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同舟)年少意疏狂

群青微尘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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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百根麻线倏时破裂,飞旋在半空的竹鹞木鹊折了翼,混着沙石一箍脑地向地上坠来。从洞窟漆黑的上方忽而冒出一点莹亮的火花,那是洞穴另一头先前被火七点燃的池中消水,此时带着鲜红的光亮像雨一般从天而降。

    这里要倒坍了。丹烙的毒虫咬破棋阵中的银线,牵动了机关,将要把这诡秘的墓冢毁于一旦。

    两人踩着碎石往洞口处跑,却听得头顶处犹如轰顶五雷般震响,硕大的石块訇然砸落,撼得石窟震颤,地动山摇。木鸢纷纷散落,箭雨止息,可落石却一块比一块大,转眼间塞住了洞口,只留一线微弱的天光。

    “还有气儿吗?”玉求瑕忽而没头没脑地问。

    “死人还会答你的话么?”金五躺在沙砾间,喃喃道,“很不巧,还活着。”

    他俩被巨石的余波震得东倒西歪,连滚了几滚,翻身倒在黑暗里。沙土还在源源不断地往下落,几乎要淹过他们口鼻。在此处留得愈久,便离阴府愈近一分。

    可金五却没爬起来,因为他实在爬不起来。乌烟瘴气地折腾了一番,他的身子总算想起来他是个病患,胸口的骨头还老实地折着。但他抿着嘴没说话,只是深深浅浅地呼气,仿佛绵长的呼吸能将痛楚平抚一般。

    玉求瑕似乎被烟尘呛着,咳嗽一声叠着一声。他能爬起来,可现在却也在金五身边躺着,灰头土脸,袍子的丝边儿被划出了道,整个人狼狈不堪。

    “呆子,现在非但是我,你也要死了。”金五埋怨道,索性摊开手脚直挺挺地躺在砂石间。

    罗刹鬼望着那小小的洞隙,遥远而窄隘,只有几丝澄亮的天光从里面泄进来。那儿人挤不过,木鸢也飞不出。

    玉求瑕却笑,大喇喇地枕着手道。“难道不好么?至少这辈子心愿了却一件。”

    “甚么心愿?”

    “我俩低头不见抬头见。”玉求瑕转过脸来冲他笑,“生时如此,死后亦然。”

    金五愣了半晌,把脸拧开了。

    他俩在黑暗里躺着,听着沙石垮塌、岩崩地陷之声,心里却不曾畏惧。玉求瑕咳了几下,道:“少爷,其实出不出去倒是无所谓的。在这儿是被困着,在外头也一样。”他忽而话锋一转,“你可知江湖榜的定法?在万家人接笔前,是由武盟来定的。”

    黑衣刺客又犹疑着将脑袋偏过来了一点儿。看得出来他挺想听这话题,可就是拉不下脸皮转过身来对着玉求瑕。

    “说也很怪,但你知道天下第一的名头是如何来的么?不是摆擂,也不是私下里切磋。”玉求瑕苦笑。

    “…是抓阄。”

    金五瞪大了眼,“抓到了便是天下第一?如此随便?”

    这话听起来甚是荒诞无稽。可玉白刀客的神色肃穆而认真,平日里胡诌乱道的人要说起实话来总会小心翼翼,就像他现在这般。金五胡思乱想道,这天下第一还会钻他被窝呢,有这等事也不见得奇怪。

    早知如此,他也不必四处奔波去拿江湖榜上前十一一试刀,只消五年前也去抓一把阄,之后便能纵享盛名,实在快哉。

    玉求瑕点头,“约莫是七年前的武盟大会罢,那时正是候天楼主一手遮天之时,驿传、脚店里尽伏着候天楼刺客,风高放火,月黑杀人,那一阵时日江湖中真可谓血雨腥风。若走在巷子里,血水能漫到靴帮。”

    刀客神情恬淡,“候天楼主左不正如凶宿降世,无人知她自何处来,师门家世,功法身底,一概无人知晓。此人仿佛生而为恶,其罪罄竹难书。可偏偏没人能胜过她,于是她能在这世间翻云覆雨,独踞一方。”

    金五眨着眼:“我明白了。”

    可一旦明白了其中缘由,他忽而觉得有些难过,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来,这倒不是伤口所致,不过是心里憋屈得慌罢了。

    “对,正是如此。七年前的武盟大会上,八方百流决心诛伐候天楼‘夜叉’。”

    玉求瑕心知他少爷素来是个一点便通之人,意思领会得飞快,便笑着说下去。

    “可他们要一个人来牵住候天楼的注意,于是便推选了一人作江湖榜榜首。天山门抓到了这阄,于是玉白刀客便成了‘天下第一’。这天下第一无关武功底子,不过是个牺牲。”

    “牺牲?”

    “正是如此,因为自此以后,候天楼的眼中钉便成了玉白刀客。”玉求瑕垂下了眼,“那时接管天下第一名头的人是我师傅…我的义娘。”

    “义娘她大半辈子都未踏出天山一步,本该在雪原里守刀终老,但终归还是死在了候天楼手里。”

    金五默然地听着他的言语。玉求瑕说得很平淡,可伤悲到极致的人往往不会嚎啕大哭,彻骨悲凉经过磨砺波折,只会余下平风静浪。罗刹鬼想,兴许这人已恸哭了千百回,才能面不改色地在自己眼前说出这番话。

    “她没见过世面,纵使功法玄奥精深,可心智依然如豆蔻少女。要是拿蘸了冰糖的棠果去逗她,她能高兴好半日,捏着签子也不敢下口,只是对着棠果边看边笑。从以前她便一直与我说会有人来接她,带她出了那如监牢一般的天山,可直到身死于冰雪之下,她还是未能走出去。”

    玉求瑕又咳了一声,忽而有些悲戚地笑,“我也一样,兴许这辈子都走不出去了。”

    “堂堂天下第一,连自家的山门都走不出去么?”

    “正因为是天下第一,才走不出去。有好多东西绊着我呢,这叫啥…”玉求瑕努力地动了动脑瓜子,他可没好好读书,兴许十年里有九年连纸页都未沾过,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高处不胜寒?”

    不过在天山里,不论高处低处,都是彻骨冰寒的。

    黑衣罗刹想了想,道:“我听闻你们有个‘天山剑阵’,是这个困着你了么?”

    “要破天山剑阵,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玉求瑕想起这个便挂了张苦瓜脸,“唉,千剑为一体,只消杀其中一人,便能觉察出其间破绽。可我不能杀人,他们都是我师弟师妹,只是按长老所言来拦我,我又怎能以杀心相报?”

    玉求瑕又咳了一阵。他看了一眼被血浸透的袍袖,忽而跳起来道:“我们出去罢。”

    四肢百骸像被轧碎了般疼痛,他觉得那是“一相一味”的缘故。幸好这里乌漆抹黑,金五看不清他疼得龇牙咧嘴的脸。

    “出去也会被关着,这可是你说的。”金五捂着胸口翻身坐起,又赶忙把手撇下,怕玉求瑕看出他骨头裂了。

    “没关系,活着总归比死了好。活着尚且还能在天山门啃芜菁叶,吮肉骨头,死了连嘴巴都动不成啦。”玉求瑕拍拍身上的泥尘,直起身来,“而且少爷,如果哪一天我被关着了,你也就耳根清净,再也不遭烦扰,还挺划算的是不?”

    “如果有那,“我会去天山。”

    玉求瑕愣住了,他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但金五不像他这般油嘴滑舌,更多的时候言出必践。那对青翠的眼眸恬淡而镇静,在微弱的天光里泛着幽亮的莹芒。

    “把你从山门里揪出来,狠揍一顿。”金五勾着嘴角道,“然后往冰池里涮几涮,从石级上一路踢毬儿似的滚到山下。对啦,最好能把你揍得屁滚尿流,磕地求饶。”

    玉求瑕哭笑不得。他家少爷果真小肚鸡肠,又爱记仇,要想方设法整他。

    “不就一个天山剑阵,一个剑冢冰池么,有甚么难出的?我要是你,就把天山门当自家后院,随进随出。”

    望着赌气似的黑衣罗刹,玉求瑕摇头,“少爷,你不懂。”

    “我当然不懂。”金五望着洞口,喃喃道。“不过我也一样,出不了候天楼。”

    还未等对方答话,他便往前踱了几步,缓慢地打量四周,问:“如何出去?”

    四周轰坍,碎石尘沙似河瀑般猛烈倾下,几乎掩住了那一线微弱的天光。他俩一个负伤,一个毒发,连挪步子都难。

    白衣刀客缓缓拔刀,刀身在微光里划出一道细狭的银辉。

    “少爷,你见过玉白刀第三刀吗?”

    他问,金五摇了摇头。

    “也对,不止是你,天下见过第三刀的人屈指可数。”

    玉白刀客向来只出第一刀保命,有时逼急了会使第二刀。金五摸摸眼下的那道疤痕,想起玉求瑕一刀劈落铜面的那晚,仍有些心惊胆寒。

    现在性命攸关之时,玉白刀客终于肯祭出他那雪藏已久的第三式刀法。

    玉求瑕握紧了刀柄,道,“第一式是完璧无瑕,一刀惊人。”

    罗刹鬼接口道:“我见过第二刀,玉雪辉寒,二刀伤人。”

    可第三刀是甚么呢?金五思来想去,从来不得其解。第一刀守势,第二刀攻势,仿佛已叙尽世上所有刀招。世人常道三刀杀人,可玉求瑕有天山门门规勒着,又怎能真取得人性命?

    前两刀便已惊世绝尘,实在难以想象第三刀究竟为何。

    刹那间,玉白刀客拔刀出鞘。刀锋凛凛皓然,寒气森森,激起狂澜胆气。刀似素冰冷月,人如琨玉秋霜。

    “三刀杀人,你可知杀的人是谁?”

    见金五摇头,他轻声道。“是我。这第三刀要杀的人是我。此刀出尽,殒身糜骨,神思涣释。”

    白衣刀客执刀矗立,却觉得两手在发颤,牙关打战。他最怕的便是这刀招,即便不出尽气力,也定会筋骨尽断,垂死将灭。

    但他依旧摆着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连眉头都未蹙半分。

    “第三刀,我管它叫…”玉求瑕微微笑道。

    “——玉碎瓦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