胡麻、缺了地豆的牛皮糖。”
但胸口里却似是仍吊着块沉甸巨石,要她心忙意乱。左三娘痴然第望着金五的背影,似是看到了皂衣铁甲下裹着的伤痕累累的身躯,刀疤剑创盘亘于惨白的肌肤上,像要随时将这少年扯裂。
她不曾记得黑衣罗刹歇息休憩过,金五似是永远从寒风里策马而去,于夜色里浴血而归。她更怕哪一日这孤魂野鬼就突地忘却了归返之路,再无缘天日。
罗刹鬼刚要蹭马肚,杏叶却被一只明净的小手扯住了。他低头一看,左三娘黑亮的圆眼望着他,口里发出哀怨声,“慢着。”
她正要拿往日那副连左不正都没法子的娇憨模样来缠人,却听金五道。
“慢甚么慢?等玉求瑕来亲我么?”
他忽地拔了腰里的柳叶剑,扬手一割,当啷一声把那铁叶片硬生生劈断,落在三娘手心里。
三娘气得跳脚,金五趁机一夹腿,扯着马缰撞开漆门跑了,马蹄蹬起一片尘土,扑头盖脸地落在她身上。她撇着嘴站了半晌,又气又难过,眼里水汪汪的,忽而抬头往房檐上喊道。
“火七,快追他去!追上后给他两个耳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