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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一接触那张久未看见的面孔,柔止的脸颊出现了片刻的愣怔,片刻之后,她赶紧放下手中的油伞,交叠着双手至腰侧,向两人恭敬地行了个万福礼:“奴婢拜见陛下,拜见皇后娘娘。”
没有回应,气氛宁静得可以听见微雨落地的声音。
柔止低垂下头,心中正觉微微有些难堪,忽然,一道隐含笑意的女声向她温和道:“原来是薛尚宫,薛尚宫,快请起来吧。”
“谢陛下,谢娘娘。”
柔止再次鞠了鞠身,轻轻抬起头,不由自主地,将视线投注在眼前的一帝一后身上。
皇后盛装华服,玉貌花容,一洗多年的娇羞女儿态,脸上露出端庄而大方的表情,美丽动人。皇帝则穿着一件玄色的绣祥云滚边的曲裾龙袍,玉冠绶带,袍裾飘拂,当他一出现在柔止眼帘,柔止恍惚一怔,只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直扑而来。
他似乎也在看她,在视线交汇的一刹那,他的目光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很快地,一抹轻松淡然的笑意又漾回他的嘴角:“原来是薛尚宫,薛尚宫,朕可有些日子没看见你了。”
他的笑容宁静而优雅,宛如见了故人招呼一声的表情。柔止手心渐渐有些发凉,还是垂下头,极力微笑道:“是,陛下万福,奴婢给您道安了。”
刘子毓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只侧过目笑道:“皇后啊,既是这样,那朕便和你一同去吧,朕也想起好久没去给母后她老人家问问安了,走吧。”
说毕,眼眸微抬,倒背着双手,看也不看柔止一眼,步履闲雅地向前方的石桥漫步而去。皇后一怔,随后,就像做梦似的,喃喃一笑:“是,那臣妾就听皇上的。”瞥了眼柔止,也端庄聘婷地跟着去了。
所有的人都走了,宫女、宦官尾随簇拥在他们身后,一行人的脚步声越走越远,湿漉漉的玉石台阶上,唯有柔止一个人孤零零地伫立在斜风细雨中。苍苔露冷,幽径花残,不知道是因为太冷,还是站得膝盖有些发酸,她缓缓抬起手,环抱着两手的胳膊,任凭湿润的冷风吹着单薄的春衫罗裙,空空落落、凄凄凉凉的,想走,却怎么也挪不开步子……
都说人一旦不顺心,倒霉的事情便会接踵而至。
这天,用过午膳,柔止刚走到内廷的尚宫局值房,脚还没站定,年近六十的大宫女卫尚宫便领着一群女官表情严肃地走了过来,她的身后,还跟着尚服局的局正陈姑姑。她们目光复杂地站在柔止面前,除了品级最高的卫尚宫,所有的人对她行了个万福礼后,全都站起身,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
“小的见过卫尚宫,大人,您这是……?”柔止鞠了鞠身,偏过头,将疑惑的目光胶注在她们身后的无数口红漆大箱子上。
卫尚宫交叠着两手,上前两步,轻撩袍服在大殿值房的正中椅子坐了下来,叹道:“薛尚宫,你是陛下亲敕的内侍省副总尚宫,本尚宫一直相信陛下的眼力是不错的,这么些年,虽然偶尔也有出错的时候,但我总是说,你还年轻,需要历练历练,再上我的年岁渐渐大了,所以,我也就放放心心坐在井里,将内廷很多事情全都交给你去操持,可是,你……你简直也让我太失望了!”
柔止抬头一惊,赶紧道:“大人,出了什么事了?”
“呵,什么事?来人,还不将这些箱子打开,让你们的尚宫大人好好看看!”
“是。”
卫尚宫面色一沉,几名宫女应声上前。柔止心中惶惑,急忙又将视线转移到那些箱子上。
卫尚宫抬起下巴,冷笑道:“朝廷要我们内廷提出一百多万丝绸布匹补缺货源,这件事本是你由你亲自料理的,可是,你好好看看这些丝绸锦缎,你看看里面真正的织造上贡是多少?滥竽充数的又是多少?”
“滥、滥竽充数?”
‘轰’地一下,柔止的眼前晕了晕,她颤着双足,三步两步冲上前,匆匆拨开几名宫女,蹲下身,一匹一匹地检查着箱子里的那些锦缎丝绸。
富丽典雅的云锦丝帛,织工精细,层层的花纹就像天上流动的彩云,然而,她怎么越看越,越看越……
柔止的手渐渐发起抖来,卫尚宫续冷笑道:“呵,‘跑马看妆花’,薛尚宫,要如何判断一匹丝帛,你该不会连这个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吧?甭说是清一色的孔雀绿羽织成,就单单说它的配色,你觉得你手里小作坊织出来的东西,也能配成为咱们皇家御用的云锦绣品吗?”
柔止眼睛直盯盯地看着手中的粗糙丝帛,胸口像烧了火似的,卫尚宫又冷言冷语道:“如果这次不是尚服局的陈内人发现得早,要不然,哼,咱们整个内廷的人加起来,都不够陪你殉葬的!”
柔止猛地抬起头,一对泛着水光的眸子转向她的恩师陈尚服:“姑姑……”,陈尚服急忙向她鞠了鞠身,恭敬道:“请尚宫大人还是以官职为称吧,小的不能越了这内廷的规矩。”顿了顿,又提醒道:“尚宫大人,这次的丝绸锦缎,除了云锦之外,大人不妨再检查检查其他丝帛有没有问题?”
陈尚服疏远而客套的回答像刀子一样扎进柔止心里,她跪在箱子旁边,好半晌,才无力地闭上眼睛,用又干又涩的声音轻声笑说:“可是、可是我明明吩咐过手下的人仔细检查过两遍的,我明明……”
“看来,她们说得真是没错啊……”卫尚宫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至柔止身旁,低眉睨了她一眼:“薛尚宫,你真的是还太年轻了。”摇了摇头,她便交叠着双手,冷笑着离开了尚宫局的大殿值房。
其他人也离开了,临走前,唯有陈尚服目光短暂地在她身上扫了一眼,然后也转过身,叹了口气,摇头走了。
空荡荡的大殿值房里,柔止一个人孤零零地跪在地板上,风从窗外灌了进来,在她的背心吹了又吹,凉飕飕的,她颤抖着手,一匹一匹地清理着箱子里的丝帛,清着清着,最后再也忍不住地,身子一软,将头歪靠在身前的一口红木大箱子上。
她终究是太年轻了,太年轻了……
她哽咽着喉咙,将头埋在双肘间,两只肩膀不停地抖动着,抖动着,恍如秋风中的落叶,抖尽了人生无尽的落败凄凉意。
四月,阳光明媚,鸟暖声碎。皇宫南苑的某个靶场上,喝彩之声连绵不断,生怕拍不到马屁似的,一个个小太监们都争相恐后往御驾方向的位置挤,气氛欢快热闹到了极点。
“哟,陛下不愧为是陛下!您的箭术不仅矢无虚发,就连这飞箭如虹的气势都不是常人能比得上的呢!”
“臭小子,什么没学会,马屁倒是越拍越精了,呵,你懂什么叫做气势?倒要让你好好瞧着,朕的这三箭,那才叫做气势!”
刘子毓一袭紫色箭袖劲装夹衫,轻眯起眼,拉开手中长弓,箭尖对准靶心,咻的几声,三支羽箭脱弦而出,不偏不倚,眨眼射进靶心正中位置。
“陛下英明神武!陛下英明神武!”
刹那之间,整个靶场又爆出一阵阵欢声雷动、轰然叫好的马屁声。
刘子毓摇头笑了笑,扔下手中长弓,转过身,正接过一名太监奉来的巾帕准备擦额头,忽然,首领太监冯公公毕恭毕敬走了过来,迟疑了片刻,道:“皇上,内廷总局的副尚宫薛内人说……说有事求见陛下。”
刘子毓一怔,半晌,才低眉敛睫,丝巾懒懒拭着手中的汗渍,笑道:“是吗?她说有事见朕?”
“可不是,陛下您瞧,人不已经都来了呢。”冯公公朝身后努了努嘴,赶紧躬身退下。
刘子毓微微侧过身,抬眼望去,却见柔止钗环云髻,一身女官服饰,神情落寞而凄楚地站在几步之远。他墨眸微眯,稍微打量她片刻,唇边露出浅浅的弧度:“薛尚宫,听说你有事见朕,不知所谓何事啊?”
他扔下手中的丝巾,笑意依旧轻松而安宁。柔止看着他,双足尽管微微有些打颤,还是极力调整好情绪,提裙跪下,朝他举手加额行了个大礼:“宫女薛氏此番求见,主要是为内廷上的一些事儿想请陛下成全。”
“哦?”刘子毓朝她扬了扬手,示意平身。
柔止颔首道了声谢,然后站起身,面部僵硬地直视着他说:“因陛下三年前抬爱,您逾矩将奴婢敕封为内侍省副总尚宫,而奴婢原本也很是自信地以为自己可以当好这个尚宫的,可是……”她嘴角开始隐隐抽搐,声音干得就像是挤出来似的:“可是奴婢才德疏浅,难当大任,也终究有失陛下您的重负,因此,奴婢现在特请您能辞去奴婢的尚宫一职,让奴婢依旧回到尚服局,做一名小小的司饰内人吧。”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块碧莹莹的女官腰牌,双手恭敬地递给奉至刘子毓面前。
刘子毓挑眉盯着她,抿嘴薄唇也不说话,只伸手接过她呈上的玉牌,食指绕着上面的黄色流苏穗子,懒洋洋把玩着。
“那么……奴婢在此谢陛下成全,奴婢告退。”柔止以为他已经同意,凝视了他一眼,又恭敬行了个大礼,然后转过身,仰起头,对着天空深吸了口气。
这样一来就轻松多了是不是?从此再也不用面对那么多的压力和指责,再也不用面对那一双双冰冷而质疑的眼睛,就算、就算别人说她是个‘失败者’那又怎么样……
思及‘失败者’三个字时,泪花再也忍不住在眼眶里闪烁,她捂着嘴,正要快速迈步离开这个靶场,忽然,身后一道淡淡的男音又叫住了她:“站住。”
柔止呆立住,背对着刘子毓的身子一动也不动。
刘子毓倒背着手走前两步,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了一会儿:“这就退缩了?给打败了?嗯?”
柔止不答,只是贝齿咬住下唇,耷拉着肩,垂首不语。刘子毓冷冷笑了笑,然后一把拽起她的胳膊,将她往身旁一拖,以至两个人面对面贴得只有几寸远的距离。柔止大惊,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这熟悉而久远的霸道气息扑鼻而来,带着淡淡的龙脑香,就像一股滚烫的热浪能将人窒息笼罩住,轰地一下,她感到脑中一片空白,接着心‘咚’地一悸,抬起头,表情错愕地张着嘴,目光呆呆地看着他。
“这东西依旧好生拿着吧。”刘子毓将玉牌放到她手里,表情嘲讽似地松开了她的胳膊,悠悠转过身,负手叫来两名太监。柔止愣住,不自觉地伸手抚着自己发烫的脸,心中正觉惶惑不解,这时,刘子毓已经从宦官手中取来方才所用的长弓和羽箭,分别一样一样递到她手里,然后手指着对面的靶心:“瞧见没有?薛尚宫,那儿有个靶心,三十步之内,你不妨试试看,你能射到什么位置?”