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峣柳南乡,玉峰秀美,烟雨缭绕。
盈天雾气间,忽听得马蹄声声,踏破林谧。罗刹鬼牵缰而行,在山道上疾奔,不时回望,似是在回避着何人。
他跑了二十里,那人就跟了自己二十里。他估摸着自己就算要行到天涯海角,那人也能随到山陬海澨。
“火七!”金五唤道。
身后的马蹄声急促了些,仿佛隔着雨雾也朦胧了几分。黑衣刺客策马加鞭,总算跟在了金五后头。
火七松了缰绳,在怀里摸索,忽地扯出张麻纸展开给金五看,上面写着几个大字:“三小姐要我”,他换了张纸:“扇你耳刮子。”
金五默然无语,良久方道:“…用不着你来。”
这火七善使硝石火炮,又天生怪力,本该入了金部做把杀人如艺的快刀,可惜却因忤触了左楼主而被取了三寸之舌,如今只能哇哇怪叫,说不得人话。若要被他扇耳刮子,耳朵都该被打掉,金五倒愿意回去挨左三娘几拳。
火七颔首,取出个铜墨盒,蘸了些墨汁后又埋头歪歪扭扭地在麻纸上写画:“回去。”
他骑术倒也惊人,纵然马背颠簸,由缰信马,居然也坐得稳当,不致使在山路上摔个狗啃泥。
“回自是回,”金五道,“十天半月后。”
火七写了个“伤”字,同时指了指胸口问金五。
金五道:“好了。”
火七又写个“病”字,再戳了戳脑袋问他。
“没病。”
那哑巴刺客又埋下头去写字,一笔一画,写得极慢,惹得金五几乎不耐烦。半晌,他把麻纸抖给金五看:“三小姐说”,“你喝的那药”。
他俩策马在山路上奔,疾风飕飕。火七手忙脚乱,总算抽出底下的那张纸。字写得丑陋之极,像盘在一起的爬虫:
“会让你发昏。”
金五定睛一看,顿时手脚僵冷。
一瞬间他心里涌出了千百句叫骂的词句,可还未张口,眼前山水林木忽而迷蒙扭曲,似是一汪池水胡乱搅动。他忽而意识到他真的在脑闷耳鸣。飞峡险峦、碧空翠屏渐渐远去,火七的身影在眼前化作一个小胡麻点。
他身子歪向一旁,不自觉松了缰绳。火七起初觉得古怪,一看金五脸色煞白,眼皮都要黏连作一块,赶忙上前。路的一侧是青藤陡坡,像被刀削了似的刨空一块。马儿嘶鸣,颠簸地撒开四蹄,只消片刻就能将背上的人甩开来。
金五头昏目眩,心里直骂火七乌鸦嘴,三娘小毒精。他想抓住马缰,力气却似是被一点点汲干,整个人如浮云端。火七离得远,抓不着他,转眼间他就要往陡坡下滑去。
他要掉下去了。
这感觉叫人心慌意乱,却不知从何破起,仿佛一切挣扎皆是徒劳白费。火七开口似是要叫他名字,可只能发出些哇哇怪声,眼睁睁望着他要从马背上滚落。
此时忽而听得林中簌簌作响,有个身影横掠而出。雪白的衣袍如云般轻拂而过,陡然捉住金五后襟一牵,扶正了他身子。金五缓了一阵,这才发觉有只手绕过他臂膀拉住了马缰,素袖縠边,看着就是天山门的道袍子。
待昏眩感略过,金五仰头,没好气道。
“怎么来的?”
玉求瑕望着他,只微微笑道。“走来的。”
“二十里路,如何走得来?”
玉求瑕道。“休说是二十里路,就算千里、万里我也赶得来。我的心和你在一块儿呢,少爷。”
他说起这些话来也不觉得害臊,滑溜得很,仿佛在心里演过成百上千回一般。
金五听了脸色发青,倒不是为了这番肉酸言语,而是想到玉求瑕身法轻功竟如此了得,行数十里不带一声喘,实在难杀。也不知玉求瑕是否有意要引他出三合院,总之他这条鱼儿先咬了钩,现在被逮着了。
他摸了摸袖里的箭筒,面不动色地问:“你来作甚?”
“来替你遛遛马儿。”玉求瑕道,“方才真是好险,要是再晚稍许,马就要把你遛没啦。”
火七在一旁往麻纸上写字,一只手却已端起了三眼铳。麻纸上写了个“杀”字,这哑巴刺客歪头望着他俩,似是踌躇着要不要点火绳。按理来说玉白刀客留不得,可现时他替金五牵着缰,被轰了脑袋准要把俩人连人带马一齐滚下陡坡。
金五瞪他:“这么近,你是要杀他还是杀我?”
火七在纸上添了几个字:“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他把麻纸展给金五看,“牺牲一人,能保候天楼无虞。”
看这戆小子认真的神色,金五气得火冒三丈。可这时玉求瑕偏忽把他圈得紧紧的,几乎巴在他身上不放,还用上了几分玉女身法的柔劲,愣是像黍米糊般缠着他。
金五脸色发青,似是生吞了只耗子。他不愿记起这几日玉求瑕缠过自己多少回了,因为那准是令人头疼的数儿。也不知这天下第一是搭错了哪根筋,偏要来与自己演一出你侬我侬。
玉求瑕道:“这位…姓火的大哥,别点火绳!在下知道候天楼主要保他性命。你若是点了,我就拖着他一块儿死,尸骨无存,要楼主扣你月钱!”
罗刹鬼眨了眨眼,突地清醒过来。他本该挣脱,但却发觉那刀客一手覆在他胸前,正抵着膻中穴处。动作虽轻缓,却紧牢地扣着他死穴,按着伤处,稍加气力便能要他痛深入骨,死去活来。
玉求瑕看着总是黏巴着他,可总归记得他是候天楼刺客,竟是时时防备,处处留心。金五忽又想起前几夜里自己屡次要出手偷袭,却总被轻松化去,仿佛一举一动尽收此人眼底,霎时间心里涌起汹涌寒意,从头到脚战抖了一番。
——
马行数里,天色忽而变得朦胧苍白,仿若罩了层薄纱。山似浓墨,层叠地自天际铺来,一条青白石级蔓延到墨色最深处。嶙峋岩壁下蜷着扇窄小的朱漆门,门钉剥落,青砖檐瓦倾颓。他们勒马驻步,唯见门边长石上刻着几个字儿:蓬莱仙窟。
玉求瑕心道:“这应是换月宫入口了。”嘴上却笑道,“好个蓬莱仙窟,峣柳狗洞。”
火七把麻纸展开,指了指他:“洞天福地,鸟不拉屎。”
玉求瑕道:“是,是。天山门是叫洞天福地,道门仙都,的确也鸟不拉屎,因为鸟儿都被在下烤没了。”
哑巴刺客先下了马,把马拴在刻字的长石上。玉求瑕拎着金五,忽而觉得不对劲儿,先前要是沾了他一根手指,这暴跳鬼定会骂骂咧咧,恶语相向,如今却缄口不言。低头一看,却见金五像霜打的落苏般伏在马背上,既像是睡着,又似是昏了过去。
玉求瑕伸手拍他脸:“醒醒,少爷,不许迟起,木婶该用笤帚来抽你啦。”
谁知手刚一探过去,金五忽地蹿起来,一口咬住他指节,尖利的虎牙刺进肉里。玉求瑕吃痛,对他家少爷甩也不是,打也不成,只道:“你睡昏头啦?又不是干脯腊肠,没什么好吃的。”
金五叼着他手指,眯着眼含糊地道。“我要一口咬断了,你就拿不了刀,做不得天下第一。”
“我还有另一只手呢。”玉求瑕道。十指连心,他痛得受不住了,赶忙讨饶,“松口,松口,我给你天下第一的位子,你把我的手还来。”
金五牙关松了些,玉求瑕舒了口气,方想抽手,没想到又被他狠狠咬住了另一段儿指节。金五道:“以后再碰我一回,我就废你一根手指。”
玉求瑕吁气:“好险好险,还能碰十回。”
他寻思着兴许是候天楼把他少爷养歪了,整了副疯狗似的性子,但一想起以前的金乌同样对他凶神恶煞,顿时恍然大悟: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们一边贫着嘴,一边立到了仙窟门前。金五扶正了札甲铁臂,披坚执锐,杀气凛然。他转头一望火七和玉求瑕,竟是一个背着箱笼,里面装了墨笔与几捆麻纸;一个吊儿郎当,手里握着根柳条乱晃。
好家伙,这倒不是两个帮手,而是两位吃闲饭的。金五怔住了,问火七:“带了多少火器?”
火七写了个“一”字,又写道:“我来追人,不来杀人。”左三娘只要他来追金五,并无其余交代。于是他就背着只盛着笔墨纸砚的箱笼,只带了把三眼铳便轻身而来了。
黑衣罗刹像噎着了似的,转向玉求瑕,目光狐疑地在他身上打转。“你来作甚?没带刀?”
玉求瑕反问道:“你来这儿作甚?”
金五道。“杀人。”
“那我就是来这儿拦着你,不让你杀人的。”玉求瑕道,抢先一步挡在他身前,作苦口婆心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
“咱们靠刀口营生,哪像你们能被武盟供得脑满肠肥?”金五道,伸手去推他。
谁知玉求瑕下盘稳得很,像扎了根在地里似的,如何也推不动,直教罗刹鬼气得在面具后翻白眼,吼道。“让开!不然先拿你祭刀!”
玉求瑕拦在他面前,动也不动,似是化作一块冷硬的碑石。峭冷寒风掠过,漆门吱呀作响,像颗将掉未掉的门牙,似在催促着他们往深窟里迈出脚步。直到疏黄的白果叶从树梢头坠下,泪雨般落了他们一身。
“我不让,少爷。我不会让的。”玉求瑕道。
霎时间,金五对上了这人的眼。玉白刀客的眼总是漆亮的,现在却似蒙了层云翳,柔且似水,利则如刀。他往前一步,玉求瑕便退一步,可始终拦在他面前,飘恍的目光落在金五眼底,仿佛在望着过去的幻梦。
玉求瑕道:“你还记得么,往时我若是踩了菜畦子里的瓜韭,偷了小孩儿的阿驲吃,总会挨你一顿好打,因为那是坏事儿,是不该做的错事。”
他忽而想起六年前的光景。他在糖堆摊里顺手牵羊,偷了支蝴蝶画儿想讨好他家少爷,却不想金乌见了后二话不说,把他按进泥地里一顿好揍。他被打得鼻青脸肿,疼痛不堪,正蹙着眉要滚下泪来,抬头却见金乌的织金玄缎衣上一片泥污,拳头微颤,指节处已是通红一片。金乌揪着他骂,斥他做了坏事。
后来他方才发觉若是小偷小掠,尚且要狠揍他一回,若是他滑舌油嘴哄骗哪家姑娘,金乌能暴跳如雷,撵着他打过几条街。这小少爷看着蛮不讲理,倒承了金家秉性,眼里揉不得沙,见不得坏事,嫉恶如仇。
“所以如今你要杀人,我也得拦着你。”
玉求瑕认真地望着金五,道。“不然若是哪日想起,你定会追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