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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止又想错了。
她本来以为,皇帝那日让太子教采薇点茶不过是为了确定他们有无暧昧私0通而已,然而令人奇怪的是,他既没有搞什么突然袭击,也没有表露一丝相关的情绪,相反的是,他甚至一如既往地让太子每天抽个时间继续去昭德宫。
皇帝心中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柔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天午休过后,终于,在趁着给皇帝送东西时,皇帝和万贵妃的一段对话让她终于明白过来:
“啊,爱妃,你不必说了,太子这样也不算染指什么军政大事,就由着他去办吧。”
“是啊,贫妾也不过是随口说说,只不过,陛下……”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放心吧,他是逆子还是孝子,是忠臣还是奸臣,呵,想必朕明日就见分晓了。”
“……”
明日?!
柔止赶紧捂着嘴,大吃一惊,原来,皇帝是将兵法上所讲的欲擒先纵之计都用上了!
其实,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通常情况下的确是这样的,可要是有人故意用棒子将水搅浑怎么办呢?
就在第二天早晨,柔止去往司饰房取东西的时候,刚走到门槛,不想正好撞上了一个人。
“对不起,对不起。”
有东西从对方手中掉了下来,柔止急忙弯身去拣,然而还未弯下身,对方已经抢先一步拣了起来。柔止愣怔抬头,看见的却是徐可莹手下听差的罗瓶儿。
罗瓶儿见了是她,赶紧将手中的东西背在身后,神情慌慌张张:“原来是你,薛、薛司饰,你在这儿干什么?”,柔止狐疑地扫了她一眼,冷笑道:“我在这儿干什么?我还没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你管我。”罗瓶儿瞪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掉头就走了。
柔止看着罗瓶儿的背影,若有所思。
※※※※
梧桐树上的叶子在秋风中瑟瑟地飘动着,轻推开窗门时,黯淡的阳光正好轻拂过女子的鬓角,采薇凭立在窗前盯着远处的垂兽檐脊,眼角眉梢逸出几抹淡淡的讽刺:
“想不到太子也是个很守时的人,叫你来,你果真每日不到申时就往我这儿跑,只是,你这样就算是陛下的忠臣孝子吗?”
刘子毓懒洋洋地靠坐在红木雕花椅上,手里拿了本书不疾不徐翻着,听了采薇这话,他也不抬头,只是将书轻轻轻翻过一页,唇角逸出一抹优雅的弧线:
“那是自然。”
采薇这才轻转过身,上下打量了这位表情闲雅的太子一眼,摇头笑了笑,重又走至茶几前撩裙坐了下来。
“你知道么?”她扯了扯唇角,从桌上不疾不徐拣起一支茶筅,接着往瓷碗里搅动着茶汤的乳花,说道:“以前在掖庭的时候,我能喝的最好的茶就是那种武夷产的大苦茶了。太子,你知道什么叫做大苦茶吗?”
刘子毓依旧看他的书,只淡淡笑道:“薛母妃想说什么?想说今日食甘饮醪、珠玉在身来之不易?还是觉得这人生朝夕变故,恍如梦中一场啊?”
浅浅一笑,采薇轻放下手中的茶筅,拍了拍手,将碧青的茶碗托在手中晃了晃,盯着它幽幽笑了起来:“你看,无论怎么搅打,这沫饽就是调不出来,你说,喝惯了那种苦茶的粗鄙之人,一时之间,怎么能调出那种精致高雅的茶呢?太平嘉瑞,呵呵…”
刘子毓弯了弯唇角,懒洋洋笑道:“怎么?难道是我父皇会错意了?薛母妃不喜欢这种精致高雅的茶吗?”
采薇不理他,只继续道:“以前在掖庭的时候,我有一个好姐妹,她叫薛柔止,呵,想不到吧,她也姓薛,倒显得我们还真的是同出一脉呢。”
“…薛柔止?”
刘子毓怔了怔,这才轻轻放下书册,将胳膊肘支在椅子的扶手上,食指刮挲着下颔,饶有兴趣打量着她。
“是啊…”采薇将手中的茶碗轻放于几上,恍惚的表情宛如沉浸在往昔的时光里:“那个时候,身为最低贱的宫女,我们能喝的最好的茶就是武夷山的紫芽大苦茶了。紫芽是什么太子你知道吗?呵,是了,你是太子,你怎么会知道那种粗鄙的茶叶呢?北苑御茶的时候,紫芽通常都是作为最低等的叶子弃而不用的,可是,那时候在我和柔止的眼里,那确是我们所能喝到的最好的茶叶了…”
说着说着,采薇幽深的瞳仁泛着点点光泽,几上放着狻猊玉炉,细细的香烟从狻猊嘴里吐出来,她的表情更如梦呓一般:“…以前啊,不管是她获了奖赏得了那种茶,还是我获了奖赏得了那种茶,我们都要坐在批把树下拿出来一起分享,只要我们一有了好东西,总是要分给对方的…对了,柔止刚调入尚服局那会,那个时候我仍旧呆在掖庭的浣衣所洗衣服,呵,那个冬天,那么冷,我的手常常会洗得又红又蜕皮,幸而她会时不时给我捎带些药膏过来…”
“不错了。”刘子毓抚了抚拇指上的冻玉扳指,笑道:“皇宫之中有你们这样深情款款的姐妹,这也实属难得了,所以,你还是知足吧,要知道啊,也许有的人一辈子都不曾享受过这样的情谊呢。”
采薇摇头,继续说:“她不仅给我带药膏来,只要掖庭宫外一有什么新鲜好玩的事儿,她也会捎带过来说笑与我听的。不过,也不全然都是些好笑的事儿……有时候,她会匆匆忙忙地跑到了我那儿,我还来不及问她什么事儿,她就一把抱着我叫我什么也别问,只说借我肩膀靠一靠就行。而我呢,也真的什么都没问,只是就那样由她靠着,直到肩上的衣襟濡湿了一大片……”
刘子毓瞬了瞬目,脑海蓦然忆起了那个即使躺在满地碎片、痛得冷汗直冒,却死撑着不肯向自己示一点弱的女人,摇了摇头,嗤声笑道:“想不到她也会哭,我还以为像她那种女人,天生一副牛心铁肠呢。”
“是啊,她也会哭。”采薇浅浅一笑,说道:“可是为什么会哭,她却始终不肯告诉我。其实,这也怨不得她,她就是那样的人,一有什么事儿,宁愿烂在肚子里也不给我说,好比,好比……”
刘子毓笑问:“好比什么?”
采薇白了他一眼:“你从小富贵权利窝中长大,哪里知道咱们生为奴才的苦处。好比不小心在主子面前说错了话,不小心打烂了某个娘娘的东西,或者碰巧某位主子不高兴了,随便拿咱们出出气这样的事儿。呵呵,我至今还记得啊,有一次,她去为桂嫔娘娘梳头的时候,不小心打烂了桂嫔桌上的一个花瓶,因为那是皇帝的赏赐之物,桂嫔一怒之下,就罚她去殿外面北板著,对了,什么是‘板著’你知道么?”
刘子毓耸了耸肩。采薇哂然一笑:“那年冬天,雪下得那么大,那么冷的天儿,连鱼缸里的水都结成冰了,可是桂嫔却叫她赤着脚站在殿苑的墀阶之外,用自己的手扳住两脚,身体不能丝毫弯曲一点,她就让她就那么站在那儿,站了好几个时辰,一直站到再也支撑不住,连肚子里的胆汁儿都吐得干干净净了才……”她虽然依旧在笑,可是目光却黯淡下来了:“呵呵,这些事情,柔止她也从来不会给我说的。”
刘子毓的心咯噔沉了那么一下,他瞅着采薇,面皮在那么一瞬间抽抖了一下,当然,也只是一瞬间,因为很快地,他又装作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你别说了,这些都过去了,你现在身系六宫独宠,已经风光到了尽头,怎么还这么不快活?你还想怎么样?”
“哈哈哈,独宠六宫,风光到了尽头…”香炉里袅袅轻烟遮住了采薇黯淡的墨眸,颊边的金钿明灭一闪,她猛地从几旁站了起来,一瞬不瞬看着刘子毓:“你知道她最后一次哭又是为了什么吗?”
“为了什么?”刘子毓淡淡问道。
脑袋开始昏沉,视线开始模糊,采薇甩了甩头,最后,还是摇摇晃晃走至刘子毓面前,对着他凄然一笑:“是啊,她为什么哭呢?”她凑近了他,低低道:“那一天她跑到我那儿,哭得是从未有过的伤心和绝望,我问她出了事儿,她只说自己丢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我问她丢了什么,她不告诉我,只说那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当时,我不明白她丢了什么,选择了什么样的路,后来,我才懂了,哈哈哈,终于懂了……她是在为了你哭啊,大人。”说到这里,两行盈盈的泪水顺着她的颧骨缓缓流淌下来,采薇睁着朦胧的泪眼,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眼前的男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眼前的男子,尽在咫尺,触手可及,可是,偏偏不管是这个人,还是这个人胸腔下那颗突突跳动的心,从来都不是属于自己的,从来都是那么遥远。
大人?
一声幽怨的呼唤让刘子毓吃了一惊,正上下打量之际,眼前的女子已经将脸颊轻轻地偏靠在他胸膛,不住揉擦着喃喃自语:“大人,你知道她在为你哭?可你知道我也会同样会为你而哭吗?呵呵,是啊,你知道又能怎么样呢,因为、因为我的身子早就脏了,我、我——”她说不下去了,只是猛地抬起翦水般的双眸,幽幽地看着刘子毓:“我这辈子没什么指望了,可是现在能不能求你一件事儿?你能不能抱抱我,就只一次,你抱抱我,我好冷,不,我好热,好热…”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手却慢慢环上他的脖颈。
刘子毓面色顿变,正要一把将她扯开,却听房门响起一声‘咚咚’轻叩,有宫婢在门外轻唤:
“娘娘,奴婢奉命给娘娘送东西来了。”
缕儿的声音终于将采薇拉回现实,她猛地一惊,赶紧意识到什么推开了身前的刘子毓,用手抹了抹眼角的湿痕,装作很镇定地问道:“什么东西?进来吧。”
门开来了,缕儿端着个托盘走了进来,先是朝他们恭敬地福了福身,然后将托盘里的一个白玉小瓷盒和一瓶花露轻轻放于桌上,转身笑道:“娘娘,这是司饰房的内人命奴婢送来的粉饼和花露,请您过目。”
“哪个司饰房的内人?”
“就是陛下跟前的司饰御侍薛姑姑呀,娘娘,薛姑姑说,这种粉饼和花露并非司饰房所出,而是海显国刚进贡的一种精致妆容品,用的时候呢您得先将盒子的饼块给研碎,再调以花露搭配着使用就可以了。”
采薇愣愣地看着桌上的东西,只管出神,刘子毓却似察觉到什么异样,想了想,笑问道:“她还说了什么没有?”
“薛姑姑还说,叫娘娘务必马上就用,因为她说,娘娘用了这种东西一定会更美,而且、而且陛下呆会儿见了,肯定会很高兴的。”
刘子毓倒背着手点了点头:“她说陛下呆会儿见了肯定会很高兴,她真的是这么说的吗?”
“是。”
“真是个口齿伶俐的丫头,不错,还有什么吗?”
缕儿哪里受过太子这样的夸赞,赶紧福身笑道:“奴婢谢殿下夸奖。娘娘,殿下,姑姑就交待奴婢这件事了,奴婢这就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