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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漆门后是一条向地下探去的羊肠小径。寒流涌动,石壁幽暗逼仄,像收紧的拳眼。行者初时还能弯着腰杆走,到后来缩头缩颈,几乎要贴伏于地。
再行数步,眼前豁然开朗,奇景猝然现于眼前。石瀑自九天倾泻,上下连成一片。洞顶泛着粼粼幽光,如浮荡水波般澄亮,仿佛江海在头顶汹涌流淌,日月星辰融聚于洞顶,粲然生辉,让人分不清何处为天,何处是地。
换月宫之名由何而来,现今已无人知晓。有一说为换月宫之首白云子有一手偷天改日,移花接木的妙招,可白云子其人终年不出细水洞,这招法自然也无从为人知晓。这宫主不问世事,不爱掺和武林风雨,倒也得了个江湖榜第七的名头。
有人道白云子是位鹤发老翁,在宫中灼朱砂,炼还丹,长生久视。有人言其人本是垂朽媪妪,得了老祖仙方,竟已脱胎成妙龄女郎。关于其人之说可谓众说纷纭,言人人殊。
陡壁前立着枚奇石,如扶摇老祖卧伏,酩酊昏睡。宏怪石山的斜坡上有个人影,孤伶伶的,在光影里似一叶微舟。
那身影前恭敬地蜷跪着几人,三拜九叩,方才朗声报道:“参见换月宫主!”声如洪钟激越,四壁齐鸣。
石笋林后伏着几个影子,乌漆一片里,忽而有个声音道:
“那地道果真是狗洞。也不知这换月宫主平日里是拿脚走,还是用手爬,抑或是四蹄撒欢,手脚并用。”
金五恶狠狠地踢了玉求瑕一脚:“闭嘴。”
玉求瑕左拦右挡,实在没法子拦住这犟脾气的罗刹鬼,可又没法眼睁睁看他来杀人,只得软磨硬泡一番随着他们来。他打定主意要想个法子从中作梗,此时嘴上道:“少爷,我现在慌张极了,心口蹦得厉害,那换月宫主万一是个美人儿,把我惊到地府里了该如何是好?”
“如此甚好。”金五冷冰冰地道。“候天楼举楼同庆。”
方才三人在地道里走,像被裹在肠衣中,清气稀薄,险些要憋坏在里头。可玉求瑕这呆瓜偏要动嘴皮子,且合不拢嘴,惹得金五心烦意乱,现在又不肯歇息,胡言乱语。
他们藏在石笋林后,只有一线黯淡的天光从远处遥遥游来,像是有人拿黑布往头上牢牢兜着,仅留着一粒细针孔,光与风从孔隙间吝惜地泻入。三人互不相见,只听得微微的呼气声与衣料擦在石壁上的窸窣响动。没了天光,瞧不见麻纸上的字,于是火七真成了个闷炮哑巴,只得一声不吭地伏在暗里。
金五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那石瀑前的人影,忽而感到黑暗里扑来低微的气息,他也不知是玉求瑕还是火七,便没轻举妄动。谁知颊边忽地挨了一口浅啄,温软的唇贴了上来,他这才炸了毛似的蹦起来,捂着脸骂道:“你犯了甚么病?”
“单思人瘦,肝肠掣痛。”玉求瑕贴在他耳边轻声道,吐息麻痒地洒在脖颈处,“少爷,我也不怕变心,就是想亲一口你。”
罗刹鬼气得要掐他脖子,但怕误伤了火七,惊扰了白云子,遂只能忿忿作罢。
此时却听玉求瑕认真道:“奇怪,那白云子竟不是个老朽,也不是位美人,叨扰叨扰。若不是要拦着某人杀人,在下现时该知趣而归了。”
其余二人一惊,往石山前望去,可他们眼神皆不似玉白刀客这般好,只望见豆粒儿似的小点。火七拍拍金五的肩,递给他支竹筒,里面卡着两枚水晶镜,是土部使的千里镜。
从镜里望去,但见石山前支着张藤床,一少年俯卧其上,面前跪着数人。那少年头裹紫绢巾,身披鹤氅,眼目清秀,望着有道骨仙姿,可却有股说不上的古怪。
少年呵欠连天,眼皮灌了铅似的耷拉下来,他睡眼惺忪地对那跪伏着的数人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他面前跪着三人,一人着宽袖绢衫子,两髭飘飘,目光狭浅,说不出的油滑,看着似位吃官俸的人物;一人穿棉混绢衫,肥头大耳,腰圆体阔背上用金丝绣了蛇;中间跪着位胡姬,普兰夹衣,碧瞳金发,人如扶风弱柳,瑟瑟索索,杏眼里像是噙着一汪春水。
两位男人先开了口,忙不迭道:“丰元府峣柳典史,前朝翰林学士承旨竹溪云孙赵岭是也。”“雍州吞日帮副帮主,七星祖后十三代高虚天门下张权。”
少年道:“太长。”
见他两眼将闭未闭,昏昏欲睡。那两人忙道:“不才赵岭。”“庶民张权。”
少年道:“对,虚话少说。一是徒费口舌,二是我懒得听、懒得想、更懒得记。”
他慵懒地翻了个身子,拖着调子道,“所来为何事?”
赵岭道:“我听闻仙长有偷天换日之能,通阴阳倒错之理,可上穷碧霄九重叩天门,下探瀚洋万里擒玄蛟……”
知道那少年不爱人罗里吧嗦,张权忙拍了他个嘴巴子,指着身后那女人道:“求仙长赐方,将此女阴炁渡给我二人!”女人瑟缩了一下,眼神垂落,蓬乱的发丝掩不住颈上的红痕。
少年撑开眼皮,睡眼惺忪地问:“为何?”他呆呆地想了想,道,“话短些,在我打盹儿前说完。”
赵岭道:“白云子仙长有所不知,咱们吞日帮幸得一枚万医谷所制太阴丹,本想用作调息理气,却不想被此女偷吃了去,废了咱二人精进武艺之机。”
张权腆着肚子,跪不稳实,总像酒胡子般摇来晃去,他挤眉弄眼道:“是是,这太阴丹稀贵得很,万医谷炼丹向来只炼一枚,这叫咱们从何寻出第二枚?这贱婢吃了丹,倒是苦了咱。”
两人对溜须拍马甚是熟稔,异口同声道。“咱们听闻白云子仙长顾万民疾苦,心地良善,能比肩天山门玉白刀客,故来诚心求仙长相助。”
少年忽而睁眼,静静地凝视着他们。他眼仁漆黑,像抹不开的浓墨,看着诡黠莫测。他忽而自藤床上跳下,布袖翻飞,伸掌往二人心口一打。这一打虚飘轻浮,赵岭张权二人却不知怎的如遭大槌疾击,浑身震动,面露异色。
眼前天旋地转,二人似神魂出窍,倏然间魂离魄散,置身于虚荒之间。耳边嗡嗡作响,如有万钟齐振,教他们心胆欲裂。那少年的手掌轻轻挨在他们胸口,却仿佛已长驱直入,搅弄津气。
待回过神来时,他们发觉自己正跪在石山前,汗重湿衣,方才那天外神游犹如一场虚梦。少年已提身翻回藤床上,没精打采道。“走罢,我倦啦。”
张权急道:“仙长为何不愿?可是咱们礼数不周,少了银两?”
少年道:“那丹并非太阴丹,你俩也不为修身提性,不过是阳邪太旺,苦于行房不利,想夺人阴炁罢了。那女子看着是胡人,我听闻过西极哈茨路人性寒体阴,常有心术不正者要拿其髓血浇丹,可惜难成。你二人要借我之手来成私欲,唉,虽然不是不行,可奈何我太懒。”
一趟话下来,他说得愈发眼困体乏,将头架在胳膊弯里,道。“请回罢,少作人间恶,快活过大年。”
二人大惊,不想个中秘辛皆被此人说得清清楚楚。他们底儿皆被揭得一干二净,只得腆着脸道。“这…仙长说笑,咱们诚心来求仙长出手,怎会怀着这等龌龊之心?”
那少年道:“我方才探了你们心思,问三魂,查七魄,绝无有假。我困啦,若有问题,一概不答。”言罢便两眼一闭,似软虫般陷在藤床里。
这说法过于诡奇,听着似妖道唬人的说辞,故赵岭张权面面相觑,将信未信。可若这白云子真如传闻所言般神通广大,能翻海化形,那一一道出他们心中所思便不足为奇。
抬头一看,却见白云子呼呼大睡,已吹起了鼻涕泡儿。
赵岭突地站起,伸掌把那女子一下打翻在地,先前的谄笑顺媚倏地不见,扯破了面皮般显出副凶煞模样来,“瞧这贱婢胡狗干的好事!若无她节外生枝,咱们怎地要落到这等地步?”
少年睡得香甜,丝毫不被震天吼声惊扰,只迷迷糊糊底翻了个身,把脊背对着他俩。
张权也勃然大怒,往那胡姬身上踏了几脚,揪着浅金的发丝破口唾骂,待骂了一阵,他道。“赵大哥,这胡狗也算得哈茨路人,若是渡不过来,咱们饮其血,食其肉,好歹也能沾上一星半点阴炁。”
原来传闻道西有异国,名为哈茨路,国中人尽为极阴之体,血胜冰寒。若是阳火甚旺,可利其阴气调和,既可内功大涨,又得延年益寿。因而常有些贩子掳掠哈茨路婴孩,裹在麻布里,用山北驼从大漠里运来。
他们像对蝼蚁般对那女子极尽横暴之事,揪着发辫掼在岩壁上,撕了夹衣布裤,露出一片雪白肌肤来。胡姬蓬发垢面,泪眼迷蒙,叫声凄厉。可哪怕是闹出天大的动静,白云子也无动于衷,只顾闷头入睡,任两人胡闹。
玉求瑕在暗处看得真切,心急如焚,当即握了柳条,道:“不行,待在下去教训他二人一番。”
他看不得恶事,便要运气提身上前相助,不想被金五一把按住。
“少爷,你可别拦着我。”玉求瑕道。他目光凛然,似是蒙了层寒霜。
“只许你拦我,不许我拦你?”金五道。
话音未落,他便一记手刀磕在玉求瑕腿弯处,直打得玉白刀客腿软,只得跪下来要靠在刺客身边。可还没挨上身子,金五便揪着他衣襟像赶床虱般嫌弃地往一旁推搡。
罗刹鬼道:“呆瓜,这浑水深着呢,何必要蹚?人未犯你,你却要犯人,这不是心地诚善,是多管闲事。”
玉求瑕呆呆地望着他,忽地盘腿坐了下来:“少爷教训得是。”
金五倒没想到此人此时竟乖顺异常。说来也怪,这人先前所为皆要与他反着来,现时倒百依百顺了,惹得他颇不习惯。暗处里玉求瑕的眼似是泛着幽亮的光,他目光先是在金五面上游弋,描摹过眉眼,忽又生生止在他那对碧瞳里。
“极阴之性,蒙兀儿国……”玉求瑕忽而抓住了金五的手,两眼似是一直探到他心里。“少爷,你也是哈茨路人么?”
罗刹瞪了他一眼,反道:“追根究底,你是写户册的么?”说罢便敲了玉白刀客脑门一记。他要是哈茨路人,候天楼该把他活煎了,每人分一口羹,天下第一大宗指日可待。
哈茨路人性寒,据说手脚摸着也如坚冰。玉求瑕回想起那夜他俩厮斗的情形,那时他二人在地上滚,被碎瓷划了不少口子,地上淌了一串血珠子;又想起那晚把金五抱在怀里时只觉身子滚沸如汤,火燎心头,便道:“对,你不是,你可热着呢。”
这话听来古古怪怪,还未等金五反应过来,他又伸了手过来,像游蛇般探到胸口上。待听得心跳怦怦,手心里沾染了温热,玉求瑕才长舒了口气,觉得他少爷果真是个活人,便喜形于色道。“现在也还热着。”
话音刚落,金五忽地抓住他手,握住两根指头猛地一折。玉求瑕大骇,疼痛难耐之下几乎要从藏身的石笋林后蹦出来,嚷道。
“你…你这是作甚?”
金五难得地冲着他笑,像得逞的狡鸷,几丝天光映过来,落在他幽亮的碧眼里。
“碰一回废一根指头,方才一次,现在一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