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同舟)毅魄独飘飖

群青微尘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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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手上曾沾过多少鲜血了。

    明明称得上过目不忘,可要一个个数来,却只觉纷繁复杂,不知从何叙起。

    金五握着火条,垂着头良久,才像下定了决心般站起。

    他写了第一个字就怔怔地停下了。金震在旁一边咳嗽,一边蹙眉喝道,“写啊,怎么不写?你挥剑时干脆利落,写起字来反倒忸忸怩怩?写几个字儿还比杀人难么!”

    难,实在比攀天还难。金五的手腕抖得厉害,像套了副沉重木枷。难的倒不是夺人性命,而是在其后细数罪状,一一道来。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道。

    “癸丑年建寅月,在三岔河口杀直沽寨周氏二人。”

    老头横眉怒目:“有何缘由?”

    “他们是熟水性的艄公,看出候天楼的舲船吃水有异,起了疑心,要借机探查屋棚里有何物。”金五缓慢地道,每个字都如灌了铅般沉重。

    “只是起疑,便要杀人性命?”

    金五垂着头,心中发憷,面上却死气沉沉,“候天楼一向斩草除根,杀了他们二人后,当夜金部便灭其三族。”

    “继续!这是第一与第二人!你杀的两个人!”金震怒道,声音如雷鸣般在他耳边轰开。

    苍白的月光像雪一般落进来,凉凉地镀在他们身上。金五神色镇静而灰暗,道。“癸丑年建卯月,杀擅闯同乐寺山门三人。”

    他一面回忆,便一面握着火条在墙上划字。有些记得名姓的,就一一写上,没过问的,便只划一道线。磨砂似的月华里,金震树皮般粗糙的面容覆上一层霜色,深邃的眼如两只漆黑深洞,幽幽地望着他。

    “癸丑年建辰月,中州钱家六口,前朝川翁九世孙。”

    “癸丑年建辰月,涨海饲百幻蝶族,吴家高祖一族。”

    他一边颤声地念,一边写。弯弯的残月悄然挪向西边,油樟叶簌簌作响,与呜咽风声纠缠胶葛,在远方、近处悠悠传来,犹如千百怨魂云愁雨泣。

    炭火条把金五的掌心与糊口染得漆黑,一支写尽了,老头又丢给他一根。一开始每写一笔,金震便厉声数计,算他杀了多少人,可后来似是乏了,只紧抿着口看他接着写。

    墙上布满了划痕,密密麻麻,像群聚的蟆蚁。金五木然地写,他记得每一个杀人的暗夜,挥出的每一剑,溅起的每一朵血花。他划一笔,就像在心上划了一刀,痛楚伴着汩汩鲜血充盈在身体每个角落。

    他从来都是记得不该记的事,而忘却不该忘的人。

    待他写完,远处传来微弱的鸡啼,天穹依然染着昏黯的黛色,可风里已飘来晨露与枸橘的鲜气。满墙黑压压的字迹如同铺天接地的墨云,在他面前绵延伸展。

    金五恍然若失,头似裂开了般抽痛,人如步在云端般轻飘摇晃,若不是跪了一整夜,两膝冷硬发疼,他几乎以为自己已不在人世间。

    他写了一夜,金震也看了一夜。当他画下最后一笔,老头沙哑地开口:

    “六百一十四。”

    死寂降临在他们二人之间。“六年,杀了六百一十四人。”

    金五低着头,像有一块巨石压在了头顶。

    “一代人,三十年啊!而你——六年间杀了六百余人?其间不乏有清官良吏,高风峻节;不免有僧道儒士,匠工娼丐,五行八作,论谁不是一国之民?不仗剑对敌,反祸国殃民,好,你真是做了许多好事!”

    金震望着那石壁,唏嘘叹息。

    良久,老人忽而一把揪住了金五前襟,将他扯起来,喝道:“睁大眼了!看清楚那匾上写着甚么字儿?”

    金五被他扯得仰起头来,雾蒙蒙的天边出现了朦胧的日影,几丝日光自云间钻出,落在家祠的漆木匾上。

    那几个黑底漆金的大字格外怵目惊心:“碧血赤心”,“奉公为国”。

    倏时间,似有一大盆冷水浇在金五头上。他嘴唇发颤,怔怔地望着那几个字,耳边回荡着金震的怒吼。

    “从六月山之征,黑水鏖战到镇守薛城,金家世代坚贞不屈,尽忠报国!我辈上下,可曾敢有一丝懈弛怠散?可曾敢不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即便是你那违了军令的窝囊爹,至死也要守着洮泯二州不离半步!”

    金震勃然变色,“就算老朽无能如我,也在先祖灵前立过誓,定要护住嘉定黎民!咱们祖辈花了百年树业立名,你可倒好,割起人头来如蓺草!”

    罗刹鬼被他揪着前襟唾骂,浑浑噩噩间瞥见了敞着的麻衫间,老人胸膛上轇轕斑驳的伤疤,心中猛然一动:他太公拔山盖世,是举世闻名的力士,所向披靡,候天楼怎能伤得到他?

    不是候天楼有这般能耐,六年前的元日,水部买通了远近街巷里的逸夫,要他们各执兵戈,前来围攻金震。若是已做惯杀人越货之事的刺客,他太公兴许能放手一搏,可对着仍是嘉定子民的逸夫,他却宁可手无寸铁,挨人刀剜!

    老头雷嗔电怒,大动肝火,高声道:“我早晚是要死的。可我等了六年,心想若是你遭了候天楼的害,那我便好生供着灵牌,直到这风烛之命消殒。若是得幸生还,那咱爷孙俩还能在命在朝夕之时得见一面。现在嘛,罢了,罢了!金家怎会出这等杀人恶鬼,怎会有这等丧尽天良之辈!”

    金五忽而觉得难过,心里钝钝的发疼。他终于明白为何金震要扮作疯老头将他恶打一顿,因为他本就该打。他想争辩,说自己并非真已堕为恶鬼心性,并非真愿拿起屠刀,但杀人毕竟是不争的事实。

    “我不是……”他微弱地摇摇头。

    金震怒道:“不是甚么?你想说是候天楼逼你的么?想说自己并无过错?他们递了刀与你,你就真去杀人?”

    “若我是你,在刀入手的那一刻,便自戕而死!”

    老头的气力渐渐衰弱下来。金震松了他衣襟,将他推搡向一旁,猛烈地咳喘。血珠落在青砖上,刺目的殷红。

    金五跪坐下来。金震的喉咙与胸膛剧烈起伏,像急速抽|动的炉橐,浑浊的声响在其间回荡,咳嗽声渐渐湮没在幽咽的风里。

    微弱的晨曦自身后照来。金五看着老人,忽而小声地道:“阿爷。”

    金震余怒未消,喘着气抬头,嘴角还挂着血沫。

    “我是不是…死了就好了?”金五呆呆地望着他太公,“是不是一开始爹娘没生下我就好了?”

    老人没有回话,像凝固的磐石。他微微侧了脸,去看门外拂晓的光景。日头裹在缥缈的雾里,青瓦在日光里泛着青翠的光芒,像极了他娘亲眼里的碧色。

    金五喃喃道:“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因为我有一半蒙兀儿的血。阿爷,小时候谁都会拿石子砸我,骂我突厥狗,要我滚出嘉定。我已经努力做到最好了,可我不知道怎样才会讨人喜欢。是要与其他人长得一模一样么?是要将头发捋直、把骨头锉过、把这眼珠子挖出来么?”

    “我也知道爹他违悖军令是为我,谁都不想看到镇国将军昆裔是异血之人,若是留在边军中不过会扰乱军心。”他笑了一下,却比哭起来还难看。

    “你们总与我说要做好人、善人,即便遭了骂、挨了打,也切不可伤人。我做不到,因为一开始他们只是拿尖石子来砸我,但后来有人拿了镰刀,还有人拿了斧片子。我以前武功学得快,你们怕我害人,除却娘亲教我的几式刀法,再没教过我功夫。可我忘记了,我甚么都忘了。我后来还是学了功夫,学会了杀人,过去的金乌不在了,我只是候天楼的金五,是黑衣罗刹。”

    他倏地起身,浑身都在颤抖,乞求似的发问:

    “阿爷,我这条命是不是从始至终都不过是老天爷的戏谑玩笑?我是不是本不该活在这人世间?”

    倏时间,所有的悲怒之情如汹涌狂潮般轰然撞击着胸腔。压抑了许久,这一刻情感终于迸裂喷薄而出。

    六年了,他一直做着无心无情的黑衣罗刹,将喜怒忧悲掩在鬼面后,爱恨思欲藏在心底里。他在风里发抖,希望能有一只手猝然飞来,或是将他撕成碎片,或是把他往深渊里往上提一把。

    金五迷惘地望着对面的老人。他在等金震赫然大怒,将他好打一顿,或是放声长啸,失望至极地对他数落一通。

    果不其然,金震怒目睁眉,一掌狠狠抽上他面颊,打得他眼冒金星,耳朵嗡鸣。

    金震吼道:“错!全都错得荒唐!错得可笑!”

    老人一脚踹在他膝盖处,踢得金五一个不稳,跪坐在地。“你知道你错得最厉害的地方在哪儿吗?”

    金五茫然地摇头。尽管金震打得他很痛,但他依然不知如何痛醒过来。他觉得自己浑身是毛病,没一点是处,也不知为何还要苟活下去,为何而生,又为何不死。

    老头气不打一处来,揪着他耳朵,又往他额上赏了个爆栗:“蠢崽子!你错得最厉害的地方是搞错了名字!”

    粗哑的嗓门在他耳边咆哮,震得他耳朵发疼,心里怦怦直跳。

    “你的名字是金乌!不是金五,也不是候天楼黑衣罗刹!从始至终都是金乌!”

    “你觉得你死了就成?你不过一条命,如何抵得过六百条命的分量?”

    金震怒吼,“给我活着!死了不过一时痛快,凭什么要你的痛快去抵在世之人的难捱?这辈子给我老老实实偿债,这辈子偿不完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甭论是作牛作马,偿清为止!”

    “是,我方才是说金家不该出你这等杀人鬼,但可没说你不是金家人。黑衣罗刹是我孙子,那还能有甚么法子?我这把老骨头连丢命都不怕,还怕丢脸么?”

    金五愣愣地听着,他一直在发抖,身子在颤,口齿在抖,感觉酸涩的眼眶仿佛下一刻就要淌出泪来。

    老头儿又一巴掌拍在他脑壳上,喝道:“你自个儿告诉我,你是谁!”

    他颤声道:“金乌。”沉默片刻,他又小心翼翼地道。“我是…金乌。”

    金震总算舒了眉,敞怀大笑:“不错!你一直都是金乌,龟孙子,我也永远是你阿爷!”

    天边不知何时已破了晓,璀璨朝霞漫天,鳞鳞金光遍野。晨作的声息渐渐四起,有袅袅炊烟在青瓦上冒起。风声,鸡鸣,犬吠,车轮声,笑声交织在一起,四野八方地传来。死寂的夜已悄然消逝,只余明媚的晨曦。

    金五不自觉地起身,走到门边去看清晨的嘉定,那是他魂牵梦萦的光景。转头时却听得金震一阵猛咳,老人从地上抓起一根火条,放在手里。

    “但是,有罪必有偿,蠢孙儿。”金震脸上沟壑似的深纹柔和了些,虽带着遗憾与悲哀,却慈祥和蔼,“你一个人来背这罪过,实在太重啦。”

    一阵惊遽忽而袭上心头,金五只觉不妙,出声道:“太公……”

    火条被掐断了,露出内里漆黑而坚实的剑刃。金震舒了口气,反而在笑,“幸好,幸好。你杀的人还没多到两支火条写不完,所以倒也没发觉里面藏着把剑。”

    老人将剑刃抽出,高声大笑道:

    “我就要死啦,早死一刻也无妨。咱们金家的人,宁可在疆场遭乱刀箭雨而死,也不该在病榻间缠绵将尽。蠢孙子,听着,接下来的事儿既是你的罪过,又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决定的!”

    金五呼吸一窒,旋即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从内里将他割开,他顿时明白了金震要做何事——以死谢罪!他不顾一切地扑身上前,吼道,“太公,人是我杀的,你不必……”

    他太笨了,他实在太笨了。他太公如此心高气傲之人,怎会放得下这罪过?俗语说,儿之过咎于父母之过,可他没了父母,那便是他太公的过错。他曾以为金震会做出大义灭亲之举,盛怒下杀他性命。可金震却放他活了下来,因为这老头儿明白,罪过将由自己承担!

    老人忽而往地上先砰砰磕了几个响头,以洪亮嗓门道,“列祖列宗,不肖子息,未能保疆卫国,反而忍垢偷生。拙孙金乌之过,以老身之命相抵!”

    言罢,剑尖突地抵上胸膛,金五扑过去时那漆黑的刃锋已透体而出,鲜红的血花猛烈迸出,如同天边火烧似的朝霞。

    温热的血溅在面颊上,流进眼眶里,将世界染得血红。他抿着嘴,只觉得心脏疯狂地跳,怦然声响令他几近昏厥。血如泉涌,溅到梁木底、石壁上,将那一墙炭字染湿、模糊。

    像是所有的罪孽因此而洗清一般。

    “金乌…”

    太公在唤他。金五握住了他的手,看着干瘪的嘴唇缓慢翕动。

    “活…”金震努力地想要叮嘱他。“…活着。”

    “嗯。”

    金五抱住那朽老的身躯,可一切已经太晚。他太公久历沙场,是个比他更甚的杀人好手,知道从哪儿刺进心脏更能一击毙命。笑容凝固在金震的脸上,这人是笑着离世的,看起来不过是个慈祥和蔼、疼爱儿孙的老头子。

    晨曦里,金五抱着一具干朽的尸首静静地坐了许久。

    最后他爬起来,用袖口抹了抹脸上的血水,但没有抹净,反而越抹越多。后来总算发现了个中缘由,这让他立时呆怔在了原处:

    他在哭。

    当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的口里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呜咽。

    仿佛长久以来紧绷的弦猝然断裂了一般,他再也不用压抑自己,倏时间痛哭流涕,血泪盈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