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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冬从县里的汽车上下来之后,仿佛听到了风吹稻子的声音。 九月,正是稻子成熟,收获的好季节。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和童年记忆中的场景重叠……
这些木栅栏都是当初刘桂兰一块板子一根钉子敲进去的,可是花了大价钱大力气的活。人啊,其实和畜生一样,都喜欢给自己划定个区域,做个标记,这样才能显得是自己的,才能有归属感。要不怎么有“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狗窝”的老话呢?
如今,这些木头经过岁月的洗礼,早就不复当年的硬实,或被虫蠹,或被风化,或因为什么意外被损失掉了一部分,终究已被岁月磨得只剩下渣渣。
推开颤颤巍巍的木门,右手边本来是个菜园子,以前那里种满了各种蔬菜,是麦冬的乐园。她喜欢去那菜园子里边扒拉,大白菜啊,上海青啊,菠菜啊,豆角啊,南瓜啊……麦冬都愿意去拾掇,因为它们长得壮了,刘桂兰能摘了它们去换些钱,平日里想吃啥了去园子里,自己挑就行。
麦冬总记得刘桂兰语重心长说的那句话:“它们比人诚实,不会骗你,你种什么就长什么,你对它好,它就回报得多。”
可如今,那片被藩篱围出来的空地,已是一片荒芜。麦冬知道,草木枯荣自有时。手慢慢地拂过那些斑驳的竹片,像是在感知时间的流逝。
是呀,她都26了,她都已经嫁人了。
麦冬走到堂屋前,叫了声“奶奶”,刘敏从厨房里,开门一看是麦冬,一下子乐开了花,脸上的皱纹都在相互道喜似的。
“哎呀,麦子回来了,快,快进来。”说着,在围裙上擦了把手,连忙把麦冬让进了屋里。
“敏姨……你也在啊。”麦冬看到这个像妈妈一样的女人,苍老了好多,鹅蛋脸上也起了皱纹,黑里透着许多灰白。忍不住,上前抱了抱她。刘敏抹了把眼睛,便紧紧拉着麦冬,起了茧子的手隔着皮肤,刺得麦冬心疼。
刘桂兰坐在灶边,低垂着脑袋,昏昏欲睡,头上戴着一顶暗红色的帽子,这是去年过年的时候麦冬给刘桂兰买的。耳朵旁落下来的一撮银白的被热气吹得飞了起来。麦冬蹲下来,帮刘桂兰理了理耳边的头,顺带摘掉了帽子上的杂草。“奶奶,奶奶,我回来了。”麦冬轻声叫着。
刘桂兰睁开惺忪的眼睛,皱纹深深,像是在责怪麦冬打扰了它们的好眠,极不愿意伸伸懒腰,舒展开来。
“你是谁呀?”刘桂兰一口牙掉得只剩几颗了,说话已经不太清楚。
“奶奶,我是麦子呀。”麦冬笑着去挽刘桂兰的手,见她眼睛睁开一条缝,便哄道:“咱们去床上睡,好吗?”
刘桂兰睁开眼睛拿着麦冬脸细细地瞧,“麦子呀——你怎么长这么大了呢?”十分惊讶的语气。
一句话把麦冬和刘敏逗乐了,两个人咯咯地笑着,“桂兰大姐,麦子长大了,你的麦子长大了……又回来看你了。”刘敏提高了音量,想是刘桂兰耳朵也不怎么灵光了,“看吧,你天天念叨着,念叨着念叨着,麦子就回来了,别听那牛瞎子乱掰掰啊——亲孙女哪有不认奶奶的呀,是不是?”
刘桂兰用手紧紧包住麦冬的手,往怀里放,听刘敏的话,咧着嘴孩子般的笑了起来,“呵呵……呵呵,我家的麦子回来了,我家麦子回来了。”说着,转头非常认真地看着刘敏,“阿茹啊,快去把我养的那只老母鸡杀啰,叫小野早点回来吃饭啊。”
麦冬心里一紧,抬头看向刘敏,后者笑着对她摆摆手,依旧愉悦的表情,丝毫不芥蒂,“好咧,我这就去啊,然后再去买条鱼回来,咱们今天好好庆祝庆祝。”
刘敏一把扯了围裙,略微收拾一下自己的头,“麦子,家麟呢?去你婆婆家说声,就说咱们今天在你奶奶家吃饭了吧?”
“敏姨,他没回来,我一个人回来的。”
刘敏看麦冬神色有些灰败,声音也不似刚才喜悦,心下便有些了然,“怎么了?他是又出公务了,还是你们吵架了?”
麦冬没有回答她,略略失神,自己没有跟他打招呼就出来了,当时是一时意气,过了这么久,也醒悟过来自己确实是鲁莽了些。
“你们才结婚没多久,哪能没有磕磕碰碰的呢?两个人互相要让一让,婚姻呢就是这样的,让一让才能把两个人的日子过成一个人的日子。”刘敏看麦冬似乎精神不大好,也没再继续说,去门后边拿出来个藤条框,说:“我去菜市场买点菜,你坐这么久的火车也累了,洗把脸,休息会啊,其他的事情也没什么好想的,我马上就回来。”
麦冬时不时往小灶里添些柴火,灶上的水锅“咕噜噜”地响着,旁边刘桂兰抱着麦冬的手,“呼啦啦”地睡着。麦冬就那样看着刘桂兰,看着看着,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时间怎么过得这样快呢?
16年前,她第一次走进祁家的大门,对她而言,那是另外一个世界。干净、明亮、宽敞,却也冰冷。家居上折射出来的光泽,像是一把刀子,直往她小小的身体上招呼。安金茹的家和刘桂兰的家,是如此的不同,在麦冬小小的脑袋瓜里,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一个世界存在,她是单纯的,单纯的以为电视上看到的东西都是假的,就像动画片一样,是假的。
刚去的时候,麦冬不习惯,不喜欢说话,做什么事情都是小心翼翼,洗手槽的龙头不会使,便学着别人依样画葫芦;解个小解马桶不会冲,就佯装自己肚子疼,在里面捣鼓清楚了冲完了水才出来……当然,也有很多事她弄砸了,比如不会用洗衣机,找不到电视的开关,不会使热水器等等。所以刚开始的时候,衣服她都手洗,冬天刺骨的冷水,她一边搓手一边搓衣服,以至于那年她手上的冻疮长势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茂盛,生命期都要长久。
安金茹的丈夫祁建国夸麦冬懂事,总是拿她给自己儿子当“榜样”,说祁在太皮,不听话,贪玩,做哥哥的连妹妹都不如……那时候,祁在小,滴溜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拿着下巴跟麦冬说话,一说话就只有俩字“蠢蛋”。为此,祁建国没少揍祁在。
可不是“蠢蛋”吗,可能是大荷镇和a市学习内容的不一样,麦冬在班上总是闹笑话。作为小学部的“孩子王”——祁在,总是有“小弟”第一时间报告给他他“新妹妹”的窘况。所以祁在这一声“蠢蛋”麦冬是当得起的。
后来,随着年岁日益增长,小时候调皮捣蛋的淘气包,渐渐地变成了个安静有内涵的美男子;而安静内敛的小“蠢蛋”,慢慢地脱去了曾经羞涩质朴的外衣,话也多了起来。两个孩子也不再像当初那样剑拔弩张了,反而越见亲厚。
想着想着,麦冬伸手去摸脖子里的那只戒指,她和孙家麟的争吵就是因为,在她眼里,这只戒指比她无名指上的那只戒指要宝贝的多。难道这只戒指真的是祁在送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