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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皓月爬上树梢,从窗外看上去,就像映在天幕的一张人脸,圆圆的,白白的,忽明忽暗,似真似假,介于梦幻与现实之间,是纯真童年穿透岁月流年的另一种颜色。
柔止将手肘支在炕桌,托着腮静静地望向天幕,她想,如果自己的这颗心从开始就没有交付与另外一个人,那么她现在,还会敞开心扉接受这个男子的情意吗?如果自己的这颗心永远停驻在那儿时的片刻悸动,那么她现在,真的会……爱上他吗?
她缓缓转过头,将视线停留在正埋头案牍的男子身上。此时,白烛飘飘轻曳,一闪一闪划过他沉静的面颊,依旧是那身如雪的丧袍,两根长长的白绸带至冠顶飘垂而下,本是素洁到了极点的装束,但却未减他丝毫的英俊威严,反而还多了一分谪仙之气。真是奇怪,逆贼就要杀进来了,他不害怕吗?不惊慌吗?为什么还能镇定如斯?柔止颔了颔首,这才恍惚注意到,好像不知从何时起,眼前的这位皇太子已经越来越具一副端端稳稳的天子之相了,从前的戾气不再,跳脱不再,如十年磨石上的宝剑,一朝出鞘,锋芒初现。
她摇了摇头,终是在心中得出了这样的答案——其实,都是一样的不是吗?即便是‘如果’,他和她之间也永远隔着一条天堑,永远……
“叹什么气呢?果儿,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柔止一怔,轻轻放下手肘,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刘子毓搁下手中的羊毫,似笑非笑道:“别这么看着我,放心吧,我不会吃了你。过来,我真的有话和你说。”
柔止踌躇片刻,依言走了过去,微笑问道:“殿下是有什么吩咐么?”案上沉水墨香淡淡袅袅,她走到他身侧,不过两尺远的距离,倒也看得出来那脸上的回避与闪躲。“倔丫头…”刘子毓无奈叹了一气,猛地将她往怀中一扯,柔止足下一个趔趄,不及惊叫,已经被他稳稳当当固定在两膝之上了。
“殿下你——”柔止又羞又急,正待挣扎起身,对方却将她从身后紧紧圈住,暧昧的呼吸像一片羽毛刮到了耳脖:“乖,听话,别动了。”随后,右手被执起,一块温温润润的东西轻轻套上她的腕间。
柔止大吃一惊,正欲张口说些什么,他却笑着松开了她,“好了好了,看你把我怕得…”柔止惊慌站起身,低头看去,却是一只晶莹纯白的玉手镯,水头足,质地细,光线映照之下,除了隐隐透出一种粉粉的雾感,纯净得没有丝毫杂质。柔止愕然抬头:“殿下您这是…?”
“不错,这是本朝定国之初出土的一块白仔玉,太祖皇帝除了将它用来做传国玉玺之外,剩下的一块就打成这只手镯,赏给了我的皇姑,也就是当今的永龄长公主。”
柔止一听,额上冷汗涔涔的直冒,她赶紧要褪下来,刘子毓一把拦住了她:“戴着吧,皇姑将它转赠给了我,如今我拿着也没意思,正好送给你。”,“这怎么行?既是长公主的东西,民女怎么能胡乱接受呢?”说什么都不肯接受,柔止急急忙忙的依旧要拼命褪下来,刘子毓又是气又是笑,急忙握着她的手说:“怎么会是胡乱接受?好了果儿,就当是你离开之后我给你的一个念想如何?好好戴着吧,就别褪了。”他眼眸温柔似水,语气诚挚得就像说的都是真的,甚至还含着一丝软软的恳求,柔止贝齿咬了咬下唇,倒也不再推拒,只低低垂下头:“民女…谢、谢殿下赏赐!”
刘子毓定定看着她:“果儿,你定要和我这么客套吗?”,柔止逃避似地垂下睫毛,看了看手中的玉镯,忽地想起什么,转身盈盈跪下:“殿下,民女能请求你一件事么?”
他将她轻轻挽了起来,笑了:“果儿,难道你还不明白么?别说是一件事,就是天上的星星,只要你想要,我都会为你摘下来的。”‘咚’地一声,胸口仿佛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柔止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男子,心中的惶惑与不安就像外面的夜雾,越发加深了。
她暗吸了口气,定了定心神,说:“殿下,民女知道,按照本朝施行仁政的祖制,大行皇帝仙逝之后,宫中无子嗣的嫔妃不必殉葬,只需到陛下陵墓陪陵既可,但是,即便如此,民女还是想求您一件…”
“你是想为你的好姐妹淑妃求情?”不用猜便知道她要说什么,刘子毓端起桌上的茶盏,啜了一口:“你放心吧,我答应你,授受登基之后,不用去陪陵,我会以侍奉先帝有功的名义册封她为皇太妃,如此可满意?”,柔止长长吁了口气,心中大石总算放下,“那么民女就在此谢过殿下…”她感激地朝他福了福身,站起来时,乌黑的眼眸又涌起一种深深的惆怅:多么可怜的采薇,如此大好的青春却要这样孀居终老,今后的漫漫一生,又该怎么度过呢?昭阳日影之怨,少时的几句戏言,终是一语成谶了吗…采薇,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原谅我不能再和你叙上一面,因为我实在担心,担心再多呆一天,按照他的个性,自己是走不出这座囚笼禁庭的……
夜风吹起树上的黄叶卷过飞檐廊瓦,飘洒在九重宫阙的暗夜,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眼前的这座囚笼禁庭亦是静得可以听见夜鸟飞过长空的声音。
“铛——”就在这时,突然,重华门的鼓楼传来一阵急切的钟声:“刺客!宫中有刺客!快去禀报大将军!”
刘子毓轻轻放下折子,笑道:“果儿,看来你说的都是真的,该来的终归是来了。”
该来的总算来了。
此时的重外门外,马蹄抖动,火把如云,煌煌月色下闪动的都是兵器刀剑的银光。不怪乎他们首先会从这个地方攻入,因重华门乃东宫第一正门,是重华宫的首先重地,占据了它,就等于拿下了整个东宫,夺下整个皇城。头戴铁盔、身穿铠甲的万国公昂首立于马背,他将手一扬,身边的黑脸校尉立即缓辔两步,指着剑大声喝道:“宫中出现刺客,吾等奉大将军之命前来保护太子殿下,尔等小卒还不赶快打开宫门让我们进去!”
“放肆!此乃东宫重殿,岂能容你们这些叛变作乱的逆贼乱闯!来人,放箭!”
箭如蝗雨从城墙飞速而下,对战拉开,架的架云梯,撞的撞宫门,一片震天溃堤的喊杀声中,数千名兵卒像被风刮动的海潮一波一波涌了进来。
刘子毓拄着宝剑站在高高的看楼上,轻眯起眼:“都到齐了吗?”
“禀太子殿下,万贼叛军其同党三千人马都已聚齐在重华门前,外援还没进入京师!”将士回答。
“好,看来是都到齐了!”刘子毓扬了扬眉,眼睛闪过一丝猫戏老鼠的笑意:“这老贼,既然他硬是要闯进来,本王怎么能不他准备只‘大瓮’好好款待款待呢?”锐眸一凛,向下面的参将吩咐道:“传令下去,务必活捉老贼,千万别让他给跑了!”
“遵命!”
内有伏兵,外有强援,这瓮中捉鳖的巧妙布局,也许只有太子一党才知道,要拿下老贼的人头,简直如探囊取物。
疯狂的对战是从亥时开始的,持续到夜半子时,尸体就要堆成了一堵墙,空气中飘来浓烈的血腥味,被风一吹,散得满城都是。刘子毓披风飞卷,依旧站在看楼上冷冷观望着,一轮圆月自他身后高高挂起,那淡漠的颜色,仿佛在睥睨今晚所要发生的一切。
“报——”就在这时,忽然,一名内臣急匆匆上楼来报:“禀太子殿下,内阁首相明钰率领众人赶来救援护驾!”
“呵,来得可真是时候啊!”刘子毓嘴角微翘了翘,一撩袍,转身下楼。
不多时,果见重华宫的角楼下,火把移动,马蹄杂沓,紧接着,明钰率领着诸位大臣和兵卒风风火火赶了过来:“臣等护驾来迟,请太子殿下责臣渎职之罪!”
刘子毓倒背着双手,冷笑道:“呵,明相,相国大人,你身为堂堂内阁首相,如此叛乱之事你却毫不知情,你都说说,万贼三千精锐逼过来的时候,你都在哪儿?”明钰脸色难看,正欲发话,刘子毓立即脸色一垮,指向其身后同党怒道:“还有你们!素日里一个比一个能言善道,一个比一个居功自傲,现在皇宫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们到现在才给我赶过来,若不是本王事先警觉,是不是我这刘家的天下都要改成他姓万的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语塞得竟不知该怎么答言,是啊,怎么回答?事发突然,他们也是现在才得到通知闻讯赶来,而且这么大的事,应该说为什么这个太子都蛮着各部秘而不报?!正干瞪着眼忍气吞声思索怎么回答,却见刘子毓修长的手指揉着太阳穴,无比头痛叹道:“哎,罢了,罢了,想必父皇驾崩在即,你们最近哀恸过度、一时失察也算情有可原的,而且本王也知道,尔等都是国之重臣、朝之栋梁,任职期间,但凡朝中的大事你们也是从来没有失过职的,好了,既然你们现在都赶来了,那么今晚的事儿本王也就不再追究了,想想接下来该将功补过吧!”
“臣等叩谢太子殿下不责之恩!”
好响亮的一个耳刮子!关键是打了你还给你揉两下!
明钰站了起来,面上沉静如水,内里却气得火冒三丈多高——这、这都是什么人啊?一个时辰前,他刚接到五军大营的来报,听说这位太子殿下不动声色,眼皮都不眨下便把各大营的统领换了个彻底,而现在……现在,呵,对了,还有那些个看不见的朝臣、心腹,太子党和智囊团,种种信号表明,他扶植的到底是傀儡,还是一条潜龙?!
不过,明钰到底是明钰,两朝为相,纵横庙堂多年,见机行事的手腕也不是一般人比得上的,他袍角一撩,面色肃然跪了下来:“殿下,老臣有话上奏!”
刘子毓摆摆手:“说!”,明钰朝他重重叩了一个响头,说道:“殿下,先皇龙驭上宾之后,殿下无心思及个人名位这是您的纯孝和仁厚,然而头七已过,国不可一日无君,老臣恳求殿下即刻登基,以剿杀逆贼,振奋军心!”
“请殿下即刻登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劲风呼啸而过,成千上万高呼的嗓音一浪涌过一浪,合成震天撼地的编钟吕乐之音,响彻皇城的每一个角落。就这样,在众官员一拜三叩的‘劝进’仪式下,刘子毓头戴通天旒冠,身着全副衮冕,傲立于重华宫的丹樨之上,成功登上了他的龙图宝座。
夜越发深了。此时此刻的重华宫殿门外,白幡撤去,静鞭三响,数条丈长的黄绸从宫墙哗然垂下,正在激战厮杀的将士们见此情形,立即得知新皇登基,刹那间军心大振,士气昂扬,几番交战之后,很快地叛军的气焰就被压了下来。终于,待死伤过了一大半时,骄傲自大的万大将军才发现,自己不但没给对方来个措手不及,反而中了对方的欲擒故纵之计!
“将军,不好了,不好了,看这情形,咱们是被对方的伏兵给包围了!”,“是啊将军,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战马上的万国公圆目怒睁,遥望着城楼上居高临下的新皇帝气得浑身发抖:“这个毛头小子,老夫真是、真是……”真是瞎了眼小觑他了!本是密不透风的趁乱突袭之局,对方是何时堪破的?又是怎么调来的京军外援?那些京军外援又是何时秘密埋伏在宫外的?
万国公耳边嗡嗡,两眼直冒金星,对于他来说,现在的这些问题似乎是不能再思考的范畴了,他得想想怎么杀出重围才是!
“将士们,事到临头懊是迟,事情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战也是死,不战也是死,既然都是死,那就都跟老子杀出重围去!”到底是久经沙场,临危不惧的气概倒是不减一分。
“将军,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他手下的参谋校尉急忙阻拦道:“将军你想想,您这一冲出去还能有生还的可能吗?如此还不如随属下化妆而去,逃出重华宫,日后也好再做思量啊!”见他犹豫,又赶紧道:“将军,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能逃出去,何愁咱们不能东山再起啊!”
万国公抬眼望向厮杀涌动的人流,闭上眼吹了吹胡子,是啊,只要能逃出京城,回到他的西北之地,他不就可以东山再起,卷土重来了吗?!
“好!如今只有这么办了!”
索性采取了校尉的意见,快速跳下马背,不知从哪儿找来一身宦官的衣服,在几名属下的掩护下,趁着没人注意逃出了重华宫,向万贵妃的永和宫方向求助直奔而去。
柔止也在逃。
一重门,两重门,急匆匆的脚步已经不知跑到了后门的哪道回廊,天上乌云飘动,月华渐收,所有的道路都模模糊糊看不太真切,唯有前方殿宇的厮杀呐喊声传在耳边那么地清晰。
一定要趁机跑出去!
有时候人的幸与不幸只有一线之隔,仅仅一线,便会将一个人的命运切割成两个部分。而对于已经二十岁的柔止来说,她前半部分的大好青春乃至整个生命年华都献给了这座宫廷,献给了曾经那可笑而荒唐的理想和岁月,现在,是时候争取争取自己的幸福和前途了,是时候寻找寻找属于自己的人生了,就像爹爹和母亲,即使粗茶淡饭,即使粗布麻衣,谁说他们活得没有宫里的人快乐呢?明瑟,他在等着她,等着她……
想到这里,柔止越来加快了裙下的脚步,只不过,越是着急,脚下的步子也就迈得越是慌乱,就在她双眼发飘、跌跌撞撞拐过一处靠着湖岸的花园时,忽然,身子被什么一撞,有人挡在了她的前面——
“是你?你居然没死?!”
柔止借着对方的灯笼抬头一看,刹那间,心咯噔一沉,整个人仿佛掉进了黑暗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