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同舟)风雪共恓惶

群青微尘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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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在胸膛中鼓噪,满腔热血难凉。此时此刻,就连玉女心法也无法平复心中惊涛巨浪,玉求瑕冲向迎面席卷而来的剑潮,扑身扎入其中。

    他觉得自己着实轻率卤莽,往日身体无恙之时,他尚且不敢对上天山剑阵,但现在骨头全碎了,筋脉行气乌七八糟,心里却反生出几分豪气,要在这世上最玄奥的剑阵中走上一遭。

    上一刻仍是两仪八卦,下一刻便化为金罡北斗,剑阵纷繁复杂,剑刃如雨纷至。玉求瑕看准时机,不时以木条妙拨巧接。他招架几回,忽觉得两眼昏黯花乱,逐渐辨不清人影剑光,又忽觉身躯中除却碎骨之痛外,猝然间蹿上一道尖锐的痛楚。

    ——是一相一味!

    玉求瑕倏然变色,用袍袖猛地掩口,放开时已被浸得血红。两眼似是被蒙上了层黑纱,朦胧昏沌。

    有人在人群里高喝:“他站不稳,攻他下盘!”剑尖转了个向,如蒲轮般轮番斩向下方。玉求瑕左蹿右跳,每动一回就觉得周身骨头挪了个位,钻心的疼,但他掩饰得极好,惹得布阵的二珠弟子手足无措,心焦间乱了架势。

    迎面扑来的是玉乙未。惊怖间,他攥紧了剑柄。他见过玉求瑕劈开静堂隔扇的模样,那杉木门扇里灌了铁,每一张都有四五寸厚,可玉求瑕像切豆腐块儿一般,一刀便轻巧地将其斩裂。

    他怕极了,因为他可比隔扇软得多。惊惶中,玉乙未瑟瑟发抖,大嚷:“门主,停步!”

    玉求瑕笑道:“师弟,不送!”话音未落,已在冰面上连滚带爬地遛了一番,恰到好处地擦着利刃闪过。

    众人哪肯放他,玉乙未松膝沉胯,一记劈剑送出。剑刃划破雪雾,呼啸着扫向那人面门。与此同时,四面八周都有剑锋突地刺来,密密匝匝,交错着直刺玉白刀客周身要穴。

    可玉求瑕此人正如偷油鼠,贼滑虫,数十柄利剑都没划中他衣角。但见眼前空空荡荡,只余飞雪静落,众人大惊失色。这时玉乙未忽觉手腕一沉,垂首却见玉求瑕在下方冲着他嘻嘻一笑,“帮把手,好师弟。”

    说这迟那时快,玉白刀客白袖一卷,倏地套住玉乙未腕节。旁的弟子或仆步横扫,或左右平带,他就两袖一缠,带着玉乙未使剑的手抵上剑刃,竟招架得有来有回。可怜玉乙未被木枝抵着脾俞穴,只如块砧上鱼肉般被玉求瑕使来使去。

    二珠弟子哪里见过这等架势,瞬时乱了阵脚。玉执徐送出一剑,对众人喝道:“别伤了乙未!”

    玉乙未慌忙大叫:“大家不必管我!”言罢便是一道剑锋自鼻尖擦过,他犹豫片刻,嚷道,“呃…管一下,还是管一下!”

    众人急忙转了剑刃去刺玉乙未背后的玉求瑕,可惜这人左缩右躲,与田间地鼠一般难打。于是有人喊道:“堂堂门主,竟如此卑鄙无耻!”

    玉求瑕道:“在下卑鄙?你们一千余人,来打在下一人,是你们卑鄙还是在下卑鄙?你们个个手脚健全,身强体壮,倒怪起在下这残病之人来啦。”

    顷刻间,剑阵已变幻十数种布列,金罡北斗,八卦四象,尤令人目不暇接。千余人上步举剑,雪白衣袍猎猎飞舞,如怒绽的雪莲。剑刃划出浑圆银光,宛如天河降世。

    剑阵经过千锤百炼,浑然一体,可称得无懈可击。玉求瑕挟着玉乙未跳到屋棚顶上,可下一刻密不透风的剑光便猝然而至,将红松船板绞成齑粉,削出片片麻絮。

    各弟子正要乘机追击,忽听玉求瑕笑道:“各位师弟妹,你们下盘不稳,可好生注意些。”

    众人正奇他话中含义,忽觉脚下传来纹裂声。冰面豁了几个口,瞬时将数人吞入寒冻池水中!原来玉求瑕自方才起便一直引众人踩践冰层最薄脆之处,引得冰面崩裂,各人再无处落脚。

    池底是剑冢,皆是顽铁金戈,落水几与毙命无异。

    门生们手忙脚乱,道:“趴下!不能让冰面再裂了!”“池里有人,帮忙搭把手,全捞起来!”一时剑阵如散沙般溃乱,人人似无头蝇虫般胡转。

    玉斜蹙眉道:“余下的人重整态势,不可自乱!”

    她掐指略算,若是人仍留得阳数之倍,剑阵倒还能再起,可玉求瑕这般诡计多端,怕是再摆剑阵的当口,其人已溜出山门十里之外。

    忽而听得凌空一声高喝:“偷鸟贼,俺来会会!”

    话音落毕,只见一个硕大无朋的身躯訇然而至,一身肥膘水似的晃动,细眯眼怒张,老鼠须摇动,正是南赤长老。

    说来也怪,玉南赤膘肥体壮,落在冰面上却如细腿鹭鸶般轻盈,点着碎冰降在玉求瑕面前。他见了躲在玉乙未身后那人,便气不打一处来,“好哇,玉求瑕!”

    玉求瑕微笑:“别来无恙,长老。”他想了想,补上一句,“在下想你的鸟儿,可想得紧。”

    且不论这话是否有粗鄙之嫌,玉南赤脸红脖子粗:“你记挂作甚?你吃了俺房里九十二只鸟,还嫌不够?”

    每回去他丹庐里转悠,玉求瑕总会顺手从笼里掏几只鸟儿,去殿旁支了柴火烤着吃了,可没把嗜鸟如命的南赤长老气了个半死。玉求瑕烤了他九十二只鸟,与要他九十二条命无异。

    玉求瑕抓着玉乙未闪身避过一剑,嘻嘻笑道:“少自然是不少,多也不算得太多。权当清汤寡水后的加餐,塞塞牙缝。”

    玉南赤勃然大怒:“——你这崽子牙缝可真够大!”

    南赤长老解了背扇,取出一只长流壶,铜嘴足有三尺,盖上龙纹漫着锃黄明光。天山门中人是使剑的,玉南赤却取茶事中“以壶为剑”一意,又集峨嵋、锦城、绸都之流,融汇天山门太极剑之道,自创一套“铜壶剑法”。

    此时只见他握着壶把,右脚实实一踏,左腿上提,先来了记金鸡劈剑。玉求瑕两腿一蹦,躲过剑尖,轻巧地踩在剑脊上。可谁知那长壶嘴竟微微一颤,涌出一股雪流来。

    冰池极寒,原先装在铜肚里的水离了壶嘴,瞬时凝成素练似的剔透冰剑,凌空飞舞,正似翩然白蝶。壶嘴尖尖,比天山门弟子手中所持利刃甚而更锋锐几分,滴水成冰,霜刃翻飞,与漫天鹅毛似的飘雪融作一块,难辨虚实。

    玉求瑕两眼昏花,结结实实地挨了几下。壶嘴划过臂膀,殷红血珠从裂口处滑落。他借着玉女心法初显玄音,轻飘飘地躲了几回,可玉南赤手劲既大,剑又使得极准,非寻常弟子可比,转眼便一下刺在肩胛骨上,惹得玉求瑕连连痛呼。

    “现在倒懂得讨饶?”玉南赤依然怒不可遏,伸了长流壶来打他。周围弟子一见情势逆转,绰剑而上,重架剑阵。

    见铜壶刺来,玉求瑕眨了眨眼,忽地把挟在臂弯里的玉乙未丢向一旁,反而伸手一把捉住壶嘴。可那壶身里竟装着沸水,将黄铜壶身烧得滚烫,这一抓立时烫红了他掌心,甚而发出皮肉焦滋声。

    南赤长老得逞地大笑:“蠢人!哪有人径直握上凶刃的?这是你自投罗网,休要怪俺无情!”

    壶嘴正对着玉求瑕胸膛,只要微倾些许便能泻出沸水来。在冰池这极寒之境上,能顷刻化为寒刃,剜取人性命。

    面对天下第一自是不必手下留情的。玉南赤长喝一声,提腕倾壶。可出乎他意料,一滴水都未曾倒出!

    “怎地回事?”

    南赤长老大惊,可又不得调转那三尺长的铜壶来看究竟作何缘由,此时却见对面的玉求瑕狡黠地咧嘴一笑,一枚玉|珠衔在齿间。

    原来在挟着玉乙未时,他趁机把乙未剑上玉|珠一把捋下,待玉南赤壶剑袭来时,将珠子乘机塞入壶口中,生生堵住其中沸水。少了泄水的口儿,壶剑威力自然大打折扣。

    一相一味发作后,玉求瑕便觉得自己两眼愈发不能视物,只有舍去一掌,抓住壶嘴才能摸到壶口所在。

    同时他也暗自庆幸当初在金五使出五心法门时自己多瞧了几眼,他是心性驽钝之人,在那之后兀自试了千万回,皆不能做到像金五那般一掷一个准,这回像是走了运。

    “他娘的,你不好好习刀,哪来的如此多歪门邪道?”南赤长老只觉头疼至极,一面瞠目喟叹,一面又要对他破口大骂。

    玉求瑕歪头道:“天下第一还不够么?您还要在下学成甚么样?”他环顾众人,在剑阵中似鬼魅般穿梭,故作痛心疾首道,“诸位还请别忘了,在下还未曾出过一回刀。”

    此言一出,布阵的门生皆被唬得两腿发战。的确如此,玉求瑕从未出过一回手,可已几次扰得他们溃败如水。

    南赤长老踏着破冰飞身而上,铜嘴如雨般飕飕刺出,可该脚底抹油的那人步子活络得很,愣是教玉南赤每一记都落了空。

    眼看玉求瑕东逃西窜,几要滚入梅林里消匿不见,众人眼热心焦,愈发手足无措。

    此时但听得一个柔和嗓音道:“诸位暂且退下。”

    在千百白衣门生中,忽地现出一个柔丽身影。虽如芙蓉软玉,却披着一身肃杀朔风,弯月纹的绸带掩不住空荡眼洞中的磅礴杀意。

    玉斜站在人群中,手里握着柄长刀。鞘身且金且白,卷草纹蜷附其上。刀缰上挂着一串儿玉铃,在寒风中丁零作响。此刻不知是她化作利刃,还是刀生人气,刀与人浑融一体,霎时凌雪惊霜,破寒偃风。

    众弟子见了那刀,位阶高些、年岁长些的门生已不自觉低呼出声:“‘忍冬’!”

    那曾是与玉白刀齐名的名刀,但因其刀谱散佚,早已失传。

    这时众人后知后觉,方才知晓这盲女恐怕不止利害,还不是一般的武功高强。光从那独一无二的玉铃看来,其人之位说不准与四长老齐平。

    盲眼少女迎着风雪走上前来,铃声清脆。她倏地拔出忍冬刀,刃光如皎月寒梅,在皑皑白雪中平静地发亮。

    “有些未竟之事,需在你我间分清一二,辨明黑白。”

    玉斜似笑非笑,似喜似悲,刀身如明镜,映出她冷冽的侧脸。她道。“师弟,我们来比一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